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路子清清醒过来十几日,甚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是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某个方向,看不出心思。上官云峰,每次想要靠近,都会因为路子清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瞳逼迫着不能接近。那时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种凝视叫做戒备。可如今他心中焦急,却也是无可奈何。
除去路子清清醒之外,其余的生活起居还是一如既往。每日清晨总是上官云峰先起来,准备一切,包括饮食梳洗。他现在已不同路子清同塌而眠,而是在一旁搭了张床铺,离着不远却也不近。起身之后,他总会到路子清床边凝视一番,然后在转身出去,准备好了再入内唤醒路子清。
之后一整日两人少有交谈,他只是陪在路子清身侧而已。
到了晚上,他仍同过去一样烧水熬药,只是路子清不需要他服侍,每日的沐浴也由他亲手伺候变成了在外等候。出乎意料的是路子清沐浴的时间,无论是比起上官云峰照看之时,还是过去他独自沐浴之时都短暂了不少,有时候上官云峰还想着是否要多备些热水时,那人已经穿戴齐备,走出来了。
就寝之时,他一如过去陪在路子清身旁,最初的时候,路子清总是睁着眼睛,盯着他,让他心中不安。虽然明知路子清不会回应他,他却是为了平静自己,亦为了安慰对方,滔滔不绝的说着话。大多时候他都会说以后两人一起的生活,他那时眼中总有憧憬,兴奋莫名,不住看着路子清,也希望他同样给出反应,虽然多数时候都是失望而归,他却从不气馁。只是会伸手盖住路子清的双眸,如同哄疼孩童一般,让他睡觉。之后许久,等觉得路子清睡着之后,再自行就寝。
只是他不知道,每当他转身吹灭烛火,闭眼休息之时,路子清都会自黑夜中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睛,微偏过头,看着上官云峰的身影,沉默不语。
他亦不知道,路子清自醒来之后,没有一晚可以睡好。他总是紧张着,戒备着。就算是上官云峰陪在他身边,他依旧难以克制的紧绷,所以才会紧紧盯着上官云峰。他不知道自己是担心对方离开,还是害怕对方留下。但是他也清楚,每当上官云峰和他说话,强迫他闭上眼睛时,他才能感到心安。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从梦中惊醒,不记得梦到过什么,只有满眼的血红尤为清晰。他每夜借着月色看着床榻上背对着自己的男人,才能感到些许的放松。每日清晨,上官云峰起身之际,他就会醒来,知道对方会站在自己身侧,凝视自己,感觉那股视线,他心中反而会踏实下来,然后在那有些炙热的凝视目光中,染上些许睡意,而后有个时间不是很长的睡眠,直到上官云峰再次唤醒他。
这一日清晨,待上官云峰唤醒他后,两人用过早膳,上官云峰正准备起身收拾,路子清却突然开口道:“什么时候启程?”
这是路子清这十几日第一次主动与他交谈,上官云峰受宠若惊,惊喜道:“子清,你……你愿意同我讲话了?”
路子清看着他,没有说话,仍在等着问题的答案。上官云峰反应过来,想要作答,却不明白路子清问题何意,只好皱眉,面上几分小心翼翼,问道:“子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路子清沉默片刻,道:“不打算离开么?”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寓意。上官云峰却以为路子清打算回京,惊的起身,道:“离开?你要去哪里?”
路子清抬头看着他,视线不改,道:“天大地大,总有可去之处,还是,你打算困我一世?”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是有心,路子清这句话真真说到了上官云峰的心底。对方这话如同指责一般,让他顿时面无血色,只有被瞧穿的心虚尴尬,更有想要弥补的欲盖弥彰。
他犹豫着不知如何遮掩,路子清却不甚在意的转开眼,开口道:“木汗绝不是普通人,他此去京城,只怕这里也不会在平静。现在不走,就永远都走不了了。”
他一番话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上官云峰瞬间明了。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路子清,颤声道:“子清,你当真愿意和我远走高飞,再不过问这里的是是非非?”
