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清让我帮他找的东西是他的小提琴。那次抄家抄得很凶,造反派几乎砸烂了他们家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的琴。他因此和那帮人起了冲突,却被打得送进了医院。我知道让他开口求助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想来那琴对他更加意义重大吧。
我连夜照着他说的地址去了他们家。事实上,那钥匙根本就用不上。他家的大门敞开着,四处狼藉,门口用红色的油漆写满了标语,还有一些大字报,红黑交叠,触目惊心。他的家不再是过去的那幢两层小楼,只是间十坪不到的矮平房,里面并没有钢琴,只有用帘子隔开的一大一小两张床、一个矮柜和一张书桌。小床已经被砸得断了两条腿,书桌矮柜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墙壁上也被喷上了黑字,打倒走资派之类。
我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子清的小提琴。一眼看到时,它静静躺在书桌一角,像我在医院见到的子清一样,破落而没有生气。我走过去捡起它,琴上的四根弦只剩了一根最粗的没断,琴码不知哪里去了,唯一尚算完好的只有琴弓,但上面的白色尼龙须仍是断了几根,无力地垂挂下来。
我暗暗叹气,拿起事先准备好的马夹袋把琴裹进了怀里。
临出门时,不经意地一瞥,又让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那满墙的大字报上,最新贴上去的一张,落款竟是“余子清”!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在那海报前站定,就着路灯光阅读起来。
大字报上被指的人是子清的母亲,上面写着他母亲作为资本家的女儿,如何对他们姐弟从小灌输资产阶级奢靡情调,强迫他们弹琴拉琴,用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腐蚀他们的心灵,造成姐姐走错路跟错人,而他也从小胸无大志,不能真正分辨是非,现在他决心彻底摆脱这样的落后家庭,与自己的父母划清界限,断绝关系……
看完这些,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发起冷来。我没有回医院把琴交给子清,而是奔回了家,决定找父母问个清楚。如果那些东西真是子清所写,那这世界未免太疯狂,那个看上去只想让人保护的男孩未免太可怕。
也许是那晚我的样子吓到了父母,他们终于向我道出了实情,尽管那个年头,知道得越多越不是什么好事。
原来,子清的父亲在批斗时顶撞了他们单位的造反头子,得罪了人,市里一下处决指标,他便成为了以儆效尤的首犯,罪名一拉一长串,大到收听敌台广播叛国,小到生活小资作风一日刷几次牙,一一罗列,获刑竟是枪决。判决一下来,居委会、市革委、他父母单位的造反团天天跑到他家去抄家、做宣讲,子清原本就受不了对他父亲的判决,终于忍不住反抗,却被打得遍体鳞伤。子清的母亲自知自己的身份也不会有更好结局,更因为丈夫的即将离开而心灰意冷,抱定追随决心,所以为了保住唯一的儿子,在他入院前那晚逼他写了一份划清界限的大字报……
爸爸说完这些,重重叹了口气,又道,“余家以前对我们不薄,现在也算对我们有恩,如果不是那时托了他们的关系,你也进不了市里读书……子清这孩子不容易,以后,他住到我们家,你对他客气些。好歹,我们家清白,不怕。”
我慢慢点了点头,尽管知道了实情,心情却更加的低落。
第十章
两天后是周末,子清出院了,被爸爸接回了家。
那天我的两个哥哥也回来了,尽管对于子清的到来,他们表面上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冷淡,但我能感觉他们多少是有些不情愿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即使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谁又能保证明天的政策不会将株连的范围扩大呢。
子清是敏感的,饭桌上几乎没什么话,给他夹菜,他便顺从接受,问他身体如何,他也只是简单答好。吃完饭抢着洗碗,却终究是拗不过我妈。
我家当时的房子也不大,除了厅堂便是两间小房间,以前是我父母住一间,我住一间,刚进纺织厂的三姐因为常倒夜班,所以睡在了客厅。现在,子清来了,自然是和我住一间。我妈一早就跟我打好了商量,床让给子清,我打地铺。
对于和子清同住一间房,我心里多少是有些尴尬的。也许在他心里,我始终是从乡下刚进城的土大个,也许,我和那些害得他们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造反派没有区别,无论哪一种,都是让他鄙夷不屑的吧。但毕竟,以后日子不是一天两天,想到他现在的遭遇,我只得硬着头皮表现得尽量自然。
晚饭一吃完,我拉他进房间,把他的小提琴递给了他。
那东西我实在不会修,更找不到懂的人帮他修,事实上,即使遇上了会修的人,我也断不敢贸然把琴拿出去,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转过身去这琴就变成了揭发的“物证”。于是,那把坏琴被原样放在了子清的手里。
子清接过琴,怔了几秒。
我本以为他会难过,或是黯然,但他远比我想象的坚强,或者说,会掩饰。
只是那么几秒,他便转身把琴放进了自己带来的箱子里,站起身再看向我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谢谢你。”他简单对我道。
“以后我帮你看看能不能找人修修,这琴挺漂亮的……”
“不用了,”还不等我说完,他便打断了我,“反正也不会再拉了。”
他说完,并不看我,只是背过身坐到了书桌旁,拿了本苏联小说翻看起来。
我见他这样,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灯光透过他的背影四散开来,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了三五牌时钟沉重的滴答声。
那是我和子清同住一屋的第一晚,和后来许多个晚上一样,我们几乎没有交流。连临睡前我对他说“以后床归你我睡地上”时,他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那么沉默着接受。
夏日的夜晚潮湿闷热,关上灯后,我躺在地上的草席上迟迟不能入睡。床上的人几乎没有一点声响,我心里不禁涌起些失落,终究,他只是把我家当成了一个暂住的地方吧。
……
第二天一早,子清杵了拐杖去上课,伤筋动骨一百天,那时他走路还是很困难。我推着二哥的凤凰牌老二八跟在他身后,憋了好一会儿才鼓起点勇气叫住他。
“嘿,上来吧。”
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抬头,“不用。”
“上来吧,反正顺路,你腿不方便。”我追上他。
“被人看见不好。”他看了眼我的自行车,又兀自向前迈开了步子。
“有什么不好,你又不是大姑娘。”我走到他身边,尽量语气轻松。
这时,他皱了皱眉,不知是因为我那不恰当的玩笑,还是走路时牵动了伤口,我见他停下了脚步,索性一把夺过了他的拐杖架在了龙头前,又冲他拍了拍后座,“上来吧!”
