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子清不对时,他已经站在原地落后队伍几米远了。我急跑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刚刚走过的一间隔间里,地上躺着的人竟然就是他的母亲!而我,竟然没有认出来。
那地上的女人满脸污垢,长长的头发散乱开来,不知因为沾了什么污水而胡乱粘腻地贴在了脸上。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裙子只能说勉强能遮体,而更令人愕然的是她的双手,手掌以下的指节即使沾了污秽也能看出和其他部位的肤色不同,它们几乎全是黑紫的。如果不是因为子清的停步,我想我是决不能把眼前的女人和那次我去子清家见到的美丽妇人联系在一起的。
那时的她眉目和善,皮肤白皙,那么温柔地朝我微笑,招呼我进门。她那样高贵从容,使我几乎要嫉恨起来,我的妈妈在没上城来之前因为乡间农活的压迫,早已失去了任何与美丽有关的东西。
而现在,当初的那个女人竟然如此不堪地躺在地上,任人观瞻。
子清站在那里眼睛都瞪红了,看向地上的母亲好像已经石化了一般。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但更令人窒息的紧张也笼罩着我——子清要是再不跟上队伍,一定会被发现异常。我拽住他的胳膊死命地往前拉他,可他却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似的,身体里有隐隐地力量和我对抗着。
“走!”我压低声音,不得不把他整条胳膊架了起来,用一种几乎是栓着他的姿势逼迫他朝前走。
“哈……”地上的人忽然发出声毫无顾忌的笑声,她显然是被我们的动作惊动,微微歪了头看向我们,那目光在子清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竟是一点也没认出来,而那笑,也根本不是正常人的笑声。
如许良所说,子清的母亲果然是疯了。
子清在听到母亲笑声的那一刻再次惊呆了,他似乎连站也站不稳了,依靠着我的撑扶才勉强没有倒地。
而地上的人,却越笑越激烈,声音大得走道上都有了回声。
前面的队伍自然都回过了头来,我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副主任带头折了回来,好在,她的注意力被子清母亲的笑声吸引了去,并没有察觉到子清的异常。而她看到子清的母亲,似乎又有了讲话的欲望。
“这个女人是前不久疯的,听说她丈夫是现行政策,枪决前畏罪自杀了。哼,蛇鼠一窝,她以前是资本家的女儿,后来做了学校里的音乐老师,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课尽讲些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让她交待问题嘴都懒得张一下。你们看她那双手,我们用了‘压羊蹄’,这个你们回去可以实践一下,就是把手放在水泥地上,每个指头关节弯曲,然后就着指盖往下压,压到流血压到断,压到她坦白交待为止。可惜,这女人压了几次就疯了,这样的,就是典型的自甘堕落、自绝于人民,让她自生自灭也罢。”
副主任的话滔滔不绝地传来,我从来不仇视女性,但那一刻,看着她的嘴在眼前不停张合,我真想上前去朝那脸上抽上一巴掌,好让世界清静些。
子清站在我的身边终于停止了颤抖,可我看向他时,他那惨白的脸上竟全是绝望。
第十九章
那天,我很感激许良在大家参观完“监改大楼”后,找了个借口私底下和那副主任说让我们两个先离开,理由是我们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回去有任务。于是,我和子清没有继续留在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听什么“交流报告”。
一路上,我拉着子清,转了两趟公交车才从城北的T大回到城南的家里。从车站到家里的那段路,子清几乎是被我架着走回来的。他一路没有开口,神情一直恍恍惚惚,我虽然庆幸他没有在离开T大的时候崩溃,但他此时浑噩游离的样子却让我更加担心。
晚饭他没有吃,躲在关了灯的房里,几乎和上次他父亲被定刑时一样。
于是我也跟着在房里不敢离开半步。父母看出异样,跑进来把灯打开,低声询问我。我只得退到门外告诉了他们实情。一时间,我们全家都跟着愁云惨雾。
“这造反派怎么这么狠……这是不给人家活路啊。”爸爸气道。
“子清他妈真的就这么疯了?”妈妈仍不能置信,不断摇着头。
“子清可千万别想不开,四宝,你赶紧进去看着啊!”姐姐推了推我,满是忧虑。
我心里也急,应声走进了房里。
“可以帮我把灯关了吗?”子清仰躺在床上,一只手臂横在额前,遮住了双眼。
我只得照做,然后走到他的床边,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安慰他。只是刚一走近,他又开了口。
“什么也别说,让我安静一下吧。放心,我还好。”
听他这么说,我只得闭了嘴退到一边的书桌旁。父母和姐姐听见没什么动静也不敢贸然进来,料想早早睡下了,于是那晚,我们家过得似乎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压抑。
我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红卫兵竟然来抄我的家了,乒乒乓乓土匪进村一样,他们把我们家的五斗一门柜、碗柜、饭桌、缝纫机,甚至三五牌闹钟都砸了个稀烂,我气急了,扯着自己手臂上的袖章对他们狂喊,“我也是,我他妈也是红卫兵!”
