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始终不相信路子清死了,自然不允许有人说起。最初有官员不知说了,皆被慕容昊轩以多言而当街张嘴,此后朝中官员再无人敢提及路子清。
小伙计说起这些,也是在三小心。只是路子清听了,却全无感动,他只是想着,究竟是谁做了什么?想了下,他便站起了身,那小伙计急忙阻拦,他却转头看向伙计,微寒的眼神迫使对方定住了身形,不敢阻拦。
路子清将短剑收于袖中,转身走出了酒家。
第169章
从酒家到上官府邸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上官云峰别了路子清之后,怕被人发现行踪,又巧妙易容了一番,才晃到上官府外。在街角就看到府外围着的人,知晓是慕容安插在附近的暗影。他左右巡视一番,都寻不出一个确实可行,又不会被人发现的方法进门。于是只好等到天黑之后,再作打算。
他虽然应了路子清天黑前必定回去,只是想着此刻回去交代只怕会败露行踪,又想这大半年的相处,没有自己路子清基本是寸步难行,于是便想,自己晚些回去,子清也一定会等着,于是他便寻了个角落,安心等待天黑,在行动做。
天色渐暗,上官云峰见府外的人逐渐少去,他又绕着府宅转了一圈,走到后院,认准了机会翻身入内。
他落地的位置正是路子清在上官府的小院。这小院仍是保持着和路子清居住时一样的摆设,而且院中也没有杂草,可见定时都会有人清理修剪。上官云峰站在院中,天边红云缭绕,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感慨。他想起路子清在这里搂抱着自己睡了一夜的那个夜晚,虽然是借着酒醉才敢入内,可当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那一夜,对于上官云峰而言,非常难忘。
他怀念异常,于是放轻了脚步,向屋内走去。
这个小院四周没有暗影,上官云峰明白因为此处是路子清曾经居住的地方,所以慕容昊轩不会让人轻易进来,既是是暗影,也只允许在外面看守。他思索着这里无人,只是在手碰到门扉的时候,忽然从门后传来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这……分明是有人。
上官云峰凝神屏气,听到里面的呼吸声较为粗重,不是习武之人,应该说听那呼吸,就知道是个身体不是很好,该有些年纪的人。上官云峰心下犹疑,不知在这个时候,是什么人会在路子清的故居里徘徊。
他一手凝结了真气,另一手猛然推开了门,说道:“是谁?”
门内的人听到动静,也是惊了一跳,转过身惊诧的瞪着眼睛,道:“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谁也没听清对方说些什么,只是上官云峰在对方回头的一霎,就看清了对方面容,那人正是上官邢。而上官邢却不认得易了容的上官云峰,他转头见到身后是个高挑的男子,一脸的大胡子,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有几分眼熟,可又全然不觉得认识。他心下一惊,便要高喊。
上官云峰反应也快,上前一把按住上官邢的口鼻,眨眼道:“爹,是我。”
纵然看不出面容,可身为人父,又如何听不出自己儿子的声音。仅是一声,上官邢就知道眼前这人是上官云峰,顿时两眼眼眶一红,便是热泪盈眶。上官云峰很少见父亲如此动容,想到自己大半年音讯全无,也是满心愧疚,手一松,双腿一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眼一红,哽咽道:“爹,恕孩儿不孝。”
上官邢却是激动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一边不住点头说“好”,一边颤巍巍的去摸上官云峰的脸,眼露疑惑,不知自己儿子这幅面容是何缘由。
上官云峰也不愿父亲着急,急忙将脸上的胡子扯掉,又用手在脸上来回一抹,便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面容。上官邢见了,更是难以抑制,一把抱住上官云峰,哭道:“孩子,你回来就好。”
上官云峰不曾见过上官邢对自己如此关爱,一时也是心中感动,落下泪道:“都是孩儿不孝,听闻父亲你重病,不知现在如何?”他说着,拉开上官邢,就那样跪在地上,仔细打量上官邢。
上官邢急忙拉起他,坐到桌边,道:“我身子还好,这几日已经可以下床了。”
上官云峰看上官邢仍是一脸病容,双眼发红,一头的白发,比起大半年前老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他心知父亲因为云曦,子清之事已是烦心不已,之后怕更是为云曦操碎了心。他自己又不再身旁为父亲分忧解难,心下更觉自己不孝,只想着此番回来要好好善待父亲母亲,不让他们再受罪孽。
上官邢也在打量上官云峰,看他瘦了不少,心里有说不出的心疼。当初他一走了之,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因为路子清,只是现在他回来了……上官邢想到手中还握着个灵位,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
他为难的低头看向手中之物,引得上官云峰也看了过去。见是个灵位,他心底一个机灵,问道:“爹,您手中那是……”
上官邢一愣,忙回神将灵位收回袖内,道:“没什么。”
上官云峰见父亲遮掩,也不好再问,只得又道:“爹,不知我不在这大半年,府内如何?”