路子清抬眼看向他,面上既没有讽刺,也没有不耐,心底却是瞬间划过无数想法。
当真不再理会这里的是是非非,当真不再心心念念为自己报仇,为母亲报怨?他心底也有这样的疑问,而且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他心中有恨,有怨,可有的更多的却是万事皆休的沧桑无奈。
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想着那个让他刻骨铭心,如今却渺无音讯的男子。他想过回去,只是又惧怕回去。半年前发生了太多的惨事,半年间可以有太多的变化,他已经失了勇气,没有自信说此刻的他依旧是过去那个天地不惧的路子清。
他大难不死,醒过来已是人事全非,但至少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陪着,纵然他知晓如今的一切,这个人就算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他无法原谅上官云峰,可是也无法无视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他所有的雄心,所有的希望在那个雪夜早已毁灭殆尽。如今的他,只想躲开一切。
上官云峰的存在却无疑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但是也是这个人可以让他有短暂的心安。
他俩之间,恩怨难解,但不可否认,上官云峰始终保留着路子清对他的信任。
所以……就这样和他离开吧……至少现在路子清心里是这样想的。
不是愿意和他远走高飞,只是真的不想在卷入争端,他已经累了。累的连解释反驳都不想,只是看着上官云峰,用沉默给出了答案。
上官云峰欣喜欲狂,他可以理解为,路子清在这一切尘埃落地之后,终于愿意抛弃前嫌,同他一起么?
他颤着双手,捧住路子清的脸,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慎重的问道:“子清,你当真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本以为路子清对于自己的问题会嗤笑,会讽刺,又或者会好笑的看着他,说“不然呢?”然而对方只是看着他,缓缓说道:“离开之前,我要去谢谢林外那些村民。”
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出自己的意愿。上官云峰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有些失望,但亦明白路子清去意已绝,他也心觉欢喜。于是也不计较,松开路子清的脸颊,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准备,咱们立刻就走。”
上官云峰将东西收拾了一番,打了个包袱,只带了几件衣裳,其余的银票他好好揣在怀里,自己脱去了粗布衣襟,换上了一身新装,和路子清站在一切,格外相称。
两人步行走了小半日,走到林外的村落。上官云峰本来担心路子清久病于床,体力不支,想要背他,却被他拒绝。两人走的虽然缓慢,但上官云峰却觉得这样很好。
村里人除去刚开始见过路子清,之后他和云峰住到林中,村里人便很少见到他。此番见到上官云峰换了衣服,和他一同前来,起先都没有认出来。直到云峰上前道谢,才知道原来是这两人。
那往日为两人送物品的大娘见了他俩,心中一个劲儿的欢喜。最初她见两人不似坏人,又长的清秀俊朗,自然亲近。大家又可怜路子清的遭遇,更是对这两人热情万分。知道路子清大病初愈,替他高兴,又怕他身子虚弱,尤其是看他一脸苍白透明,血管隐隐若现,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衬得那双眼睛又黑又大,更是心疼。忙招呼两人入内,又是炖鸡又是炖鱼,说要让两人好好补补。
村人一番热情,上官云峰推脱不掉,只得和路子清留下。这期间,路子清微垂了眼睫,掩去了那直勾勾有些瘆人的目光,只是仍旧不说话,显得有些呆愣木讷,好似傻乎乎的。
云峰两人用了餐,说明了来意。村里人憨厚,虽然这半年的光景,这两人住在山上,看似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多少还有与村人有些来往,故而大家都有些不舍。尤其是第一次看到路子清清醒如常的样子,却是一身病态,更是不忍他舟车劳顿。
只是上官云峰去意已绝,而路子清不言不语,显然对此安排早已接纳,村人也看得出这两人衣着不凡,又记得云峰身上钱财不少,知道俩人定有背景,也不好多留。只得牵出匹马,简单的弄了个马车,让两人代步。
