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作者:吉生  录入:02-13

“这是谁的诗?”

“李白。小时候,爸爸教我背的。他很喜欢唐诗。”子清说着,微微低了头。

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笑着把这话题轻轻带过,“真厉害,我只知道西江石壁,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什么的……”

这时,人群中忽然不知谁带头唱起了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也许是被这景致感染,如此壮丽的山河怎么能不让人心生自豪,于是,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我看着身边的子清,发现他也在轻声和着。东边的太阳渐渐升起来,晨光照在少年的脸上,格外夺目。

我们就这样,一路到了蜀中。

……

然而,蜀中的局势却远非我们所能预料。

如果说S城的革命是处在沉闷的僵持阶段,那么,蜀中已经是硝烟四起、水深火热了。只是当时信息闭塞,如果早知道那里是那种情形,我决计不会带子清跑出来。

事实是,我们都受骗了。

没有所谓的学习和交流,我们到达的第一天,残忍的真相就毫不留情地摆在了面前——邀请我们的C大革委会,在这座城市前一天的武斗中,伤亡惨重,十几具尸体横陈在教学楼门前,等待处理。而我们,只是一群被骗来的后援。

C大革委会的一位纵队长,腰间竟别了把小口径步枪,只见他义愤填膺地走过来握住了许良的手,“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现在,我们就是战友了!‘反到底’做得太过分,先是俘虏了我们的同志,现在竟然抢了兵工厂,肆无忌惮地开打了。希望你们能和我们统一阵线,捍卫毛主席,捍卫革命精神!”

许良显然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脸色复杂地看向我们几个,终于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我们来到蜀中的第一天,就在处理尸体中度过。

那都是些年轻的生命,有男有女,致命伤都来自枪击,满是尘土的躯体上,少则两三个,多则十来个,触目惊心全是枪眼。此时,那些血肉模糊的洞口早已没有鲜血再流出,可蜀中炎热的气候下,扑鼻而来的腥臭味已经开始泛滥。

革委会的人交代我们,有几具尸体是当地人,需要等他们的亲人过来认领,而另几具,因为是外地学生,无法联系到他们的家人,只能拜托我们帮忙埋到这所学校二教后面的平地上。

一起来的那两个女孩早已经被吓哭了,互相牵着手退到墙角完全不敢动弹。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C大的人一走,许良皱眉看向大家,一脸内疚。

人群中一片沉默,很久男生中才有人应声。

“别这么说,这不能怪你。”

“大家都是自愿来的,谁也不知道这里这么乱。”

“其实也只是些体力活,好歹没让我们去当炮灰……”

然后,大家纷纷接口。

“干活吧,然后想想办法尽早回S城,我觉得这个地方真的太危险了。”我看着地上那些已经变成深灰色的尸体,胃里一阵翻腾,再看看一旁的子清,他的脸上之前在船上稍稍变得明媚的神情早已无影无踪。

大家再也不说话,默默地挖起了坑。

第二十四章

蜀中的夜晚,潮湿而闷热。

这已经是我们在蜀中的第三天。三天来,我们几乎做的都是一样的工作,掩埋尸体,看守营地,印刷传单……晚上,我们住在C大革委会临时安排的教室里,憋闷得不行。白天掩埋尸体时留在身上的气味,仿佛怎么样也洗不去散不开。窗外厚重的虫鸣声和眼前灰暗斑驳的墙壁,令躺在教室地板草席上的我们,感觉那样不真实。

“那些死了的人,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吗?”躺在我身边的子清忽然问。

“有的吧,只是离得太远了。”我叹气。

“那他们就这么默默地死了吗?家里人都不知道……”子清的声音干干的。

“是啊,都那么年轻。”

“为什么要革命?就为了送命吗?到死他们也坚信自己是为了正义吗?”

子清一连问了几句,但似乎也并不想得到我的回答,也许白天太累,很快便闭上了眼睛。幽暗的空间里,我却再也睡不着,轻轻站起身来走到走廊上去透气。

这是一幢四层的实验楼,实际功用早已失去,现在是C大的临时指挥部。我们住在最顶上的一层,“享受”着白天太阳残留的炙热。我爬上露台,发现月色下一个小红点燃得耀眼。

走近一看,才认出是有人在抽烟,而那人是许良。

“你也睡不着?”我走到他身边,“好家伙,竟然抽烟。”

“出来时,偷了我爸的。”许良耸了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了个纸烟盒,伸向我。

我抽出一根,又接过许良递来的烟头,学着父亲的样吸了一口。这是我第一次抽烟,那味道有些呛,我也抽得太猛,喉咙和鼻腔迅速像被什么东西刺中,需要花好大的劲才能忍住不咳出来。

“真对不住,把你们骗来这么个地方。”许良又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兴奋呢,这不正是你向往的轰轰烈烈吗?”我笑他。

