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你自己千万要好好的,让他安心在天上,知道吗?”我忍不住叮嘱。
“我不是小孩,这些我知道的。”他低下头。
“那你好好养好腿,再把身体养胖些,等过了这阵子风头,我带你去看你妈妈!”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我忽然对他说,说完自己也不禁在心里激动,怎么没想到早些跟他说这些,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亲人更能让人振作呢。
“到时,我们就说是红卫兵去外单位学习,我去给你借个袖章,再叫上几个关系好的同学一起,你混在里面跟着一起,就可以看到你妈妈了。”我边思忖着边道,毕竟,要见被关押在审讯室里的坏分子并不是太容易的事,何况是已经和母亲“断绝”了关系的子清。
子清的眼中果然闪过些光,但不久又黯了下去。
“别担心,你爸爸的事,你妈妈应该是有思想准备的。”我想他是因为这个。
“恩。”子清点了点头,再看向我时,脸上已经有了感激的神情。
“所以,好好长胖些,我一定会帮你的!”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心里觉得一团火热,为这个我给子清的第一个承诺。
第十三章
然而,事情并没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风头”不仅没有过去,反而越演越烈。
那段时间学校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原先的造反团此时分成了两派,一些人因为看不下去批斗的惨烈,对革命的态度有所保留,而另一些人,却越加疯狂,宣扬要造反就要反到底,他们称自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而前一种人是“保皇派”、“臭老保”。
在这样的派系划分下,每个人都忙着站队表态,生怕被排斥在外,遭到两派攻击。
至于我,自那次对季平老师的批斗会开始便已无心恋战,子清家里的种种,更让我觉得这是场早已变质的革命,恨不得远远离开这些是非。渐渐地,因为我的淡漠,我那原先战斗队分队长的职位被慢慢架空,革命派的早已把我当成了思想退化的臭老保,而保皇派的,似乎也从未拿我当成是自己的人。起初,我还不以为意,觉得终于得了自由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直到后来和子清一起被打,我才知道,原来置身事外从来不是易事。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用自行车载着子清去学校,他的腿那时还没全好,我坚持着要继续送他。快到学校的巷口,我放他下车后先行离开,却在转角看见十几个拿着木棍的红卫兵正朝我这边走来,气势汹汹。我几乎立刻意识到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正想拦着他们别看见子清,却见他已经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我们一前一后,和红卫兵们打了个照面。
“果然,就说你们是一伙的!陈劲松,你这个革命叛徒,竟然跟狗崽子同进同出,狼狈为奸!”带头的那个嘴角擒着一抹冷笑,狠狠道。他是以前低我一年级的分组组长林国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半个领袖。
我下意识地看向子清,心里异常地不安。我的不安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想子清身上再添什么新伤。子清站在原地没有动,感觉到我在看他时也看了我一眼,那眼中并没有畏惧,再转头看向眼前说话的人时甚至带着不屑,苍白的脸近乎倔强地扬起。
“说话啊!不说话就是默认!余子清,听说你爸畏罪自杀了,你妈也被关押了,你这种资产阶级孝子贤孙怎么没跟着一起关进去?看来还是我们的党组织太宽容了,像你这样假清高真虚伪的人就该跟着你那不要脸的爹妈一起去死!死绝了才——”
“你够了!”我呵斥着打断他,“既然你也说了党组织宽容余子清,你现在这个阵仗,是要和党唱反调吗?我看你才是反党反共吧!”
“哼,都说陈组长能言善辩,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都是诡辩!我们造反团不玩那些虚的,凭你一两句话也定不了我的性,你和这个狗崽子在一起,送他上学放学,也不是一两天了,听说他还住你们家吧?不要以为你出身好我们就不敢怀疑你,天知道你们收了他什么好处,贫农照样有可能腐化变质!”林国雄说着,音调越来越高,最后一句是转过身对着那群红小兵说的,那帮人一受到鼓动,马上也跟着喊起来,一时间竟变得义愤填膺似的,挥动着手上的木棍一步步朝前踏过来。
我知道这时多说无益,那个不算宽敞的巷口因为过了上班高峰期已经没什么人走动了,我和子清两个人在这帮拿着武器的人面前显得势单力薄,连跑都不太可能。
“不就是想打架吗!老子我从乡下上来城里,还从来没动过手,今天就陪你们玩玩!”我索性豁了出去,做势挽起袖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眼睛扫过子清时对他使了个眼色。
如果这顿打躲不过,那就我一个人来挨好了。
那帮孙子果然没有分寸,第一棒打过来时我就觉得头上有液体淌了下来,并不太痛,只是脑袋上一大块迅速麻了,然后跟着一只眼睛的视线被染成了红色。我心里隐隐下沉,他们这种打法是觉得杀了人也无所谓吧。
于是也顾不了那么多,我一边挡下那些纷纷落下的木棍,一边阻止着这帮人往前进,嘴里像个英雄人物似地喊开,“子清,你快跑!”
