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今天要去一趟博古斋买些纸。”
“纸?”
“嗯,下个月酒楼推出些新菜式,我想顺便把菜单都换了,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你比我在行,等下你就跟我一起去挑纸吧。”
“白蜡纸、硬黄纸,这是万年红纸,少爷你说……少爷!”
陆远卿转头来正想发问,却发现原本站在自己旁边的少爷,不知何时躲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捧着几本图册和书坊的伙计交头低语,并不时露出在陆远卿看来有点猥琐的笑容。
每次都是这样,出来就把活丢给他,自己跑去快活。陆远卿暗暗摇头苦笑,拿着纸样走到徐景思那边。
“少爷,你看这几种纸,哪样好?”
徐景思正看得入神,忽然发觉陆远卿走近,慌忙合上手上的图册将它们塞进袖里。
“远卿,你觉得哪样合适就行了。”每次来买纸,徐景思都会看得眼花缭乱,看到漂亮的纸,他在现代的职业病就会发作,给各种漂亮的纸撩得心痒痒,恨不得把它们都搬回家。所以他才会将决定权交给理性购物的陆远卿。
“少爷,这种如何?”陆远卿从纸样中抽出一张艳红的洒金纸递给徐景思。徐景思接过纸端详起来。
这时,内室传出两人寒暄的声音。
“这批笺纸我就交给你们了,我相信你们博古斋的手艺不会让我失望。”
“顾公子请放心,我们制作的笺纸保证让您满意。顾公子您慢行。”
徐景思听见耳熟的声音和称呼,抬头一看,内室的帘子正好被掀开,博古斋的陈老板与一个生得潇洒俊逸的青年一同走出来。不必在脑中搜刮记忆,徐景思一眼便认得那个青年就是璇锦坊的大少爷顾雁行。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徐景思和陆远卿对望一眼,心中同时打了个突。
那边,顾雁行也发觉到站在角落的人,当即停下脚步,望向这对主仆。徐景思脸色一沈,忙拉起陆远卿,急急的道:“不用看了,就要这种纸,我们过去结账。”
“徐老板,陆小兄弟!”
徐景思正想转身走人,但顾雁行这大声又热络的招呼叫徐景思不好意思装没听见,只好站在原地,勉强笑道:“原来是顾大少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徐老板有心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两位,真是有缘。”顾雁行冲主仆两人一露笑颜,徐景思脑中只闪过“笑靥如花”这个感觉不是太适合形容男人的词。这是徐景思第二次见顾雁行,可初见时的惊艳依旧在心中挥之不去,不过在惊艳之余,心中更是暗暗对顾雁行多了一重提防。
“徐老板,”顾雁行接着道,“上次在贵店的时候,我曾答应过邀请这位陆小兄弟一聚,可惜这几日事忙,抽不出时间。不料今日在此遇到陆小兄弟,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我想请陆小兄弟到舍下作个客。我想徐老板该不会介意。”
介意,当然很介意。可徐景思不能把这番话说出口,尤其是当顾雁行以一种真诚的口吻向他提出请求时,如果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顾雁行,恐怕会得罪这个大少爷,以后难免有麻烦;可让陆远卿应承,又怕送羊入虎口。徐景思的目光在陆远卿和顾雁行之间来回逡巡,心里直如波翻,真个是左右为难。
顾雁行却似乎看透了徐景思的心思,从容笑道:“请徐老板放心,我对陆小兄弟一见如故,想来算是缘分,便想请他品茗闲谈,此外别无它意。若徐老板不放心,又不嫌弃,可以和我们一同品茶,舍下有新到的明前龙井,不知徐老板有无兴趣一起品赏?”
