“咳咳。”徐景思故意轻咳了两声。
陆远卿听见咳声才慌忙自书中抬起头,见是自家少爷,立即刷地站起来,同时偷偷将手上的书放到书桌上。
“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景思笑道:“这是我的书房,难道我不能在这里出现?”
陆远卿咬咬唇,嗫嚅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今晚少爷不是要对账么?怎么……怎么来书房了?”
“看账本看得太累了,就来书房找点东西消遣一下,这个……我应该不必向你报告吧?”徐景思的一番笑言让陆远卿羞得两颊绯红。徐景思接着道:“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在应该不是打扫书房的时间吧?”说罢,他随手拉过一张圈椅坐下,笑眯眯地盯着陆远卿看。
“对不起,”陆远卿马上低声道歉,“我现在就离开。”
“等一下,”徐景思叫住了转身离去的少年,“我有说过要你马上离开吗?”他指指对面一张圈椅示意少年坐下。
三.
陆远卿望望椅子,又望望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少爷,迟疑了一下才谨慎地坐了下来。
那边厢,徐景思拿起方才陆远卿看过的书翻了几页。可惜他看不太懂是什么书,尽管他繁体竖版难不倒他,然而一律欠奉的标点,却成了他在这个世界最大的阅读障碍。幸好多数时候他这富家少爷的角色并不需要勤学苦读,所以来到这世界后,他除了读些不用太辛苦断句的诗词笔记之外,平日看得最多就是画册笺谱这类“图书”了。从这书名来判断,似乎是本正儿八经的书,用现代的话来说就叫学术书,徐景思就不想细看。
“远卿,”过了好一会儿徐景思才开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陆远卿想不到徐景思会忽然正经提问,一时怔住了。
“我……我不知道……”除了在这里当仆人,陆远卿暂时还想不到其他营生之法。
“难道你想在这里做一辈子仆人?”
“我当然不想,可是……”尽管他没有跟徐府签下卖身契,但他以前听说过,要是到了有钱人家里做仆人,一辈子都很难翻身。
“那么,你以前有什么理想?”徐景思觉得自己快要变成正在引导学生填写高考志愿的班主任,而且还是分外恨铁不成钢的老师。
“以前?”似乎想到了什么,陆远卿的眼中仿佛有光芒在跃动,“我以前一直希望可以考取功名,也许少爷你会觉得很功利,可我想,状元簪花不仅为光宗耀祖,更是为了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让百姓少受些苦……我爹从小就这样跟我说……”提到父亲,少年的目光又黯然下来。
“那现在呢?是不是还想考取功名?”
陆远卿点点头,然后垂下脑袋:“不过,现在……”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徐景思隐约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徐景思不再追问,只是摸着下巴,一手敲着书桌,摆出一副沉思者的模样。屋子里只有笃笃的一声声响,此外就剩下沉默再沉默,压抑得教人透不过气来。
半晌之后,徐景思才抬起头,再度现出笑容:“其实你想考取功名也不是难事,只要你肯用功就可以了。”
陆远卿惊愕地看着自家少爷,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说任何话。