可是子清哪里会听我的,得了我的话反而义无反顾地冲了过来,跟我一起和那些人揪斗起来,正要朝我肩膀打来的一记木棍眼看着就被他一手挡开。那一瞬间我简直比自己突然挨了一棍还觉得震惊——这怎么能行!万一他的手伤到弹不了琴,我一定会内疚一辈子。
也不知哪来的蛮力,我猛地踢开面前的几个人,得了个空儿便一把把子清往后推了几米远,声音伴着他摔倒在地上,“你赶紧给我滚!”
大喊一声后,我整个人也更加亢奋起来,暴力这种东西大概在每个男人体内都潜伏着,只待一根什么导火线把它们引爆,而我现在好像整个人已经处于了爆炸状态了。夺过一个红卫兵的木棍,我猛地朝眼前的那些人挥去,连脸都来不及看清,几乎是闭着眼睛只管狂挥。
几声大喝下,那帮人似乎也被震慑住了,往后退了几步,又重新摆出了对阵的架势。一时间我和他们仿佛定格了一样,互相狠狠瞪着对方思忖着下一秒的进攻。
这时我才发现,子清还是没走,他和我并肩站着,手上竟然抡了块不知哪捡的砖头。
“你少小看人,我不会走的!”子清坚定地对我说,因为戒备着前方的敌人,所以说这话时看也不看我。
我忽然觉得愉快起来,是啊,我们一样是男人,何必把他当成姑娘似的保护,大不了同生共死!那一刻,一股豪情万丈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和子清一起这么英勇地战斗,即使被打死也够悲壮没什么遗憾的吧。
“你们这帮孙子有种就过来吧!”我的嘴角禁不住地扬了起来,昂起头对着前面喝道。
正准备殊死一搏,却听见那帮人的身后,忽然有人喊,“私下滥斗算什么革命!”
第十四章
眼前的一帮人听了那声音,纷纷转身看去。
只见奔过来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大队人马,从巷口看去绿丫丫一片,足足有上百号人。我探头望去,看见发话的人,原来是以前和我一起去大串联的那位学长,叫许良。
“陈劲松,余子清,你们过来!”许良看向我们,右手干脆地一挥。
我和子清对视了一眼,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秒,但心里的念头已经转了几圈。这许良现在算是保皇派的头目了,我们过去,就意味着以后跟了他们,但是,如果不过去,这乱棍打到最后也许我和子清都活不了,那时,红卫兵打死个人也算不多大的事。
退路突然出现,选择变得无关紧要。给我思考的时间并不长,许良话音落下不久,我便拉起子清的手腕朝他们那边走去。
迫于对方人多势众,林国雄这边在我们走过去时自动让出了一条道,等到我们走过去,一时间两派立刻泾渭分明,互相对视着僵了几秒。
“林组长,你要揪斗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团部,这样背地里行动不合革命秩序吧?”许良朗声质问,因为年龄和人数,气势上已经胜了林国雄一筹。
“陈劲松勾结积进分子子女,每天行踪鬼祟,我们特地来这里抓现行,是践行无处不革命的号召,团部不鼓励,反而来镇压吗?”林国雄不甘示弱。
“谁是积进子女?余子清吗?”许良挑眉。
“他不是吗?”林国雄看向子清,一脸鄙夷。
“你要反到底,却不先调查研究,批错了人可不好。余子清父母虽然成分不干净,可你也得先问问他和他父母现在还有没有关系。你以为就你想着革命想着批斗,告诉你,我们早就去他家居委督察队了解过了,余子清,他一个月前就和自己父母划清了界限!”
许良说这话时,我感觉到身边的子清身体隐隐颤了一下,我心里不是滋味,终于,还是要把这些放到台面上。
而许良还在继续,“既然和父母划清了界限,连毛主席都说了,这样的青年,就是能教育好的青年,余子清现在弃暗投明,陈劲松作为红五类子女利用课下课余时间对他进行关怀照顾、优待教育有什么不对?还是说你们这些反到底的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林国雄词穷,一脸不甘却也无从辩驳,又碍于自己身后一帮跟班,只得铁青着脸咬牙给自己找台下,“好,既然你徐团长都发话了,也做了这么多细致的工作,那这样吧,余子清,你摸着自己胸前的主席像表个决心吧,说你是不是真的从此脱离反动阵营,认真改造!”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看向子清,而我,却不敢看他了。我是真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刚刚就不该拉着子清走过来,索性被打到死也伤不到内里,我想子清最介意的也许就是这个吧,如果不是被逼,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家人断绝关系的,之前那么抵死顽抗不提这茬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尊严,现在,全都白费了。
因为这时,如果子清不表态,我们家受牵连什么的不提,连他母亲之前写的那张大字报也失去了意义,等待子清的就只有残忍的批斗了。
“我和父母已经断绝了关系,划清了界限,我诚心地接受党的教育改造,由衷地感谢陈劲松对我的关怀帮助。以后……我会好好努力,踏实学习,做个无产阶级革命者。”子清的声音慢慢传来,我强压着情绪低下头不去看他,只是,那声音里的颤抖让我不能不难过。
“算你识时务明大义,也怪我疏忽,看你不为老子戴孝也该知道你和那社会败类没关系了。今天的事就算完,陈组长,刚刚得罪了,不过也怪你自己不说清楚。至于,余子清,以后我们和许团长都会好好监督你的。”李国雄讪笑着,挥了挥手,招呼了自己身后一队红卫兵扬长而去。
许良也不再多说,带着自己的人转身离开,临走前对我说了句,“你们去医务室好好包扎一下吧。”
我终究还是向他道了声谢。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空空的巷子里只剩下我和子清。我看向他,见他还是那么呆呆站着,没什么表情,不禁一阵心慌。
“没事吧?”