“这个……”徐景思料不到顾雁行居然连自己也要请上,再不答应,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而且与陆远卿同去,他确实会放心不少,思前向后,徐景思最终一咬牙,还是答应了顾雁行的邀请,“既然顾大少爷盛意拳拳邀请我们,更不嫌我们叨扰,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请顾大少爷稍等片刻,待我结了账就和远卿到府上拜访。”
可随后发的一件事,让徐景思改变了主意,甚至让他在往后一段日子想到顾雁行都咬牙切齿——当他掏出钱袋准备付账之际,竟忘了袖中还藏了两卷画册,于是,等他看见画册自袖中掉落时,只来得及睁圆着眼,张圆了嘴,看它们散落一地。
“少爷,你的东西掉了。”陆远卿见状,马上弯腰去拾。
徐景思那句脱口而出的“别捡”终究了慢了半拍。然而,陆远卿并没有把画册捡起来,他的指尖在碰到画册的瞬间停住。画册在掉落时内页已然翻开,画中内容自然光明正大地映入陆远卿眼中。那页画的是花前柳下太湖石边,两个俊俏的少年郎衣衫半露地搂抱在一起,彼此交缠,正吻得火热。陆远卿自小读的是圣贤书,听的是夫子言,哪曾见过此种刺激的画面,霎时间,羞得满面通红,不知这画册该捡还是不该捡。更糟糕的是,在这尴尬难堪当口,顾雁行别的不干偏偏走过来凑热闹。
五.
“等等!”徐景思立即大叫一声,慌忙蹲下身,七手八脚执拾地上的画册。谁知顾雁行竟抢在他前头弯身捡起一本画册。徐景思即刻伸手去抢:“还给我!”
顾雁行轻易地侧身避开徐景思来势汹汹的一抢,顺势退开几步,同时不慌不乱地翻开画册看起来。
“你!”徐景思气得一跺脚,立马大步抢上前,全然不顾礼貌仪态,不由分说地夺过顾雁行手中的画册。可惜,徐景思到底是迟了一步,画册里的内容已被顾大少爷看在眼里。徐景思仰头对上顾雁行的目光,对方漂亮的明眸中流露的是让徐景思心底一寒的笑意。
顾雁行徐徐开口道:“想不到徐老板有这种嗜好,顾某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你……你……”见识你个头啊!徐景思恨得咬牙切齿,可转念一想,顾雁行说的并非胡言,他的爱好在一般人眼里确实是不寻常,顿时哑口无言,只瞪着对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响后才狠狠地蹦出一句:“关你屁事!”
语罢,徐景思愤然转身想拉陆远卿离开,却见少年满面尴尬地伫在旁边,素来清澈透着灵气的瞳中,蒙上一层混合了困惑、惊恐的迷雾。徐景思知道,自己在少年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良好形象,已在方才的瞬间灰飞烟灭。少年眼里,现在的自己大概已经是个满肚坏水品行不端的花花公子吧。徐景思不愿再看陆远卿一眼,当下这境况,令他心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无法再呆下去,只想尽快离开现场。
“呃……我忽然想起有些事,远卿,我们回去吧。”徐景思决定无视顾雁行的邀请,马上带陆远卿走人。可是,陆远卿并没有跟上徐景思的脚步,身子反而稍稍往后缩了一下,这个轻微得难以察觉的动作,被徐景思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
是害怕?是鄙视?徐景思心念电转,他不知道陆远卿的动作是有心还是无意,只知道这细小的动作无疑是一盆冷水直浇在他头上。徐景思呆立在原地,目光投落在地上,眉尖轻锁,思忖着该如何收拾着难堪的局面。片刻后,他勉强打起精神,挤出笑容:“远卿,你是跟我回去还是到顾少爷府上作客?”
陆远卿轻轻别过头避开徐景思的视线,抿着唇,迟疑着,试探着:“少爷,我想到顾少爷府上,可以么?”