可是,任我怎么扯破喉咙,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而那帮孙子依然打的打砸的砸。子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他的情绪看上去比我还激动,一边发着抖一边失声尖叫,连嗓子都叫破了,出来的声音撕心裂肺。
我被他的反应吓到,竭力用手捂着他的嘴,不停地对他说,“别喊了,别喊了!”
可是,他的声音却仍没停下,而且,越来越尖锐,越来越……真实。
终于,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耳边的声音却仍然没有停止,我甩了甩头,才发现那声音来自床上的子清。我慌张地站了起来,打开了灯,看见的却是像被什么魇住了似的子清,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双手胡乱地用力在空中抓腾,口中不断惊叫。
那叫声果然和我梦中一样,没有任何内容,只是啊啊呀呀的,像是被人扯住了喉咙。我不知道他是就要发病,还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喘到力竭。
我奔到他面前,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想要叫醒他。
可一摸到他的体温,我又吃了一惊,他的身体滚烫滚烫,我怕是自己因为噩梦所以手凉,又在自己额前试了试,终于确定子清在高烧。
使劲地推了推他,他仍是没有醒来,双眉蹙得紧紧的,眼睛硬是抵触着不睁开。
容不得多想,我甚至来不及叫醒家里其他人便背起了子清冲出家门。
这一次,我再不对医院抱有希望,直奔了那家国营中药房。老中医还在,被我大半夜疯狂的敲门声弄得有些生气,却在看见我背上仍在挣扎的人时迅速敛起了抱怨。
子清被放到上次那张小床上时,嗓子已经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了,可身体仍在不安地挣扎,在我们碰到他时奋力挣脱,整个人像条案板上的鱼,躁动不堪。
老中医很是镇定,嘱咐我压住子清的双臂,然后他掀开子清的衣服,右手在他胸前迅速按压着什么穴位,他的手法很奇特,中指食指和无名指并用,似是很随意又其实好像隐含着阴力。
然后,床上的子清竟然慢慢安静下来,筋疲力尽一般,头歪向了一边,陷入了昏睡。
“师傅,您刚刚按的是什么穴?”我慢慢松下一口气来,心里对这位老中医由衷敬佩。
“膻中。”他却不看我,皱着眉头又开始为子清把脉。
我收了声,退到一边不敢妄动。但那老中医的眉越皱越紧,令我原本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终于忍不住再问,“师傅,他没事吧?”
“气血淤滞,心火难下,又中了暑气,要吃点苦头了。”老中医摇了摇头,并不多说,又接着把床上人事不知的子清翻了个身,走到床尾,把他的裤管撸了起来,在他膝盖的内侧准备扎一根钢针下去。
我看得不禁吸气,那针扎下去,感觉会很痛吧。子清的脸侧着趴在床上,额前的头发早已湿了,他紧闭着双眼,对将要发生的疼痛一无所知。
“会疼吗?”我问向老中医,并不希望能得到什么答案,只是想他下针时可以轻一些。
他果然没理我,那针毫不留情的刺了下去,然后,我看见针口处浓稠的黑血慢慢淌了下来。
“这样他会舒服些。”老中医说。
第二十章
我把子清背回家时,他的烧退了一些。
老中医帮他用了几次针,又给了我几副药,但最后却仍只是说“能不能好要看他造化”。我见老师傅满脸疲惫,知道他已经尽力,也不敢多要求,只得说等会儿会把送钱去。他却摇头,苦笑道,“几副药不值钱,你别在外面到处给我乱说就好。”
我心里感激,也深深明白,那年月,不给人招惹是非就是最大的回报。
只是,子清却依然昏睡着。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也没有醒来,更糟糕的是,晚上他开始说胡话,反反复复地叫着爸爸、妈妈,和姐姐……
那晚,二哥正好公休回来吃饭,见我和父母、三姐焦头烂额地围着床上的子清又是煎药又是冷敷,当时脸就拉了下来,什么也不说便去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连窗帘也拉了个严实。
“你干嘛?病人要新鲜空气的。”三姐瞪他。
“我说你们,做个事真是没分寸!”二哥却压低了声音,一脸厌烦,“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街上随便抓个人都能整,你们还留这么个大祸患在家,听听他在混说些什么,他那对父母简直就是触大霉头的!不要以为我们家底子好,就这么胡来……”
“得了,谁不知道你最近入党,怕连累自己吧?”三姐鄙夷道。
“你思想觉悟能高一点吗?入党怎么了?我入了党那是咱全家的光荣!连累自己,哼,真要出了事,全家都得坐班房!”二哥狠狠说。
“人家过去也是帮过我们的,现在这孩子又这么可怜,什么社会人都不能忘本吧?”妈妈端来一盆热水,默默低头给子清搓换毛巾。
“我就不明白,你们怎么这么奴性难改,他们余家过去使唤我们,现在被批了,你们竟然还当他是少爷!您也不出去看看,现在联司和东方红斗成什么样子,前不久我们厂还火拼呢,现在斗得都没人斗了,只能窝里打,你们这样的,要是哪天被发现了……”
“滚出去!”爸爸突然吼了声。
二哥愣了愣,看向爸爸的眼里又气又委屈。
“我们不连累你,你觉悟高回厂里建设祖国去,别在这儿浪费时间!”爸爸转过身,从兜里拿出了根烟,正准备点上,瞥到了床上昏睡的子清,又闷闷地插了回去。
二哥终于不再多说,一甩头赌气走了出去,“砰”一声关上了家门。
我始终没开口,只是在一旁帮着妈妈换毛巾,但听到关门声的那刻,我只觉得心瓦凉瓦凉的。
晚上,子清的体温又上来了,虽然并不滚烫,但却是最伤人的那种低烧。床上的他,两边脸颊不正常地潮红着,已经不再说胡话,却睡得始终不踏实,一会儿满头冒汗,一会儿又冷得全身发抖。
妈妈焦虑得不行,一边握着子清的手一边掉眼泪。
三姐看不下去,趁我们不注意一个人半夜跑了出去,回来时手里竟拿了几包药。
“我去医院了,这些是退烧药,还有消炎药,也不知道对不对症,但退烧药总不会有错,中药不行,就上上西药吧。”三姐把那纸包里的药片慢慢倒出来,按着纸包上医生写的用量,把其中一片药掰成了两半。
我上前接过药包,竟然是医院开的处方药。欣喜之余,问她道,“姐,你真行,怎么弄到的?”