上官邢听了就是一脸难色,他想上官云峰定是在外面听到了不少传言,他不愿多讲,问道:“你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都去了哪里?”
上官云峰答道:“儿子很好,儿子本想离开苍朝,四处走走。只是途中听闻爹亲病重,便日夜兼程的赶回来了。”
上官邢听到他是因自己而回,心中甚是安慰,却想起家中诸多事情,不由长长一叹,道:“你回来也好,只是……可惜云清……”
乍闻“云清”之名,上官云峰也是一震,他想起等在酒家的路子清,他见父亲这般憔悴,实在不忍立刻就走,可是路子清那边……他皱眉问道:“子清怎么了?”
上官邢看了他一眼,似在确定他是否真的不知情,然后说道:“你可知那一日云曦入宫之后第二日,暗影就在西郊寻到了云……子清的踪迹……”上官邢想起当时自己赶去的时候,慕容站在皑皑白雪中口吐朱红,痛不欲生的样子,至今犹如昨日。当时慕容昊轩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隔着远远的,也能看到地上的尸骸。他当时就想,莫非路子清已经遭遇了不测。
想起过往自己对他的亏欠,上官邢也是痛不欲生。他本欲为路子清讨个名号,甚至是个官衔也好。只是慕容昊轩坚决不肯承认路子清已死的事实,更不许朝中妄议,他只好悄悄的为自己这个命苦的孩子立了灵位,方才不肯给上官云峰看,藏于袖中的就是路子清的灵位。
他知道莫华蓉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她对蝶舞母子从来都是不能容忍,所以他便偷偷将这灵位摆放在这里,每日都来看望。反正这院子旁人也不会进来,慕容昊轩早就在外面布下了人看守,不许其他人入内,像是要保留住所有路子清生前的一切。
可见他对路子清用情之深。
上官邢替路子清感慨,同时也替自己的女儿悲苦,嫁了一个一生都不会爱自己,甚至是会恨着自己的男人,只是她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幸福幻想中。
上官邢过去不认为这是报应,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信了。
因此,他每日更加虔诚的来拜祭路子清,希望他还可以有机会弥补这一切。
他不知道那夜路子清被人救走,而且救走他的人正是上官云峰。他不愿云峰难过,所以含含糊糊的说了路子清的事情,至于那支离破碎的尸体,他以为是路子清,更不敢将他凄惨的死状告知儿子。
上官云峰却听得出来,父亲是以为路子清死了。他替路子清叫屈,可转念一想,这样也好。父亲认为子清死了,恐怕所有人也都以为路子清死了,这样的话,他带路子清远走高飞,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他心中仍有隐隐的不安,却不知缘由。
此刻他看到上官邢还算无恙,又询问其莫华蓉。说道莫华蓉,上官邢却是一脸的难色,上官云峰见了有些莫名,只道是父母因路子清之事,生了嫌隙,只得安慰道:“爹,其实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为了蝶舞的事情耿耿于怀,但她也是因为太过在乎您了。”