“这……当然可以。”徐景思觉得自己回答的语气很是牵强,可事到如今,他的脸皮像被顾雁行磨得跟纸一般薄,再无法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那我先回去了,你记得早点回来,不要在外面呆太久。”
徐景思倚在花园莲池畔八角小亭的栏杆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紫嫣红的满园风光都无心玩赏。一个上午已经过去,还不见陆远卿的身影,徐景思不禁疑心他大概不会再回来。现在,徐景思颇能理解那些担心子女离家出走被坏人坑骗的父母心情。十六岁的少年,正正处于叛逆的年纪,要是一时想不开跟他来个一刀两断一走了之也不足为奇。想到这,徐景思便是一声长叹。
“少爷。”
听得身后传来叫唤他的声音,低沉的声调不是少年的嗓音,徐景思有些失望,慢慢转过身去,只见齐伯站在小亭外,苍老但矍铄的脸上浮出一丝担忧的神色。徐景思定睛看着老管家,自他来这个世界已经四年,老者的容颜并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只是背比从前弯了,发鬓更显花白,要是没有这位老者的指点,他实在没有把握打理好濯花楼的生意。在齐伯面前,他总保留几分敬意。
“齐伯,有什么事?”
齐伯慢慢走到徐景思身边,望着自家少爷,然后仿佛闲话家常似的问道:“少爷在等小陆?”
在徐家姓陆的仆人就只有一个陆远卿,徐景思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
“你怎么知道?”徐景思一怔,他的心思果然瞒不过这块老姜。
“那少爷又可知外间的一些传言?”
“传言?什么传言?”徐景思被齐伯突然改变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
“近来,外面有人说,小陆是少爷你的男宠。”齐伯面不改色地说道。
“什么?!”徐景思险些儿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这是哪来的传言?怎么可能!齐伯,你该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吧?!你应该知道,我当远卿只是兄弟,是普通的、像家人一般的兄弟,”徐景思强调着,“除此之外,就无其他非分之想,更别说男宠了,怎么会有那样的传言!”
我是搞基也不会搞到我以前的我长的一摸一样的人头上,我不是那种无节操的混蛋!徐景思差点就把此话吼出来。
“我当然不相信,可外头的人并不是这样想。小陆的确是生得漂亮,你有外出时又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平时处处照顾他维护他,你们的感情更是比一般主仆要好,有的人看在眼里不免想到龌龊的地方去。”
“这……”徐景思拧紧了眉,他不曾想过即使换了一个时空,爱八卦爱嚼舌头这种人的本性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他摇摇头,不屑地道:“那就让他们说吧,反正我和远卿之间光明正大,没有做过任何不见得人的事。”
“可是,这样的传言对濯花楼的名声终究会有些影响,而且,”齐伯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小陆,尽管少爷你不在意,可小陆少年心性,没有你想得开,难保不会对那些流言蜚语介怀。”
听了齐伯的话,徐景思不禁默然无语。他深知陆远卿平随和易亲近,骨子里的守旧、古板绝对是没有少的,这些流言传到他耳中,即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心里定会排斥,甚至可能会鄙视疏远自己,尤其是发生了今早这种事情之后。
“少爷,今日是我这老头子多嘴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我还是希望少爷能考虑一下。”
“我明白。”徐景思垂下眼,呆呆地望着一池的碧绿。
这天,他的心情都像沈得深郁静滞的池水,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被淤泥塞住似的,教他很不畅快。好不容易,熬到日薄西山,陆远卿还未回来,徐景思干脆在正对大门的前厅坐下,捧起茶盅,看似在品茶,不过路过的家丁都一眼就瞧出他的心不在焉——哪有人捧着个空空如也的茶盅来品茶的?而且哪有人会一脸苦相地盯着大门后的照壁品茶。
夕阳在照壁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前院的花木染上暗暗的暮色,外街喧哗了整日的人声,此时渐渐消散在残照下,人们大概都回家准备晚饭了吧?
可远卿还会回到这个家吗?