三姐朝我眨了眨眼,“装病呗,值班医生给我体温表,我趁他不注意,把腋表放口里了。快给子清吃了吧,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我感激地看了看三姐,扶着子清坐起来,把药放进他的嘴里。倒水进去时,因为他人是昏迷的,所以很多水都顺着他的下巴流了出来,勉强进去了的,也呛得他闭着眼睛都猛咳了起来。那狼狈又脆弱的样子,看得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那晚,我们全家都疲惫极了。爸爸和三姐因为第二天一早还要上工,后半夜时被妈妈催着去睡下了。而我,也被她硬逼着打了地铺,睡在了子清的床边。尽管心里并不踏实,但连续两天两夜通宵奔忙,也的确令我筋疲力尽,头一挨上枕头,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
再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射进了房间。迷糊中,我听到厨房里传来熬中药的味道还有切菜的声音。我猛地跳了起来,条件反射般走到了子清的床前。
他竟然还在睡着,我迫不及待地用手量了量他的前额。谢天谢地,竟然已经不烫了。
穿好衣服走到厨房,妈妈正在里面炒菜。
“去刷牙洗脸吧,马上吃中饭。”妈妈边把青菜从锅里盛起,边对我道。
“子清退烧了。”
“是啊,总算退了。我这儿还帮他熬粥呢,等他醒了再叫他吃。”
“妈,你昨晚一晚没睡吧?”
“哪里能睡,孩子病成那样。”妈妈仍忙着炒菜,头也没抬起来看我。
我很想对她说辛苦了,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说出口。那话太矫情了,说出来奇怪。
下午,子清终于醒了过来。
昨晚的潮红已经从他的脸上褪了去,取而代之的是被重病折磨过后的一脸灰白,他的眼睛有些肿,醒来时看到我却异常地平静。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子清的声音虚弱得不行。
“没多久,一天两夜。”我坐到床边,再次试了试他的体温,还好,没有再烧。
“辛苦了你们吧?”他看着我的眼睛,缓缓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估计是自己脸上那两个大黑眼圈泄的密。
这时,子清掀开了毯子,在床上微微挣了挣想要坐起来,却终于因为没什么力气而停了下来。
“你前面一直发烧,现在得好好休息才行。”我忙把毯子又盖了回去。
“你再帮我个忙行吗?”子清的脸上满是放弃的无奈。
“你说。”
“帮我把我箱子里的琴拿给我。”
我应了声“好”,便蹲下身,从床底拖出了子清的箱子。
“在最底下,被衣服盖住了。”子清看着我打开箱子,低声道。
那箱子不大,里面也空空的,最上面是几本书,下面放着几件衣服,我把那几本书先拿了出来,是一些乐谱,还有一本《柴可夫斯基传》。
“这书你还留着呢。”想起刚认识子清那会儿,我让他伴奏《红军不怕远征难》被拒,那时他看的好像就是这本书吧。只是这玩笑般的话一说出来,我又有些后悔了,他们家被抄了那么多次,要保留这样一本书,料想不容易吧。
我不再多说,小心地翻开了箱子里的几件秋冬衣服,只见,那把已经被砸坏的小提琴果然安然地躺在最底层。我把它连着弓一起递给了子清。
接过那琴,子清慢慢把它抱在了怀里。床上,他的身体侧了过去,渐渐蜷成了一团,他的整个脸都埋进了手臂和琴身围成的空间里。
这一连串沉默的动作令房间里忽然安静了许多,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在那沉默里体会到深深的哀伤。然后,子清的肩膀微微抖了起来。
我知道,他在哭。
第二十一章
子清就那样无声地哭了很久,我不敢打扰他。
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眼泪已经擦干了,只剩下眼睛一片红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