上官邢苦笑一声,道:“这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想起来,仍是觉得心寒……”他面色沉痛,想起大半年的时间上官府盛传闹鬼,这件事并不是市井谣传,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起初在路子清出事后,上官邢便对莫华蓉说了,路子清惨死的事情,他想为路子清建立衣冠冢,因为慕容不肯承认路子清已死,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尸体。起初莫华蓉听了之后,只是露出惋惜的表情,可不知何时开始,她开始不愿出门,还四处求神驱鬼,说是这宅邸有鬼。
皇上不许人提说路子清已死之事,他只好将灵位拜访在这院子里。有一天夜里,他惦念云曦在宫中的情势,满心烦躁,便来这里祭拜路子清。谁料却听到莫华蓉在里面,一边喃喃自语说着,你既然死了就不要阴魂不散,一边又说,不是故意害他,要他放过自己。
当时上官邢大惊,只是第二日问起,莫华蓉却好似全然不知此事。他但觉蹊跷,连续几夜都去查探,却再也没见过莫华蓉。
当日他只当是场梦,可他也隐隐认为路子清的事情与莫华蓉有关。
他暗自心惊,只是毫无证据,一时后悔自己娶了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一时又想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路子清已死,上官云峰离家,上官云曦入宫,这家已经支离破碎,四分五裂,他实在不愿再起干戈。
只是本能的少了与莫华蓉的接触,更多的是觉得自己亏欠路子清太多,所以常来这里陪伴。
这些他不愿说与上官云峰知道,怕他难过。只是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出卖了自己,上官云峰心中一惊,暗道:爹想必是知道了。
但想上官邢不说,自是和自己有着同样的考量,两人心照不宣,同时想着换个话题。
上官邢又打量云峰一身行头,问道:“你为何打扮成这样?”
上官云峰为难道:“这……儿实有难言之隐。”
上官邢见了,不好逼问,却也看得出上官云峰那眼中急急欲离的神色,只得牵了他的手,道:“既然回来了,就多留些日子吧。”
上官云峰想起路子清,万般为难,可看到老父这憔悴的样子,心生不忍,于是反手牵过上官邢的手道:“爹,您放心,我等您身子痊愈了,才会离开。”
上官邢心里一震,暗道果然是要离开……他点点头,虽然没说什么,却是万分不想这个儿子再离开自己身边了。于是说道:“大夫说我这病是因为劳累过度,急火攻心,一时半伙好不了,只能慢慢调养。”
上官云峰也听出了父亲这挽留之意,不愿当场推拒父亲,于是点头道:“没关系,爹,您什么时候好了,儿再考虑出游。”他说是出游,可从他这身装扮,上官邢也知道不是出游这么简单的事情,只是儿子大了,他也不好多问了。于是只得点头不语。
上官云峰见自己说话还是伤了上官邢的心,一时想到路子清如今不再,云曦又入了宫,再难相见,父亲自然是不希望自己在远行在外,可想到路子清,他又是两难不舍,只能皱着眉头不说话。
上官邢又拍了拍他的手,道:“云峰,你可要去看看你娘?”
