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玉苦笑道:“前盟主临终之时,由各大派门选举,推选思霁为盟主,当时几位叔伯承诺扶持,亦不能排除当中有人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路子清“唔”一声,道:“郑先生怕是一直苦寻无机,如今总算找到机会了。”一声轻哼,惹得方庭玉又是一阵苦笑。
路子清略一寻思,又道:“现在谋反之人目标是天牢中的大哥,郑先生有心上位,我只怕武林盟会被人煽动,妄动天牢。”
方庭玉大惊,道:“这……若是如此,便是大罪。”
路子清点头道:“如今大哥身份还只是谣传,若无大哥亲口承认,武林盟中应该有不少人相信大哥不曾与朝廷勾结,不是么?”方庭玉点头道:“不错,所以要想安心,怕是必须得到盟主一句话。”路子清点头,方庭玉顿时明了,怕是有人会利用这个机会,挑拨武林盟前去劫狱,若真是如此,无论柳思霁身份如何,都已有私逃天牢之大罪在身,武林盟又有劫囚之罪,到时候怕是对众人皆不利。如此一想,方庭玉顿时脸色大变。
路子清见状,抚上方庭玉肩头,道:“军师莫心慌,如今只要武林盟按兵不动,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我怕郑先生会言语相激。”
方庭玉被他一拍,心安不少,点头道:“公子所言不错,那我这就回去,以防万一。”
路子清点头,送方庭玉走到门口,临别之际,说道:“军师,若是不弃,不妨中秋之夜,前来暮颜楼,一同赏月,如何呢?”方庭玉微微怔愣,路子清解释道:“我代子桤邀请军师,希望军师到时可以拔沉前来。”方庭玉眉眼微挑,拱手道:“多谢公子相邀,中秋庭玉自当前来。”
得了方庭玉首肯,路子清明了方庭玉对萧子桤也是一份关怀,心中替好友开心。寻思武林盟之事,却又觉得郑瑞麟入京时机太过巧合,总觉得其中千丝万缕,让人难以心安,只是万千思虑,全无头绪,只觉心烦。
到了晚间,暮颜楼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升平之态。但不少人多日于流氓周旋,颇感疲累,路子清特意命众人休息,亲自招待众多客人。使得沉寂多日的暮颜楼,又名声大噪。
正当众人沉浸在歌乐之中,忽然门外一阵喧闹,十数人抬着大小不一几口箱子鱼贯而入,随后一人,一身紫衣,近知天命,昂扬而入。
这十几人入内,顿时厅内一片安静,乐声停止,人声也止。路子清一眼看向来人,见他面堂方正,隐带正气,一身华服,不怒而威。心中却暗忖在京中不曾见过此类人物,想不透他之来历,正寻思上前,对方却已经开口道:“老夫今日前来,是为了白日手下在暮颜楼之失态,特来赔罪,还望楼主海涵,不计前嫌。”
路子清恍然,立刻上前行礼道:“原来是武林盟郑先生,未曾远迎,请见谅。”
郑瑞麟扫了一眼路子清,见他虽是意有赔罪,但毫无诚意,一礼拱手,随即起身,分明只是招呼而已,心中略感不悦,但想他素来高傲,身后又有能人撑腰,于是按耐怒气,笑道:“哪里,是老夫不请自来,公子何罪之有?”
路子清也是微微一笑,心底暗道:你这番赔罪说的却是傲慢无礼,分明是毫无诚意,却也是无可奈何。转首看向四周随行而来的箱子,路子清微挑眉眼,问道:“这是?”