“我向往个屁!这他妈是内战!”许良忽然压低声音,又猛吸了口烟,那烟头被吸得透亮。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我已经无心再与他讨论政治,我只关心我们的安全,毕竟,我不是一个人。

“水路已经停了,今天白天他们让我去发传单,我偷偷打听到的。前几天的客轮都被抢了,没有船再敢往这边开,要走,只能趁乱走陆路,去火车站和汽车站看看,而且,必须分开几路行动。”许良掐灭了烟头,正色道。

“他们不会放我们走,是吗?”我无奈地问。

“现在两边都红了眼,不是自己这派的,都是敌人。”许良叹了口气。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听到了还是令人泄气。

“车站……那边安全吗?”我又问。

“不知道,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许良的眼神凝重而忧郁,让我不禁更加的担心,手中的烟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我忽然觉得过去家中的沉闷宁静是那样珍贵。

……

接下来的几天,“八一五”和“反到底”的战事进一步升级,我们白天呆在指挥部看守俘虏时都能听到外面偶尔传来枪炮声。听指挥部门口的本地老头说,沿江甚至出动了坦克和迫击炮。

C大革委会是属于“八一五”这边的,不知是连日的伤亡令他们义愤还是战争本身就会使人丧失理智,他们全都义无反顾地拿起了武器,连平日里只负责广播宣传、传单撰写的女生都绑上本派的袖章扛起沉重的步枪站起了岗。

离开,变成了我们越来越迫切的念头。

这天,我们终于决定行动。计划是兵分三路,上午,由两个男生带着两个女生去卫生所“看病”,中午,我和子清去“发传单”,剩下的许良和其他人则会在下午借口女生们没回来出去寻找。晚上,我们三路人马会在长途汽车站会合,一起乘上去邻近县城的汽车,再一路南下。总之,先离开这座城市是当务之急。

中午吃过饭后,我拉上了子清,带着一麻袋传单佯装镇定地离开指挥部。出门时我还对那扛枪执勤的女孩点头笑了笑,她的脸竟然有些发红,却仍是回了我个严肃的军礼。

我心下长长吁出一口气,第一关算是顺利通过了。

但沿路仍不时有戴八一派袖章的人走动,我只得把传单分了些给子清,和他低头分发。子清的表现比我想象中好了太多,他将传单发给每个路过的人,口里不忘招呼“八一五必胜”,而脚下,却是很配合我地不断加快速度,朝指挥部的反方向走去。

不久,我们已经走出了好几条街。因为是晌午时分,路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直至我们已经看不到带袖章的人。

“快,把袖章取下来,放麻袋里扔掉,再走一段就是‘反到底’的地盘了!”我压低声音凑近子清。

他的动作很利索,我话音刚落,他的袖章和手上剩下的传单已经装进了麻袋。因为靠得近,我甚至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有些重,再看向他,才发现那清秀的额头上已经布了些细密的汗珠。

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大汗淋漓,白色的棉衬衫背上已经完全湿透。这么热的天,子清可别中暑才好,否则又要赶路,又挨着暑气,得遭罪了。

“热吗?要不要休息会儿?”我问他。

“不用,赶路要紧,他们还等咱们集合呢。”子清用肩膀蹭了蹭额上的汗。

“嗯,不舒服你得说,知道吗?”我把麻袋不经意地扔进路边角落,脚上的步子终究是放慢了些。

第二十五章

走到武定路口时,我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按照许良的说法,这已经是“反到底”的地界了。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简略地图从口袋里拿出来又看了一遍,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四五条街要走,这个城市不算小。

远处路口,三个年轻人站在树荫下不知在聊着什么。离得太远,我只能隐约看到他们手臂上挂着的红色袖章。

心里没来由地乱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拉住子清,低头朝前走去。

“嘿,走那么急,干嘛去?”

可终究,我们还是被喊住了。烈日下我抬起头,看见三人中个子最小的那个挑着眉冲我们喊,而中间那个高个儿的,手里竟拿了把枪,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五四式左轮手枪。

“回学校去。”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

“D大的啊,高材生嘛。”小个子仔细打量起我们来,自以为是地断定了我们的学校,那是蜀中和C大齐名的另一所大学,也是“反到底”的主要阵营。

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因为这三人中的另外两个正在专注地研究着那把枪。我真怕被他们突然发现什么破绽然后乱来,那段时间疯子太多,大马路上随便打死两个人也没什么不可能——当武器被掌握在流氓手里时。

“不敢不敢,都是革命战友。”我略略扬了扬嘴角,想要搪塞过去,拉起子清就要走。

“等等,你们是D大几连的?”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高个子突然把目光移向了我们,趾高气昂地发了问。

