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崇基后悔自己没有游得快点儿,没有早点看清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余永言,而只是在那人消失在江面的最后一瞬,霎时间认出了那个侧脸,那个在柏县,曾让他看呆的侧脸。
余歌闭着双眼,此时却不是睡着了,而是半死了过去。
经过纪崇基的一番折腾,余歌终于咳出一口水,终是被救了回来。
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竟是那个傻子?还满身满脸的水,高兴得不知是哭是笑,满口叫着“永言永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余歌愣了一瞬,马上瞪开双眼,翻身起来,冲着江面:“师父!我师父!”
余歌从地上爬起,然后便向着江面跑去。纪崇基吓坏了,跟着跑在后面:“永言!你等等!”
余歌手脚无力,跑不了两步便软倒,跌在江边,目光还在江面逡巡:“我师父,我师父上岸了没有?”
纪崇基跑过去抱着他,余歌一无所觉。终于,余歌发现了吴守愚的身影,大松一口气,拉着纪崇基叫道:“我师父他还活着!他在那!快去,快去救他!”
可是很快余歌发现,师父这一刻还活着,下一刻可就说不定了。
吴守愚被杀遍了小船上官兵的强人从水里拖上船,一把长枪的尖头,正对准了吴守愚的面门。
“师父!师父!师父!……”
余歌失声嘶喊着,因为目光从不曾移开,也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长枪,是怎样刺穿了吴守愚的心脏。以及那个持枪,还颇为享受地笑着的人,他都眼睁睁地看着,印在了眼里,烙进了头颅,刻在了心上;记得清清楚楚,永世不忘。
第三十章:傻事
失去了生命的吴守愚的身体,被枪杆挑进江水里。余歌哭叫着“师父!”爬到江边,纪崇基怕他再掉进水里,赶忙抓住他。
“师父!我师父……”余歌不停哭喊,“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我师父!”
纪崇基实在是冤枉,他根本来不及看到吴守愚,后者便被杀了,但此刻也只能让余歌无力的拳头多打几下,自己实在是无言以对。
之后余歌被纪崇基带到安全地方,哭得脱力,纪崇基给他把湿衣服换掉,喂他些食水,他只是虚睁着两眼,恍然不知事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余歌终于恢复了些意识,他朦朦胧胧地看到有个人向这里走来,还在和纪崇基争吵。
“你他妈在偷什么懒?这人又是谁,是船上下来的吗?怎么不杀了他?”
纪崇基拦在余歌身前:“他是无关之人!再说当初说好了,我们鸦山出人凿船,你们仙人寨对付官兵,东西对半分!你没资格命令我!而且,你也杀了太多无辜的人了。”
“既然卖命杀敌的是我们,你就别在那啰嗦什么无辜不无辜!”对方也毫不客气,“伤及几个无辜,在所难免,你们凿船,先就淹死了大半,怎么不说?”
“你……”纪崇基被他噎住,说不出话来。那人提着枪走了,余歌从纪崇基身后看到了那人的脸。
“杀我师父的人就是他!”余歌纵是连说话的力气都甚微,也要向前爬,“我要杀了他!”
“永言!”纪崇基拦住余歌,“你不能杀他!”
余歌看着纪崇基,眼睛里满是死意:“你和他是一伙的。”
“他是仙人寨的少当家,我们这次合力劫船,是替天行道!是将那些送去西夷的财务抢下来,拿回去分给百姓!”纪崇基耐心解释,“我们不是坏人!”
“我师父,挡着你们哪条替天行道的路了?”余歌却不信,“你们不分善恶,一律打杀,还说什么不是坏人?山贼就山贼,寇匪就寇匪!不要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永言!”纪崇基扳着余歌的肩膀道,“至少现在,我不能帮你报仇。既然我在这里见了你,我一定会管你到底!你先跟我回鸦山去,再从长计议……”
“我不会跟你回……”
两人这边正争执着,那头又有人跑来,向纪崇基道:“六爷,事情都办完了!”
“东西都装上了?”纪崇基问他。
“能搬的都搬了,”那人道,“大件搬不动的,都给沉江里去了。”
“好,”纪崇基点点头,“那就抓紧赶路,今天先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六爷……”那人说,有点踟蹰,“仙人寨的人在和咱们抢呢,非要说他们出力多,我们出力少,要把东西在他们车上多装,我们车上装少些。”
纪崇基冷笑道:“让他们爱怎么装怎么装,总之都是一样运到鸦山,等他们大当家的回来了才分呢,现在抢的都是傻子!”
“是,六爷。”那人答应着去了。
纪崇基看看崩溃的余歌,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用,咱们先走吧。不管怎么说,现在这里有我,总比没我强吧?”