郑瑞麟道:“老夫初来京城,本是忙于正务,对手下所做一概不知,今日才知晓他们不曾严加约束,给楼主添了麻烦,更是叫暮颜楼多日来有所损失,所以特来赔礼。”话音方落,他一拍手,手下将四口箱子尽数打开。
第一口箱子打开,内中黄金耀眼,登时晃得人睁不开眼,四下一片嘘声。路子清只是微微扫了一眼,又转头看向第二口。箱盖掀开,一片红光四射,竟是一箱红珊瑚,此物只在远海之处才有,在玄苍可谓极其罕见,路子清眉眼微动,转头目光已射向第三口。只见内中幽光凛凛,竟是一箱夜明珠,拳头大小,并排放置,少说也有二十个。
最后一口箱子打开,里面黑黝黝的一片。众人不识,议论纷纷,窃窃私语。路子清从箱中拿出一块黑色石头,成晶柱状,郑瑞麟问道:“不知楼主可识此物?”路子清斜瞟了一眼,将手中石头映在烛火之下,霎时透映出亮光,黑色之中隐带紫色光芒,尤为神秘好看。
路子清随手将晶石放下,抬头说道:“黑曜石,郑先生果然手笔不凡。”
郑瑞麟笑道:“好说,可入得了楼主之眼?”路子清微微一笑,一一将箱子合上,转头道:“多谢郑先生。”毫不含蓄,将郑瑞麟所赠之物,全数接纳。
郑瑞麟朗声一笑,道:“这只是赔偿这几日暮颜楼的损失,尚有一礼,作为赔罪。”路子清闻言,露出讶异神情,“哦”了一声。郑瑞麟双手一拍,又有几人奉上几只不大的盒子,立于路子清面前。
郑瑞麟笑道:“楼主何不亲自接纳。”
路子清眼神微动,走到一人面前,掀开一只盒子,乍见一双断手横卧当中,鲜血淋漓。路子清一惊之下,“啊”一声唤出,倒退数步。
众宾客见了,也是脸色大变,纷纷起身退到一旁。
路子清惊魂未定,脸色发白,郑瑞麟说道:“今日那几人冒犯了楼主及楼中诸位公子,哪一只手冒犯,老夫便用它赔罪,不知道楼主认为如何呢?”微微一顿,他又道:“楼主向来与我盟交好,老夫不欲因为几只害群之马,让楼主与我盟生隙。若是此番赔罪,楼主仍是不满意,那老夫只好用人命来陪。”说着,一拍手,身后几人压着七人入内,个个满身鲜血,目光涣散,最先的正是李敌飞。
血腥之味骤然扑鼻,在座宾客皆是吓得面无血色,匆匆离去。留下公子也是面色惨白,个个呼吸困难,但看路子清不避不闪,也都强撑应留。
路子清暂稳气息,被血腥一冲,又觉得胸口发闷,头痛异常。他看向郑瑞麟,对方神色凛然,大有自己不出声便会一掌劈了李敌飞之势。路子清深深呼出一口气,轻声道:“郑先生,何必如此呢。白日之事,子清不曾放在心上,依照暮颜楼的规矩,李大侠败阵之后,不曾留于暮颜楼,一切皆按规矩,不曾得罪。”
郑瑞麟笑道:“是么?听楼主此言,是对老夫的做法并不满意,看来是不满此等赔罪了。”说罢,他手掌一抬,一掌劈下,正中李敌飞后脑,路子清来不急喊停,李敌飞已是身子一震,扑倒在地,后脑已是被掌力震碎,鲜血,脑浆流了一地,散落红白。
暮颜楼中何时见过如此血腥之事,众公子皆是吓得魂不附体,慌忙离开,更有人吓晕过去。路子清手抬在空中,眼见惨剧,皱眉道:“郑先生此举何意?在暮颜楼杀人,难道郑先生不怕朝廷问责么?”