子清后来终于还是坐了我的车,在我的身后轻得一屡烟似的。
不过,他只让我载他到校门前的小巷转口便喊着停车放他下来。对于他的这个举动,我心里有些矛盾,一方面,他会顾及到自己的身份可能带给我的影响证明他心里是没有把我当旁人的,另一方面,也许正是因为他把我当旁人所以才不愿过多牵累吧。
但无论如何,那以后,子清每天便搭了我的脚踏车上下学,那感觉令我现在都仍然怀念。每次出发,我便对他喊“走了啊,抓稳”,他坐在我身后安静拘谨,一手挎着书包,一手抓着坐垫下的弹簧圈,微风从我们身边吹过,上下班的人潮熙熙攘攘,想要避开前面的人或车,揿一揿车铃,空气中便有了清脆的声响……
第十一章
不久,子清父亲单位的造反派便找上了我们家的门。一来,探视阶级兄弟对落后青年的再教育,二来,通知我们子清父亲行刑的日期,让我们到时去处理后事。这时我们才知道,子清的母亲也已经被囚禁在了她所在学校的审讯室里。
那些人走后,子清把自己关在了房间,连我爸敲门也没有开。
我设想了一下,同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三天后我将失去父亲……结论是没有结论,因为我无法想象那样的话自己会怎么样,我们全家将会怎么样。所以,那天,我就那么脑中一片空白地等在房间外面,直到晚上十点多,爸爸妈妈都去睡了,我才试着推门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子清没有如往日一样坐在桌边或床上,他蜷在了床边的角落里,坐在地上,整个人抱成了一团,脸全埋进了膝盖里。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子清……”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心里竟有些紧张。
然而他没有理我,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我知道他在哭,他的肩膀一抖一抖地,整个房间里都是他拼命压抑的抽泣声。虽然我一直觉得男人不该随便掉眼泪,但此时的子清毕竟不同,换了是我,也未必忍得住。想到他可能从进来起便一直在哭,我心里就一阵抽痛。
“子清,别哭了。”忍不住地想去安慰他,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我的话显然没有用,子清似乎抽泣得更加厉害,却仍不愿抬起头来。于是,我也就只能那么蹲在他面前,难受地看着他。
可是渐渐地,子清的抽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一声接不上一声,我才觉出不对,硬上前把他掰开,月光下看见他的脸色,我的心瞬间凉了一截。——他的脸煞白煞白的,满面泪痕下哪里还有一点血色。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的脸上满是痛苦,显然是呼吸不上来的样子,那一声一声的哪里是抽泣,竟是再控制不住的急喘。
“子清,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我吓得不清,觉得自己的脸一定也白了,再去掰他时他的身体僵得不行,仰起的脸上双眼再看不出一点神采,边喘边倒在了我的怀里,只剩下一双手扯住我胸前的衣服,连青筋都暴出来。
“爸爸,妈妈!”我不由大叫,那时子清的样子真的让我觉得他快死了。
我和父母心急如焚地把这样的子清送到了离家最近的医院,一路上,我背着他,耳边,全是急促的喘息声,听得人仿佛也跟着撕心裂肺。可是,好不容易跑到了医院,挂号时刚报出名字身份,那穿白大褂的人竟说医院病号全满,让我们转院救治。任我爸爸那么好脾气的人也控制不住,当时就大骂开来,“你们这是杀人!孩子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有没有医德!”