徐景思接着道:“你以后要是想看书,就光明正大到书房这里,不用偷偷摸摸,更加不用坐在地上,这书房里又不缺椅子。这些笔墨你想用也没关系,反正我平时用不上。”
“少爷……这真的没关系么?”陆远卿想不到平时看上去只懂到处吃喝玩乐,又任性的少爷,竟是个如此开通大方的人。他本以为徐景思收留他,只会把他当成普通仆人那般使唤,如果无法和家人团聚,他就要在这里当许多年甚至一辈子的佣人。
“这书房的书,我平时不怎么去看,放着积灰尘太可惜了,不如给你这样用功的有心人。还有,你没有跟我们签订卖身契,将来你想要去考功名,还是找到家人回去与他们团聚,都随你,只要别不吭声自己跑掉就行了。”
“不会不会!”陆远卿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行礼道:“少爷待我这么好,我多谢也来不及,怎会自己跑掉呢。”少年天性纯良,听见自己可以继续念书,做喜欢做的事,下午与徐景思一起时那点尴尬事就忘得一干二净。
“行了,谢一次就够了。”徐景思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此刻,一种做了好事的充实感盈满了他的心头。“远卿,前天在博古斋买的那本笺谱在哪里?买了回来之后还没好好欣赏。”
陆远卿欢快地应着,“是,少爷!”旋即转身到书架前找出那本笺谱捧到徐景思面前。徐景思接过笺谱,与陆远卿会心地相视一笑。
自那时起,陆远卿就开始了白天在徐府清理打扫兼偶尔陪徐少爷外出游玩,晚上就在书房中勤奋攻书的生活。徐景思的日子则一如既往的轻松快活。濯花楼的生意他已得心应手,和厨子一起研究新菜式成了他近来最热衷的消遣方式之一。日子有条不紊地过去,唯有徐老夫人的突然病逝,在生活的池水中激出一点水花。对于那位曾将濯花楼打理得井井有条,之后改行终日与青灯木鱼为伴的老妇,徐景思怀有些许敬畏之情。对她的离世,徐景思在一丝惋惜外,更多是打心底里舒一口气,因为他不必再听到那位老人用语重心长的口吻叮嘱他尽快找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成亲。徐景思只喜欢男人,要他成亲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遗憾的是这几年来,依然没有遇到让他真正动心的男人。欣赏美人虽是他爱好,但心中原则和洁癖还是占了上风,而所以对于美男,他爱“赏”,却不一定要“上”。他不想经常更换枕边人,在青楼仅有一两个固定相好的小倌,都不是他想相伴白首的人。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要在这个时代孤独终老。
转眼,陆远卿在徐府工作已经两年了,当日那个羞涩谨言的少年渐渐展露开朗的本性,与徐府上下都相处甚欢。唯一的憾事是这两年来他到处打听,还是没有半点家人的音信。徐景思便好言安慰他,要是日后他金榜题名,天下皆知,要找回家人自然就轻易得多。陆远卿无计可施,只好暂时听着徐景思的话,努力功名。
四月十八,宜嫁娶。
十天后的四月十八是皇太子纳妃的大喜之日,各方祝贺的宾客涌至京城,顺带兴旺了酒楼的生意,从上午开市到夜晚打烊,几乎座无虚席,连徐景思都不得不亲自到酒楼坐镇,还把陆远卿扯来帮忙。
当徐景思劈里啪啦地拨着算盘时,他猛然想起一件事。
“齐伯,远卿呢?刚才要他去送个菜之后就一直没见人了。”
“我也好像不见他回来……该不会遇到什么事情吧。我记得那道菜是要送到牡丹阁的,今天订下牡丹阁的是顾大少爷,听说他不是很好伺候。”
“顾大少爷?谁啊?”