子清终于看向我,嘴角有不知被哪个孙子打出来的乌青,那有乌青的地方微微弯了弯,“没事,倒是你,流了好多血,我扶你去医务室吧。”
听他这么说,我安心了不少,但头上伤口的痛似乎也跟着叫嚣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头是血了,迈开步子,果然脚下打起了飘。
第十五章
这次被打后,我算正式加入了“保皇派”。
许良的为人其实不错,他是工人家庭出身,虽然高我一级却和我同岁,我们偶尔聊到眼前的这场革命,聊到所谓立场,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义愤填膺,对“革命派”视如仇敌,只是带着隐隐无奈道,“既然都是棋子,既然都不能置身事外,那就只有尽自己所能,让这疯狂世界不要疯狂得更离谱吧。”
他的确是很具有领袖气质,看得也比我深远些,并且懂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成功。那次,尽管他揭了子清的伤疤,但不得不说,那是当时的情况下,能救我们最有效的方法,不需要再劳师动众,不会造成无谓的互殴。
所以,如果一定要选择一派,我想我是宁愿选他这边的。
这样一来,我又变得忙碌起来。因为之前的职位和号召力,我在许良这里几乎变成了二把手。那时,无论是学校还是社会上,两派的对峙已经变得日益严重,剑拔弩张,革命从以前对当权派的文攻变成了造反团内部的武斗。
所谓武斗,自然是真的暴力。过去,那些只在批斗会上扔扔石子吐吐唾沫的喽啰兵,现在开始斗殴互伤。人广,青年宫,还有市里的几条主干道都是我们游行宣讲的好地方,如果什么时候两队人马不期相遇,那么舌战之余的一场硬仗便在所难免。
那段时间,全国武斗的新闻层出不穷,一会听说C市又死多少人了,一会N地又出了什么大事,或者某某地方连坦克都开出来了等等。相比之下,S城的形势要缓和一些,我们的武斗还只停留在管制器具阶段。
我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打架什么的自然是不怕。只是,子清因为跟着我,也不免被拉了进来。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卖力表现,因为只有得到了权力,才有能力给他更好的保护。那时,子清在我的手下从来只做些“辅助”工作,在我们打斗前分发“武器”,或是打斗后看管“武器”。
他也不跟我争辩,总是在一边默默完成自己的事情。偶尔我挂了彩,他会帮我包扎,看见纱布上渗出的血痕,眉头会微微皱起,但也不说什么。
有时,我会突然疑惑自己那么“英勇”的“战斗”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每当晚上躺在地铺上,听见床上的人均匀的呼吸声,我就会特别安心,似乎每天的所为不过为此。
另外,我心里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帮子清见见他的母亲。
当我把去T大审讯室交流取经的想法跟许良说起时,他几乎立刻猜到了我的用意。
“因为余子清的母亲吗?”
“是。”我并不想对他隐瞒,因为相信他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其实也不难,到时我先出面联系好了,只是保密工作要做好,那边知道了可能会借题发挥。”他爽快地答应下来,令我心里像石头落了地般轻松不少。
“你们关系真不错,可惜他不是姑娘。”许良朝我开起了玩笑。
“我拿他当弟弟。”我瞪他。
得到许良应允后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很兴奋,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帮子清实现个愿望。好几次忍不住想向他提起,终究怕事情黄掉而没敢说。许良去T大的前一晚,我终于没忍住,稍稍向子清漏了些口风。我想,心里有个盼头,日子总会过得开心些。
“子清,你现在多重了?”睡觉时,我躺在地上问床上的子清。
“没称过,大概一百二吧。”
“我看你只有一百一吧。”
子清笑了笑,没回话。
“不行,你还不达标啊,一七五的人怎么着也得有个一百三吧……你这样我可没脸带你去见你妈妈。”
“你是说,我可以去看她了?”果然,子清立刻从床上探出了身子,一脸激动地看向我。
“那得看你能不能长到一百三。”我嘴上说着,心里却又有些不忍再逗他了。
“谢谢你,”他却十足认真起来,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加了句,“劲松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