只是,爸爸的抗议丝毫没有用,那医生只是冷冷地看向我们,“你喊也没有用,这种黑五类子女我们给他看病是恩惠,不给他看是正常,何况,现在医院的确没值班医生,病房也都满了。”
我看着那人的嘴脸,当时真的有种想杀人的感觉。只是,背上,子清的声音越来越弱,只怕再不能耽搁半分,我狠狠咬了牙,背着他直冲出了医院。
跑过了两条马路,我知道那里有一家国营的中药房,我想中药房里总是有人懂看病的。几乎敲碎了人家的门板,一位五十来岁的师傅才睡眼惺忪地为我们开了门。谢天谢地,急病乱投医,我找到的这位老师傅竟然真的是位中医。
当我把子清抱到药店里屋的小床上时,他已经整个人都软了,眼睛无神地只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真的只能用奄奄一息来形容。看着那师傅又是为他掐人中,又是在他耳朵上扎针,我妈妈忍不住靠着我哭了出来。
“子清命怎么这么苦,腿伤都还没好……要是真有什么闪失,我们怎么跟人家娘交待……”
我不得不一边安慰着妈妈,一边平顺着自己也是一团混乱的心情。好在,老师傅一番动作后,床上的子清渐渐睡了过去,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痛苦。师傅把我们叫到跟前,“这孩子先天不足,有哮症,这次发得这么严重,应该是急火攻心,回去后别太刺激他,需好好安静调养。”师傅说着,又不禁皱眉摇了摇头,大概是知道那年月国家动荡,其中的每个人又哪里能得到安静的处所。
只是经过这次惊吓,我对子清更加小心和珍视起来,他外表看来虽倔强,内里却这样脆弱,再加上这要命的病症,我真怕他会坚持不住。须知那时人命并不值钱,我们每天都会听到这样那样的死讯,上到国家领导,下到平民百姓。但子清的生命那样美好鲜活,在午后的阳光下,在我的面前,拉奏出那么动人心弦的乐曲,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接受他离开。
也许,我心里对子清不一样的感情便是从这时开始的吧。
第十二章
子清的父亲并没有坚持到行刑之日。子清发病后的第二天,我们便得到了他父亲的死讯,在作为重刑犯严格看守的监狱里,他用两根筷子结束了自己生命。
那样的死亡方式惨烈到我无法想像,据说是在吃饭的时候,趁狱警不注意,把筷子插进喉咙里,然后往桌上重重地一撞……血流了一桌子,而人却挣扎了很久才断气。我们并没有见到尸体,事实上,我们连骨灰也没得到,子清的父亲本就是死囚,这回更是被说成是畏罪自杀,带罪之尸被送去了不知名的医院或高校,用来解剖研究,算是以身抵罪。
爸爸私下里告诉我们这些时,我只觉得浑身阵阵发冷,最开始是震惊,然后是深深地悲哀,不久那情绪又被担心代替——这些要怎么告诉子清。我仅仅是与他父亲从未谋面的外人,听了也不禁心寒,如果是亲人,该如何自处,又何况子清那样的身体,再来一次这样的打击未免太过残忍。
“能不能不告诉他……”姐姐已经先开了口,“子清实在太可怜了。”
“这是父丧,是要披麻戴孝的,不该瞒啊。”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
“要是再发一次病,可怎么得了,孩子还没成年呢,经不起这样伤心伤身啊……”妈妈也跟着叹气。
可话虽这么说,但我们知道,瞒是瞒不住的。毕竟,判决行刑的事子清已经知道,死亡的时间,只是早或晚的区别。不过,最终我们还是把事实稍稍做了改动,告诉子清他的父亲死于上吊。
“听说他走得很安详,没有流血,没有太痛苦,这……总是好过被枪决的。你要坚强,不要太伤心。”爸爸说这话时,眼睛是湿润的。
我紧紧盯着靠墙站着的子清,生怕他会承受不住。
长久的沉默之后,眼前的男孩却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他的确是红了眼眶,却也慢慢扬起了嘴角,“我不难过……不难过,爸爸,总算解脱了。”
这次,他终究是忍着眼泪,没有掉下来。而我,却不知为何,在他说完这话时,很不争气地鼻头一酸,两眼一瞬间热得火烧似的,泪水还来不及遮掩便奔出了眼眶。
我只得迅速地转过身,不想自己这孬种的样子被子清看见。
……
子清的确比我想象中坚强许多。
最后他还是没有披麻戴孝,因为他现在毕竟和自己的家庭划清了界限。我们在家里客厅的一角,象征性地立了个小牌位,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点上几柱香,子清夜夜跪在那里不肯起来,头七过后,才默默把那牌位烧了。
一番折腾下来,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那单薄的身子穿上件短袖的白衬衫,袖口大得足足抵上他胳膊的三倍。虽说那个年代迫于条件也没几个胖子,但是像他那么瘦的却也少见。
他回房睡觉的第一晚,我看着他脱下衬衫时背心上映出的一根跟肋骨,忍不住皱起了眉。
“你太瘦了,要是以后你妈见了,得说我们家亏待你了。”
“我一直是这么瘦的。”子清对我淡淡笑笑,他现在对我已经不那么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