随着夜色的临近,徐景思开始觉得他的疑虑会成为现实。
一定是不会回来了。徐景思擅自替事件结案陈词,心里笃定陆远卿定然已对他大失所望,加上顾雁行的煽风点火,少年一怒之下狠心斩断他们之间的主仆情义,然后一头扎进顾家的大火坑中……徐景思越想越觉不对劲,越发认为自己不该只顾着既不能填肚又不能暖身的所谓“面子”,弄得自己像乌龟般缩在屋里。
怎么能这般窝囊呢?!要把远卿找回来!徐景思一拍椅子的扶手霍地站起来,下定决心去问顾家要人。
才跨出前厅的门槛,徐景思就看见照壁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余晖落在那人的脸上,分明地映出那人忸怩不安的表情。来人见了徐景思,停下步子,视线飘过前厅顶上的碧瓦,掠过旁边回廊的雕栏,扫过地上青色的磨砖地阶,偏是不肯接上与他面对面的人。
徐景思动了动唇,到底还是默然不语,静待对方开口。对方亦似是有口难言,两度张口,两度合嘴。一时间,两个相隔数尺的人,却像站在了天涯两端之遥。
在徐景思的感觉里,似乎是过了许久,但其实不过是一两分钟的光景,对方终于开声了。
“少爷,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敲落了徐景思心头的一块大石。
“回来就好,杏姐已经准备好晚餐了,去洗个脸,然后一起吃饭吧。”徐景思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轻松地说着。
“对了,还有这个。”陆远卿走近徐景思,将手中一个用纸包好的物件递给徐景思,“少爷,这是你今早在博古斋看中的纸。”
徐景思一愣,旋即干笑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呵呵,今早走得太匆忙,把这事给忘了。这里买了多少钱,回头让账房给你。”
“这不是我出钱买的,是顾大少爷出的钱。”
“行,明天一早我就叫人把钱还给他。”他可不想欠顾大少爷半个铜钱。
“不用了,顾大少爷说这些权当是他给你的赔礼,他还说下次必定亲自登门拜访。”
赔礼?!徐景思心里暗自呸了一声,要不是多亏顾大少爷这程咬金半路杀出来,他会落得如斯狼狈的地步?这点东西就想当赔礼,他可不稀罕!那顾大少爷要是敢来,他定会奉上美味的闭门羹。
六.
徐景思素来不太适应古代富贵人家的习惯,尤其是吃饭时还有几个仆人站在身侧伺候的传统,那种被盯视的感觉,总让他误以为自己身处动物园,成了被围观的猴子。所以在徐老夫人过世后,徐景思就把齐伯、陆远卿和其他仆人叫来一起用膳,无分主仆。反正府里的下人不多,够围坐一桌。从此饭厅热闹了不少,不再冷清。
今天的晚膳如往常一般,掌厨的杏姐话语最多,街市听回来零碎杂事经过她的伶牙,都嚼成了讨人欢喜的笑闻。在徐景思听得最兴起刚好抛开一日的烦闷时,管账房的张先生不忘扫兴地提醒他这个月的帐还未核,徐景思立时扁了扁嘴,随手夹起块烧肉狠狠地咬。陆远卿则边安静地吃着晚饭,边悄悄抬眼。窥看在座众人,虽然此处并非生他育他的家园,然而两年下来,本该孤苦无依流落异乡的少年却得到身边人的关心,即使日后离开徐家,他都不会忘记这里每个人;想起今日顾雁行的问题,他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用过晚饭后,徐景思没有半点心思去打理账本,倒是沉静的夜色撩拨着他的思绪,令他对日间的事再度耿耿于怀起来。想起方才饭桌上,陆远卿的神情与平时别无二致,仅是眼神中似乎多了一分拘谨,今早当他在博古斋看到那些春宫图时,明明一副难以接受的讶异表情,怎么在顾家呆了一天之后就变了?顾雁行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徐景思在帐房里思前想后,来来回回踱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亲自找陆远卿问个明白,否则,这一夜他都会睡不安稳。
徐景思来到陆远卿的房间前,却见屋里乌灯瞎火,他敲着门喊了陆远卿几声,里头依然无人应答,干脆推门进屋。陆远卿的房间并不大,开门后便一览无余,屋里家私什物摆得整整齐齐,就是不见一个人影。不在房间,那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