郑瑞麟道:“此乃家法,相信朝廷无权过问,更何况,老夫所做,皆是为了向楼主赔罪。”一声赔罪,恰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路子清身上,路子清面色微变,不得已只好说道:“郑先生赔罪之意,子清这厢领了。至于其他几人,断手之责,已是不轻,子清相信之后,他们亦无能力轻薄他人。”
郑瑞麟拂须笑道:“这般说来,楼主是原谅他们了。”
路子清微微颔首,郑瑞麟哈哈一笑,道:“楼主果然大人大量。”又是手掌一翻,说道:“既然楼主已经接受赔罪,那老夫就告辞了。”说着,命人将断掌留下,放在暮颜楼主桌之上,随后带着众人离开。
直到郑瑞麟离去,暮颜楼中人去楼空。路子清站在一片血腥之中,身体微颤,一个不稳,险险跌倒,好在身后萧子桤,孙吾老一人一边将他扶住。叶随流随后走到一旁,用手绢掩住口鼻,道:“这些要如何处理。”
路子清一脸青白,强忍着胃中的不适,道:“不用管了,自会有人处理。”接着,他在几人陪同下转出大厅,甫接触到清新空气,便忍不住趴在墙边,呕吐出来。
第87章
一夜闹剧,路子清本以为借白日之事,告知郑瑞麟在暮颜楼挑衅,绝无好处。但是晚上,却被对方反将一军,不仅惊吓到了客人,楼内更是不少公子被吓得卧床不起。路子清也是吐了许久,好不容易恢复的身体,又受了刺激,后夜便高热不退。
萧子桤心急如焚,和叶随流两人安抚众人,他心有怨气,本想与方庭玉理论,但是想到如今武林盟今非昔比,方庭玉亦做不了主,只得含恨作罢。
暮颜楼经此一事,也是生意萧条,好在郑瑞麟不在派人前来捣乱,众人也算得到了修养。
转眼两日即过,月轮如银盘挂空,昭示人月两团圆,正是中秋之夜。
暮颜楼生意不好,路子清想起与方庭玉,上官云峰之约,心下思定,早早放出消息,暮颜楼休业一日,一来是这几日众人在楼中皆不好过,不如轻松一日。二来也是中秋佳节,暮颜楼上下犹如一家,实不便有外人破坏团圆之夜。
只是这两日路子清身体虚浮,晚起早睡,不曾步出房门,亦不曾见到墨子谦。但他也怕同踏月交好的几人按耐不住心中的愤怒,所以特意命令几人陪在自己身边,方便照顾。尤其是清风,只是他比起从前,更为阴沉,路子清虽有话欲与他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晚间,路子清养足精神,同众公子一同吟诗作对,饮酒赏月,墨子谦亦在其中,他与路子清有说有笑,丝毫不见隔阂,反倒是多加关怀,更显两人情谊。
饮酒之时,路子清病体初愈,只是示意一番,与众人一起,倒是难得的轻松。只是面对墨子谦,仍是将杯中物一口饮尽,毫不做作,旁人只以为他是鉴于两人深厚情意,才肝胆相陪,谁人也猜不透他心中有何想法。
暮颜楼中的公子皆是文人雅士,兴致大发,众人笑闹不已,到了半夜,才都醉意朦胧。路子清得空出了大厅,来到后院的四方亭。仰头望月,想起四年前的今日,想起两日前的约定,他重重一叹,那人还是没有来……
正自感慨满心,幽怨满腹,忽然肩头一暖,回头看去,正是萧子桤手握一件披风,披在了他的肩头。只听萧子桤轻声一叹,低语道:“夜凉如水,已是秋日,你热度刚退去,该当小心才是。”
路子清心头一暖,将披风系好,坐在亭内,转头看向天边月轮,无声沉思。
萧子桤在他身旁落座,借着明亮月色,看向路子清。但觉他面色苍白,隐隐带着青灰,听闻他重病在身,所以一直在外休养,前日回转之时,尚觉得脸色尚好,但是这两日过去,又见消瘦。他重重一叹,替路子清拉紧披风,责备道:“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路子清轻笑道:“前几日吃好睡好,凡事皆不用操心,当真是猪一般的生活。”萧子桤打量他片刻,忽然伸手在他面颊一捏,皱眉道:“当真是猪一般的生活,怎么养不出猪一般的体态,仍是这般,脸无三两肉。”
路子清知他说笑,将他手一把抓下,道:“我是天生劳碌命,没办法,要操劳整楼人的生计,不得不用心啊。”萧子桤嘴角一撇,道:“你是说为我操劳么?”路子清轻笑一声,挡住萧子桤不满打来的拳头,道:“不敢不敢,是我自己想的太多。”
萧子桤作势轻哼一声,低声道:“谅你也不敢。”随后又是一声沉叹,道:“既然知道是自己想太多,就该偶尔放松一下,好比今夜,既是佳节,何必多虑呢?”