说着,朝余歌伸出一只手。余歌看着那只与两年前相比,明显成熟了许多的手掌,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现在这里有他,的确比没他,要强太多了。
余歌握住那只手。
纪崇基将余歌抱在身前,坐在马上,在他耳边述说:“我和我爹离开潞州之后,我一直想回去找你,可是我爹坚决不许。后来我爹上七绝山休养,将我托给山下一个私塾的先生,但没过多久,那先生在路上让鸦山的山贼给杀了,我和村子里会武艺的汉子们一起上山,挑了那个寨子,结果,头目被我们所杀,寨里的兄弟却都服了我们,要拜我们为首,我们就义结金兰,留在了山上……”
这番话,余歌虽是听了,却完全没听进去。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不远处马上的仇人——据纪崇基说,他叫阎青,是仙人寨的少当家,仙人寨大当家阎久的独生子,现在阎久不在寨中,仙人寨的一切事宜,都由阎青全权处理。
突然寒光闪烁的枪尖,就送到了余歌眼前。“你看什么看!”阎青瞪着余歌。
纪崇基猛勒了马:“你干什么!”
“叫你的人眼睛规矩点!”阎青高声道,“不该看的,别乱看!”
他这一说,仙人寨的山贼们都以为出了事,在那里蠢蠢欲动。纪崇基知道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忙大声说道:“这里没事,你们安心赶路!”再对阎青说:“我知道了,你把你那枪头放下去!别拿着乱指人。”
阎青“哼”了一声,拍了一下马,跑到队伍的前面去。纪崇基再次在余歌的耳边低声而坚决地说道:“你看到了?你杀不了他,还没等你沾到他,你就要被他的手下杀死了!快先别想着报仇了,先保住你自己的命吧!”
余歌还是不理他。到了晚上,大家露天席地而睡,纪崇基自然守在余歌身边,一面担心阎青对余歌不利,一面又要担心余歌试图谋害阎青。
余歌背对着纪崇基侧躺,纪崇基只看到,他的肩背瑟瑟地颤抖,知道他还无法从悲痛中恢复,心也跟着一起痛了,便伸出一只手,搭在余歌的腰上。
余歌颤抖的身体蓦然一停,然后迅速推掉了纪崇基的手。纪崇基明白,余歌八成是将他当成与阎青一伙,也变成他的仇人了。
纪崇基不禁有些憋气。“永言,你还不信我吗?”他说,又将手搭上余歌的肩头,又被立刻推开。
纪崇基便恼火了,可一听余歌隐隐发出些带着恐惧的抽泣,他又气不起来了,索性用蛮力,一把将人揽到跟前,双手环住,抱紧了。余歌双手放在他的手上,用力推,也推不掉,便一直抓着,后来就变成紧紧握着他的手,挂着眼泪终于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虽不好,吴守愚被杀的一幕反复出现在梦中,余歌醒来后,还是变得冷静了许多。同行的两方山贼虽都不知道余歌的身份是什么,只要认识到,他是纪崇基护着的人,也就够了。
就这样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为了避开官兵的追捕,他们选择的都是罕为人知的小路,这一日到了一条溪水前。
阎青看到这条溪水很高兴,因为他知道,过了这一路段,往后便是他们的势力可控制的范围,更加不会畏惧官兵了。
“在这里修整一下!”阎青道,“歇会儿再赶路!记得不要到处乱跑,特别是别跑进那边的绯林里!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少当家,为什么呀?”有他的手下问道。
“绯林这林子邪门的紧,”阎青道,“我爹和我说,这是当年诸葛在此带兵栽种出来的,按照奇门八卦布制,一般外来的人,进去便会迷路,原地打转,困死在里面!”
“是真还是假呀?”有手下笑道,“不会是以讹传讹,胡诌的故事吧?”
“不管是真是假,你们记住,别没事乱闯就好,迷路在里面出不来,我可不会去救你们!”阎青道。
于是山贼们在溪水边坐下歇息,吃些干粮,再将水袋装满。打完水后,有山贼看那溪水清凉,便下了进去洗澡,分外解乏,引得众人纷纷下水,在里面玩水打闹,不亦乐乎。
余歌也坐在岸边一块大石上,脱了鞋袜,将双脚泡进溪水里,裤腿卷高,用手舀水洗着小腿。阳光照进溪水里,被打碎后,又反射到余歌的身上,照得他的白肤更加晃眼。阎青在稍远处一块石头上磨他的匕首,远远瞧见了余歌,不禁眯起眼看,目光竟逗留了许久,最后,把匕首收进鞘内,挂在腰上向余歌走来。
“喂,我说,”阎青站在余歌身前,俯视着他,嘴角挂着饶有兴味的笑,“你和纪崇基是什么关系?”
余歌看着他,心中满是仇恨,面上却不显出来了。
“你跟他……是不是……床上的关系啊?”阎青不等余歌回答,先又开口道,“你跟他睡过吗?”
余歌抬头看着阎青,忽然微搭了眼睫,将头斜过些许,生出一丝媚意:“是啊。”
阎青便咧了嘴,俯下身:“他那话儿怎么样?你想不想……试试我的?”
“你想干什么!”纪崇基及时看到了,发现他俩竟在一处,吓得冷汗也出来,一边叫着一边跑过来。
“干嘛这么如临大敌嘛,纪六爷,”阎青直起身子,随手将刚才磨刀卷起的袖口放下,“这路途漫漫,难免无聊,亏得你有兴致,带着个美人儿同行,看着兄弟们寂寞,你怎忍心一人独享?”