上官云峰一愣,想起莫华蓉对路子清所做的一切,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正想着要如何推拒,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凄厉异常的惨叫声,正是由佛堂那边传来。
上官邢父子两人登时惊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对视了一眼,便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推门出去,向佛堂方向跑了过去。
第170章
夜色深沉,云深雾重。夜空中不见点亮,月娘也不现踪迹,四周一片寂静,只能耳闻隐隐传来的喃喃诵经声,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莫华蓉一手佛珠,一手经书,身旁一点烛火,摇摇曳曳。她口中喃喃自语,双眼微闭。
忽听外面一阵风刮过,刮的树枝乱舞,发出沙沙之声。借着晦暗的月色,映照在佛堂的树影来回闪动,好似人影晃动。莫华蓉屏息凝听,停了诵经之声,胸口不由起伏,心神难定。她今日不知为何,心底不安,总觉得似乎要出大事。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回想往事,自上官云曦入宫为后,她本以为自此高枕无忧,上官一家自可家凭女贵,在这朝中永立不败之地。然而谁想到上官云曦入宫之后,不得宠爱,她身边的妃嫔一一有孕,唯独她不见消息,于宫中,她的地位愈见尴尬。这非但不能帮助上官家立威朝野,反而使得上官一家的地位也变得尴尬起来。
之后上官邢的官职被架空,皇上似乎已经忘记了上官家,以至于上官云逸想要发展仕途,也是诸多不顺。这一切都是从路子清的死讯传来之后发生的,然而最让莫华蓉无法接受的就是上官云峰的失踪。
她心底是明白的,上官云峰为何失踪,但是这也是她最不愿接受的事实。
路子清死了,上官云峰这一走,虽然没有人和她说起什么,但作为母亲,她却隐隐觉得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是不会回来了。
她作为将军之后,从嫁入上官家那日开始,想的便是如何将上官家发扬光大,让她的儿子扬名立万。她是苍朝第一夫人,享有美誉,她又是将门之后,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是得不到的。然而第一次让她感到恐惧的,是蝶舞。那个女人有着她所没有的温婉谦逊,出身低微,如今却与她平起平坐,在人前装作一副低人一等的乖顺模样,却不知她背后如何诟病自己,上官邢对蝶舞可谓是尽心尽力,那份纯纯的喜爱,任谁都能看得出。这叫她如何不嫉,如何不恨?
而蝶舞生下的孩子,更是集天地宠爱于一身。有着神童之称,格外受到上官邢的喜爱与重视,曾是他加诸在上官云峰和自己身上的关注都给了那对母子,就是普通女子也不能容忍,又何况她出身显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不曾有过逆境。
自那时,便想着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的丈夫,保住儿子的地位。这个家只有自己的儿子上官云峰可以继承。于是,心生歹意,痛下杀手。
但这也不过是一个母亲为了亲子的未来所做的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莫华蓉从不觉有错。
然而,昨日因,今日果。现在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对那日的报应,让她感到恐慌,害怕。女儿嫁入深宫,却如守活寡,过去人人欣羡,如今却似一场笑话。儿子下落不明,有却犹如没有,只怕是此生相见无期。
这不是她盼望的,以前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所谓报应。
她从上官邢口中知道了路子清的死状,支离破碎,惨不忍睹。她最初的高兴的,但是接踵而来的事情却叫她开始害怕,尤其是这夜色深沉的时分,树影婆娑,总好似有人在窥视着她一样。好似有人知晓她做的一切,就这样藏身于黑暗中,看着她的报应,看着她不得好死,一无所有。
因此忏悔,真心祈祷,期盼原谅。
知晓上官邢为路子清立了灵位,放在那个自己绝对不会踏足的院落,那一日却是鬼使神差的过去,看着曾经自己欣羡不已的旧景。风声下,树影摇曳,月影婆娑,她恍惚间好似看到了蝶舞搂抱着小小的路子清,用讽刺的眼神看着她。
她心慌的跑进屋,对着路子清的灵位不住的道歉,直到上官邢进来,唤了她一声,她才如梦初醒,呐呐不知如何回答。谎称自己夜梦蝶舞母子,故而前来祭拜,于是慌忙逃离。只是那一夜之后,就连上官邢也不再寻访自己。那一刻,她真真感受到被丈夫抛弃,被儿子抛弃的痛楚。
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都会自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颤抖不已。她梦到蝶舞浑身是血的来寻她偿命,梦到路子清只余人头,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满是嘲讽的看着她四处逃窜,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