路子清也是一声叹,道:“我又何尝不想,但是……”他一顿,面色几分难堪,道:“你也看到了,前日发生之事,我只怕从今以后,暮颜楼都不得清净。”想了下,便道:“子桤,我知晓方庭玉对你有心……”话声未尽,便被萧子桤打断道:“那不过是朋友之义,子清不用多想。”
路子清一愣,无奈道:“无论是兄弟之情,朋友之义,抑或其他,纵是机会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地,何乐不为呢?”
萧子桤打量路子清片刻,哼笑道:“我就说他定然无心邀我同游天下,定是你在背后拜托。”路子清皱眉道:“我是担心你,希望你可以达成所愿。”萧子桤“哈”一声轻笑,道:“我之所愿,是同路子清遨游天地间,若无你做陪,如何达成所愿?”
路子清怔愣,半晌无语。最后却是无奈道:“何必呢?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我身不由己,已是泥足深陷,不是轻而易举,说走就走的。暮颜楼困住的是我,你又何必因我,而困住自己呢?”
萧子桤闻言一笑,但见路子清满眼诚恳,心中越发不忍,抚上他的心口,那夜虽不曾亲见,却知晓这里曾经停止过跳动,每每思及,更是心痛如搅,拉过路子清肩头,他沉声道:“困住自己的,是心,而你这里……名为暮颜楼,名为京城。”
路子清无奈苦笑,心中所念,非是暮颜楼,然而一切寄托,却在暮颜楼,所以困住自己的,不是暮颜楼,也是暮颜楼。除了暮颜楼,自己所代表的,还是帝王背后的影子。无声,无奈,最后化作默然,了然。抚上萧子桤的手,同样感受掌下跳动,他轻声道:“天大地大,唯有你懂我。”只是……你我不同路。
未出口的言语,是心声。樊笼所困,困住自己,已是无望逃离,断然不能,让它困住了知心朋友。
然而知心方能交心,萧子桤拉住路子清的手,一同放在自己胸口,轻声道:“困住我的,是我的心,这里名叫路子清。”眼见路子清震撼神情,萧子桤又是一笑,道:“他不甘,也不情愿,一曲萧瑟和鸣,最终成为绝响,他只愿有一日,可以再次和鸣,感受不同的境界。”再一顿首,又道:“你是我这一生知己,在世一遭,我也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就如同那千千万万,慕名而来,只为一睹你之真容之人,我亦同样。只是多了一分幸运,可以与你交心。所以你千万不可抛弃我,做那负心人。”说笑间,萧子桤身子一歪,倒入路子清怀中,脸颊轻蹭,一脸陶醉。
本是沉重的气氛,被他一搅,全然轻松。路子清知他故意为之,更是感动于他之心思。微微一笑,将人揽入怀中,凑近道:“妾心如磐石,君心自当不负。今夜借月铭心,你我不可辜负良辰美景。”说着,俯身下去,便要亲吻萧子桤。
萧子桤双眼霎那圆睁,猛地一推路子清,坐直了身子,嗔道:“你当真亲的下。”路子清身子一歪,靠在了亭栏,道:“能一亲音绝公子芳泽是世人求之不得,能得无双公子垂青,也是世人求之不得,我心甘愿,你却推拒,太伤我心了。”话虽如此,却不见他丝毫伤感之意,萧子桤看在心中,自是明了,哼了一声,道:“看来我前来陪你,是自讨没趣了。”
路子清哈哈轻笑,道:“非也,子清很感激子桤相陪,只不过,你今夜该陪之人,不是我,而是另有他人。”萧子桤好笑回望,“哦”了一声,疑问道:“是谁呢?”
路子清不答反笑,这时孙吾老自亭外走来,低声道:“公子,方庭玉公子到了。”萧子桤一脸惊讶,惊中带喜看向路子清,路子清只是微微点头,道:“那就劳烦孙掌柜,准备一下。”孙吾老领命离去。
过不多时,便有小厮送来糕点酒水,放在四方亭内。萧子桤眉眼转动,问道:“子清,你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路子清微微一下,起身之时,孙吾老已经领了方庭玉前来。路子清正好将人引入亭内,解释道:“方公子一人在京,我想定是倍感思亲。所以斗胆,约军师到暮颜楼相聚中秋,虽不是与亲人一同,但与知己一起,也算是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