说完,手还不忘放下去,勾一下余歌的下巴。
“你不许碰他!”纪崇基气势汹汹,“滚开!”
阎青却不走,挺着胸站在原地,知道纪崇基不敢拿他怎么样,故意与他对峙。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得双方的手下都抛开了玩乐,眼睛盯着这边,准备一旦开战,就要各自冲上去护主。
这个时候,“噗嗤”一声,余歌竟然笑了,还笑得清脆可人,两只眼睛弯弯地抬起,道:“纪六爷别吃味了,我是自己愿意的。”
说罢从水里站起来,光脚踩上了岸,与阎青看了个对眼。后者一是急色,二是成心想给纪崇基点颜色看,牵着余歌便往旁边的林子里走,一席走一席还道:“一会儿,咱俩叫得再大声,你们都不准进来!谁搅了爷爷的好事,我把他两条腿中间那二两肉割下来,剁吧剁吧下酒!”
溪里岸上,大伙一齐发出一阵起哄的笑声。纪崇基急得要追上去,突然衣服一紧,袖子被抓住,回头一看,是个叫王雄的他的手下。王雄拉了他的袖子,另一个叫张喜的过来挽了他的胳膊,不让他动:“六爷,您不止一次告诫我们,不要惹他们,天大的事忍回了家再说,怎么今天,您自己倒忘了?”
纪崇基身子动不得,恨得直跺脚:“不是我忘了!是他要做傻事!”
注释:
关于余歌的名和字:
老实说纪云字子芩这个是瞎起的,云和子芩好像没啥关系,子芩是味中药,大家就当是纪云的师父随口起的吧(还不是你起的!)
余歌字永言还算有点根据,因为《尚书·舜典》说:“诗言志,歌永言。”看来吴守愚是文化人。但是度娘又告诉我周礼上写男子20岁取字,而本文中“永言”出现时余歌才十八岁,于是……﹁_﹁看我逃避的双眼,幸好本文是架空……提前2年就提前2年吧……(好会逃避的作者)快来个饱学的读者告诉我取字有木有提前的情况?快来快来
第三十一章:变阵
余歌跟着阎青进了林子,后槽牙都快要咬碎,却还是要装出一脸媚笑。
“我们没工夫磨蹭,”阎青说,“你倒是脱衣服啊。”
余歌没废话便脱了上衣,然后看着阎青。阎青也脱了外衣,露出光坦坦的胸脯。余歌走过去,手搭在他的裤腰上,给他解裤带。阎青笑着让他服侍:“你的活儿倒是挺熟。”
余歌手指沿着裤带,摸到了系在上面的匕首,一把拔出,向着阎青坦露的胸膛捅去。阎青身手也够敏捷,后仰的同时用脚勾住余歌的腿,两个人一齐向后摔倒。
“贱人!”阎青一跃而起,抓住还没来得及爬起的余歌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地上砸。余歌双手一起,紧紧握着匕首,向阎青的脚上一扎,鲜血涌出来,阎青痛得大骂着跳开,几步不稳,跌坐到地上。
余歌的大好机会!他纵使眼前被撞得发晕,也还是挣扎着站起来,向着阎青扑过去,把匕首对准了他的咽喉。
林子外有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觉得可疑,叫了旁边的人来听。但是因为阎青说过“再大声都不许进来”,他们拿不准该不该进去看看。
阎青被匕首指着,吓得头发都快倒竖起来,可是他毕竟是经历过杀场的人,看到余歌的表情,他又笑了。
余歌匕首握得虽稳,脸却一片煞白,冒着冷汗,呼吸不稳,眼睛白瞪着,却空洞地没有杀意。
“怎么,你是想帮纪老六夺权?私吞财务?”阎青邪笑着道,“我可告诉你,就算我死了,我手下的兄弟也不会听你们的,我爹也不会放过鸦山那帮人!”
“我要为我师父报仇!”余歌嚷道,“你杀了我师父!”
阎青一愣,似是回忆了一下,很快笑道:“我杀的人那么多,想不起哪一个该是你师父了。不过,我今天既然落在了你的手里,就任你处置,你杀了我吧。”
“我会杀了你!”余歌像是在对自己确定,拿着匕首的双手却已开始颤抖摇晃。
“怎么样,杀人,没那么简单吧?”阎青得意极了,“不是你这种懦夫可以做到的吧?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是我杀你师父,而不是你师父杀我了?因为我强!你们弱!你们不敢杀人,我敢!”
“不!我要杀了你!我要报……”
余歌的话没喊完,阎青猛然抬手,一个手刀砍到了余歌腕部经脉,再一手捏住他手腕背部,强行夺下了匕首,形势骤然翻转。
“留你是个祸患,我就在这儿了结你!”阎青将余歌踹倒在地,高举起匕首,准备一击穿透心脏。
“混蛋!”
纪崇基终是赶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冲到他们两个旁边,同时飞起一脚,踢掉了阎青手中的匕首,护在余歌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