“三连的。”我不敢表现出丝毫犹豫,他一问便胡说着答了。

“三连?我怎么记得三连是女兵连?”高个子旁边的那个嘟哝到。

“得了吧,你心里就光记挂着那几个奶大的女的了吧,你连D大大门都没进过,还能知道人家哪连是男兵哪连是女兵。”矮个子一脸不屑,唾了那人一口。

“是啊,三连是男兵,怎么会是女兵连呢。”我笑了笑,直接对高个子道。大概猜到这三个人的来路,不过是街旁混混,令我稍稍有了底气,把D大人伪装到底。

“你们军装怎么不穿?袖章呢?”高个子却显然比他的两个同伴聪明一些,他用手中的枪指了指我们身上几乎快湿透的棉布衬衫。

“这不天气热吗?我们到解放碑转转就回去的,也不是执行任务。”我心里在滴汗,不经意地扫了眼子清。他还算镇定,只是脸色不怎么好,我想他心里应该也是紧张的吧,真希望能赶紧摆脱这帮人。

高个子听我答完,努了努嘴,做出个了然的表情,然后轻飘飘地将手中的枪往后扬了扬,示意我们可以走了。

我简直如获大赦,拉起子清就走。

可是,只走了几步,我就后悔了……身后的人似乎并没有反应,我不由更加加快了脚步,索性趁他们没回过神来时逃掉。

“走快些!”我低声叮嘱子清。

“他们会发现吗?”子清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我们方向错了,D大在……”

就在这时,后面的人开始喊了,“妈的,龟娃子骗人!追!”

“快跑!”

没思考的余地了,我拽着子清的手一紧,脚下开始飞奔起来。无论如何,我还是存着些侥幸心理的,当时我们离身后的人至少有十来米的距离,而且前面不远就是街口拐角,要逃掉不是没有可能。

那一刻,拉着子清在完全陌生的街道里飞奔,即使是那样性命攸关的当口,我的心里竟生出些别样的念头来,这算同生共死吗?这么跑着,好像身边环境里的一切都变成虚幻的东西,只有我手心传来的温度是实在的,它那样温热,那样坚定。

“砰!——”

一声不算太尖锐的枪响声令我的思绪戛然而止。

“再跑老子射死你们!”身后的人大喊。

只是下意识地,我们仍没有停下脚步。或者我们都知道,即使停下来,也不一定会有更好的结果。

顾不了那么多,要么真的一起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要么一起逃出去,那一刻,我甚至舍不得放开子清的手,兵分两路,或是我来掩护,在我握着子清手的那刻,竟然本能般的放弃了所有策略……

可终究,我们还是被截住了——当我们跑进一个小巷时,才发现,那是条死路。

那真是种糟糕透顶的绝望感觉。我看着已经快喘不上气来的子清,心里只觉得后悔,横竖都是死,刚才就不该那么自私,如果让子清先跑,现在至少不用死两个。

“就猜到你们是敌营的!”那三个孙子喘着粗气围了上来,刚刚开过一枪的枪管还在冒着烟。

“等会儿我数一二三,我去抢枪,你直接冲出去。”再不容犹豫,三人尚未靠近前,我低声对子清道。

子清转过脸来看向我,眼神竟是那样复杂。

或许这一刻我该视死如归地朝他笑一笑,但当时我却无法做到那样矫情,因为我能感觉自己已经紧张到脸上的肌肉都不受控制了,也许那就已经是濒死状态了吧。

“一,二,三!”

我喊得很快,一喊完,我便直接扑向了手里拿着枪、迎面向我走来的高个子。只是,眼角余光扫到的范围里,子清竟没有离开!而就在此时,一声枪响沉闷地传来。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等我回过神来时,看到的是那高个子惊恐万分的扭曲的脸,什么东西从他手上掉下来,然后被子清迅速地捡了起来,另外的两个人见状,丢了魂似地折反过身去向前狂奔。

子清忽然失控地大喊了一声,然后我听到接下来的好几声枪响,高个子就那么烂泥似地滩在了地上。我爬过去想要安抚浑身颤抖的子清,他转头看向我,眼睛失神地看着的却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腹部。

我这才发现,那里已经模糊一片,殷红的血不断地从晦暗的洞口涌出,连地上都淌了一滩。我不由倒吸一口气,却是连呼吸都困难起来。疼痛,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刺向我的神经,并迅速而密集地在我周身蔓延开来。

然后,我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眼前子清模糊的脸便被黑暗吞没了……

第二十六章

我在鬼门关溜了个弯又回到了人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似乎都处在无意识的状态,我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蜀中的渡轮上,身体随着船体的行进而颠簸起伏,仿佛飘在空中。有时,我的视线很清晰,看到的画面里有拉着提琴的子清,对我一脸冷漠;又看到天an门上下红彤彤一片,我甚至能看见离我很遥远的主席的脸,那么庄重严肃;还有阳光初升的清晨,我骑脚踏车载着子清去学校,他坐在我后面轻得跟缕烟似的;然后,是穿着军装带着袖套的一帮小孩们拿着铁铲追打着我们,我还像被打中了哪里,浑身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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