上官云峰谢过,本打算留些钱财,答谢这些村人这半年来的照顾,也答谢他们的临行馈赠。然而村人们硬是不肯要,上官云峰无奈,感念在心,带了路子清走了。
两人不欲回京,于是决定向西而行,沿着山路在转而向北,取道逐郡,经由寒月峰,前往木突。
半年光景,他俩人隐居山中,对世事全然不知。可上官云峰依旧担心,半年时间慕容昊轩不曾轻易放弃路子清,他怕有人寻找他们,有意躲避,于是只走山路,却不愿上大道。到了夜间,多是露宿山野。村人给的马车虽然不算华丽,好在内中宽敞,他临行时,又和村人要了许多的被子,将马车里布置了一番,虽然不算华丽,至少还算舒适。
路子清对此也不在意,见不到人,他反而安心。
一连行了数日,才走出林子,看到官道。这条官道通向县城,上官云峰随身带的干粮已吃的七七八八,就算途中可以打猎,仍有许多其他用具需要添补,更何况一路行走,但山中少有泉水,遇见了他就起火让路子清擦拭一番,若遇不见两人便只好将就。
他以往在外,自是无虞,只是怕苦了路子清,他知晓路子清有多洁净。不愿委屈他,因此特意转途来了这有些偏僻的县城。
将马车停在林旁,看着同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城门,他同路子清道:“我们一会儿进城,今晚在城里找个好些的客栈,休息一晚,然后吃些好的。待我准备些冬衣什么的,再上路。”
路子清没有出声,这几日皆是如此,上官云峰与他说什么,他都是默默聆听。上官云峰知道他都听进去了,也不在意他是否回答。若是路子清有意见,他自会提出。两人如今已经生出了一股默契,上官云峰对此欣喜不已,更有自信,认为路子清已决议与他一起,浪迹天涯。
只是,要入城,他仍是有些担心慕容昊轩,于是看着城门,说道:“你先在此等我片刻,我去看看,立刻就回来。”说着,就要离开。
忽然衣袖一紧,他有些惊讶,却是路子清抓住了他衣摆,紧盯着他。
上官云峰心头忽然一跳,虽然路子清仍是面无表情,他却知晓这是对方不欲自己离开的意思。心下泛起丝丝窃喜,柔声安慰道:“只是片刻就回,你放心可好?”说着,他轻拍路子清手背。
路子清凝视他许久,上官云峰倒也有耐心,之前他去打猎,路子清也这样过,后来每次他都轻拍对方的手,直到对方松手。
果然,片刻之后,路子清就收回了手,整个人退回到马车最里面,不再说话。
上官云峰冲他安抚的一笑,随后放下了帘子,起身离开。
到了城门,他见并无官兵检查,心下稍安,随后小心的在四周转了一圈。这座县城不大,地也偏僻,他又窜上城楼,仔细巡查一番,见似乎没有暗影一类的人在此,心中稍安。
其实半年前,所有地方都被搜查过,只是毫无结果。慕容昊轩虽然不曾放弃过寻找,只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找个路子清说容易,又谈何容易?许多人都觉得也许他已经死了,唯有慕容昊轩不肯相信,仍在四处找寻。只是依他对路子清的了解,认定那人不会轻易放弃,因此定然会在京城附近,就算是离开,也定会在大城隐匿,所谓大隐隐于市,路子清聪慧,就算能避开暗影,也一定有他可安身之处。
因此慕容昊轩更多的是找寻繁华城市,尤其是洛华。那是华阳王的领地,若是路子清真有心复仇,定然会去那里。
他想了许多,猜测路子清的行动,然而他又哪里知晓路子清失心半年,醒来早已物是人非,雄心不在,自信全无。更何况如今主导一切的是上官云峰,而非路子清本人。
上官云峰见这城镇很安全,于是折回了马车旁,欲带路子清入城。
他掀开车帘,就见路子清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眼神仿若要将人吸入一般,惊了他一跳。路子清没有收回眼神,仍是盯着他,见云峰怔愣的表情,他才眨了下眼,那眼底的黑似乎因这一下的眨动而淡开了些,虽然依旧深沉却不在那般黑暗。
上官云峰从没见过路子清这样的眼神,惊吓之余,却也皱了眉头,连忙爬入马车,来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路子清看着他不说话,上官云峰反倒眉头皱紧。
他料定路子清不说,但这般谨慎吓人的目光,定是发生过什么,心中惊怕,更是担忧。
他却不知道路子清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每一次在上官云峰离开,独留路子清一人时,他都会这样眼神戒备的盯着马车的帘子,眼瞳如墨一般漆黑,不见丝毫的光明,似最纯粹的黑,惊心也动魄,不知在那沉寂下酝酿着什么。
上官云峰立刻就要下马车监视周围,正当他走下马车时,却听路子清开口说道:“进城吧。”
上官云峰一愣,转头谨慎问道:“当真没有发生什么么?”