“就是璇锦坊的顾大少爷啊。”
“是他?”徐景思脑中浮现出两年前远远一瞥的模糊身影。
陆远卿虽不是第一次到酒楼帮忙,可终究不是熟练的伙计,要是顾大少爷有意刁难,徐景思真担心他应付不来。想到这,他马上将剩下的帐交给齐伯,问伙计拿了瓶酒,就径直去牡丹阁找人。
徐景思端着酒站在牡丹阁门边,隐约听见陆远卿在里头说话的声音。他在门上轻敲了几下,故意放高声道:“顾公子,打扰了,我们给您送酒来了。”
里头的人刚应了声,徐景思就马上跨进屋里,绕到门后的画屏另外一边。站在桌边的青衣少年正是陆远卿,坐在桌边的则是个身穿紫蓝锦袍的的俊美青年。青年左手随意搁在圆桌上,右手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眉眼带笑,嘴角含情,犹似未沾人间俗气的下凡仙人。徐景思不禁怔住了,饶是他在现代见识过再多的美男子,这般风流蕴藉的优雅男子,却是前所未见。此时此际,他整个人都呆了,打好腹稿的台词早已被丢到爪哇国,赞叹之词卡在喉中却不晓得说出来,脑中反复闪过“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男人”、“居然长得这么好看”、“X!他真的是人吗”诸如此类的念头。
半响之后,陆远卿一声“少爷”才让徐景思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了惊讶的表情,换上标准的职业笑容。
“难得顾公子大驾光临,为表谢意,在下代表敝店给顾公子送上敝店自制的陈年琉璃酿,请顾公子笑纳。”
顾雁行将酒杯放在桌上,双唇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笑道:“徐老板有心了,既然这是徐老板一番心意,在下却之不恭了。”
徐景思笑着替顾雁行斟了一杯酒:“顾公子太客气了,今日小店客多忙乱,恐招呼不到,还望顾公子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贵店服务周到,菜肴更是一绝,”顾雁行客套地答着徐景思的话,目光却飘向了一侧的陆远卿,“日后我定会常来帮衬。”
徐景思顺着顾雁行的目光瞥了少年一眼,暗自捏一把冷汗:“今日我见这位新来的小伙计给您上菜后久久不回,我还怕他招呼不到,惹顾公子不快了。”
顾雁行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徐老板多虑了,我今天本来是约了位客人来这里谈生意的,谁知道他家中突然有急事,刚坐下就要回去,我一个人用餐觉得有些无聊,就想要这位小伙计给我介绍一下菜色,我又见他连自家酒楼出品的菜肴都没有认真尝过,想请他试试味道,反正我也吃不完这么多菜。”
听了顾雁行的话,徐景思马上感到不妥,即使被人放鸽子,可顾雁行还有自己的随从,要找个素不相识的店小二同桌,难道就是为了节约粮食?徐景思寻思着,当中定有蹊跷。当然,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依旧挂着职业式的微笑:“实在是抱歉,敝店有个老规矩,伙计不能与客人同桌用餐,恐怕要扫顾公子的兴,请顾公子见谅!”
顾雁行似乎并不太介意:“原来如此,没关系,我也不想碍着你们做生意。”说完,便抿口琉璃酿。在徐景思暗赞顾雁行识时务之际,顾公子话锋一转,对陆远卿道:“陆小兄弟,今日在下就不打扰你工作了,改日有机会,在下再邀你出来一聚,吃个便饭。”
陆远卿慌忙摇头摆手,谢绝顾雁行的邀请。徐景思趁机搬出陆远卿只是一介微仆,不敢耽搁顾大公子时间之类的客套话替陆远卿解围。然后再客气几句,就忙拉着陆远卿退出了牡丹阁。
徐景思刚离开牡丹阁,顾雁行那一直站在一旁伺候的仆人才开口道:“大少爷,这家酒楼的老板真是没有礼貌,早知小人就不订这里的酒席了。”
顾雁行却没有动怒,只是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我倒觉得这里相当有趣,下次一定要再来坐坐。”
四.
徐景思一直拖着陆远卿走,没有作声,直到在柜台后站定,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是累死我了。”徐景思扶额叹道。他平时没少招呼客人,可与客人交谈时如此紧张,却是头一遭。替自己倒了杯茶定定神,徐景思便问陆远卿道:“远卿,刚才那个顾雁行跟你说了些什么?”