路子清闭了嘴,别开了眼,微微垂着。
上官云峰看得出他有些疲累,但见他不说,也不好多问,只告诫自己要多加小心。于是,赶了马车入城。
虽然知晓这里安全,为防万一,上官云峰还是稍稍改变了装束,他在下巴粘了胡子,看起来稳重了不少,也寻了个斗笠,戴在路子清头顶,遮住了他的面容,也为他挡去了烈日,看起来倒也不突兀。
两人寻了家最大的客栈,云峰包下最里面独立的小院,看似简陋,好在还很干净,也比较安静,特意吩咐住宿这几日不许外人打扰。拿些碎银子打发了小二,偏远地区哪里见过太多银子,那小二欢天喜地的走了,特意将院子的门关上。
云峰安顿好路子清,立刻就要小二备了热水。
路子清清洗一番,换了新衣。上官云峰见了,却是眉头一皱,他没带太多的衣服,因此换来换去就那几件,以往在山里不觉,此刻穿在路子清身上就显得寒酸。他不愿路子清委屈,又想到往北,天气见凉,如今又是冬季将近,总要备些冬衣御寒。
于是将用意与路子清说了,却又犹豫着是否该带他同行。
他怕留下路子清一人,对方害怕,而他也不甚放心,可带着他同样不放心,若是被人看到,起了旁念,只怕节外生枝,到时反倒招惹事端。他皱眉不语,苦思无解之际,却是路子清坐到了床上,道:“我要休息了。”说着,他看着上官云峰。
上官云峰一愣,他知晓路子清从不曾在白日睡觉,于是不解皱眉。
路子清又道:“若不放心,就寻个人来看着我。”这话说的好似上官云峰监禁他一般,听得云峰又是一阵皱眉。他走到床边,道:“我不在,你要小心。”
路子清道:“你知道这里安全,才带我入内,不是么?”
上官云峰无奈点了点头,道:“我叫小二好好在外面看着,若是有什么……”有什么,他也不能怎样。本就不相信旁人,如今更是草木皆兵。他有些后悔,为何进城,早知如此,就该让路子清等在马车里,自己入城置办之后,立刻离开。
只是,现在后悔无用。
路子清却没有说话,转过了头,很明显有着赶人之意。
上官云峰无奈,只得有啰啰嗦嗦的嘱咐了一番,随后又将四周查看了一遍,将一把短剑放在了路子清身旁,给他傍身,于是万般不舍的走了出去。
他急急置购衣衫,还有其他的必备品,皆是这小城中可以买到的好东西,付了定金,嘱咐几家店家将东西稍后送去客栈,他便欲急急赶回。
走到一半,途经街边一个茶寮,偶然间听到几人闲聊,其中一人说道:“你说,这上官宰相是做了什么孽,死了儿子不说,如今怕是他也快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