陆远卿回想片刻后,老实答道:“嗯,顾公子先问我那几道菜的名字,分别用什么材料烹制,又问了一些菜名的典故,然后……然后”陆远卿一顿,目光中透露些许迟疑。
“然后怎样了?”徐景思追问道。
陆远卿脸上微红:“然后他赞我聪明又口齿伶俐,又说我人长得俊秀,当小二可惜了,之后,他问了我的姓名和住哪里,我刚答了他的话,你就来了。”
徐景思越听,眉头就拧得越紧,脸色就越发难看。他第一眼看见顾雁行时,他承认确实有被姓顾迷住的一刹,可仅仅是一刹的事。在他的认知里,过分漂亮的人都只宜远观,尤其是顾雁行此等精明商贾,在徐景思眼里更是带刺的花,刺上还可能有毒。徐景思猜不到顾雁行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堂堂顾家大少爷,为何对他酒楼里一个小伙计加以青眼,抑或另有目的?徐景思已经完全沉入自己的思索中,直到管家齐伯喊了他一声“少爷”,他才回过神来。
“远卿,”徐景思正色道,“你要记住,以后要是再有客人向你提出任何奇怪、无理或者啥的乱七八糟的要求,你都要多个心眼,小心留神,有时候不一定要太听话。万一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等我帮你出头,知道吗?”
“知道。”
“知道就好。”
我要让那家伙明白,我们这里开的是酒楼,不是青楼,不提供任何类型任何尺度的三陪服务!徐景思心里忿忿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陆远卿在一边却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不过顾公子只是请我吃饭,并没有欺负我啊。”
面对陆远卿无辜又无知的模样,徐景思唯有抽搐着嘴角,回敬一个无奈兼无助的表情。他霎时间觉得自己这两年的教育方式太失败了,尽管供书让陆远卿自学,却忘了圣贤书不会教人辨识世途险恶,光靠背几个“之乎者也”难以处世为人。
“唉,远卿,”徐景思一脸凝重地拍拍陆远卿双肩,“是时候让少爷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了!远卿,我问你,你与顾雁行相识多久,可知他平时为人如何?待人如何?他是真心邀你,还是只是说几句客套话,甚至也许有其他企图?他才二十四岁,用了那么几年时间就让璇锦坊成为京城第一大布坊,就知道他绝非普通善男信女,他这种人会对个店小二无事献殷勤吗?”越说,徐景思就把顾雁行的形象说的越是不堪,可他自己并没有察觉这事。
正接受徐景思热心教导的陆远卿,似懂非懂地听着,神情专注,心里默默记下少爷的话。齐伯在旁拨弄着算盘的同时,不忘偷眼瞅着身边这对主仆,分出记账的心思偷听他们的对答。老管家的一双老眼,尽管盯着账本看,却没有昏花,此时更显出某种凝重的眼神。
皇太子大婚过后,濯花楼的生意亦恢复往常,陆远卿不必再到酒楼帮忙。自那日起见过顾雁行后,顾大少爷就没有再现身,当然更没有邀他吃饭。陆远卿只当是顾大少爷随口几句戏言,拿他来寻开心,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这日清早,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歇下来,一番雨打风吹后,院落中残红遍地,绿叶低首垂泪,本该春色满园生机盎然的景致,此际竟显出几分萧索落寞。前些天,陆远卿一直在酒楼帮忙,没得空闲。现在不用到酒楼,天刚亮他就跑到书房努力温书。看了一个时辰,双眼有点发涩,陆远卿才起身踱到窗边,转几下脖子,揉揉眼睛。窗外,传来一阵歌声——“云寒雨冷,寂寥夜半景色凄清,荒山悄静,依稀隐约……”这曲尽管唱的字正腔圆,可惜歌者没有唱出曲词中凄凉悲怆的心境,听得出是没有代入情感的随口吟唱。歌声渐近,陆远卿听着熟悉的声音和旋律,笑笑走到书房门前。待来人走到跟前,他微笑招呼道:“早安,少爷!”
“早啊,远卿!你果然在这里,一大早就来看书,真是勤奋!”
陆远卿低头看看手上一时忘了放下的书卷,有点不好意思:“少爷过奖了,前几天太忙,诗书都怠下来了,所以今天早点起来读书。少爷今天也起得很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