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峰犹豫道:“后悔离开他……”
路子清看了上官云峰,虽然面无表情,可内心却在冷笑。上官云峰竟是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敢提……而他自己呢?慕容昊轩的名字萦绕于怀,牵挂于心,却也是同样不敢说,不敢提,甚至不敢想。就如上官云峰所说,那人已经是上官云曦的丈夫,就此不提,他人也即将成为人父,而自己又当如何?不过是个刻在木牌上的死人了……时间会冲淡一切,于他是,于那人也是。
今日可会后悔离开他?何须今日,他早已离开,在那一个泣红的雪夜。如今当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有何可悔?
他直勾勾的看着上官云峰,看的上官云峰但觉心虚,也知自己问题问的唐突,也看得出路子清眼中不带颜色,分明就是心死。于是转开了头,低声道:“我只怕你还放不下他……”
解释,欲盖弥彰。
放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所有的一切从来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下。路子清转过了眼,道:“今日就算你我走了,也不会安心。”
上官云峰听得心头一跳,转头看来。
路子清道:“无论如何,他是你父亲,同样与我也有割舍不断的关系。你若是想,就回去寻一个安心。”挑起另一个缘由,为上官云峰寻得一个理由。
上官云峰看着路子清,半惊半喜,道:“你当真愿意我回去看一眼?”
路子清不再多言,那人欣喜若狂的样子足以他明白一切。
上官云峰喜道:“子清,你我只是回去看一眼就好,我可以避开暗影。只要看过家中无事,我同父亲交代一声,我就带你离开,永远的离开,如此可好?”
可好?好不好,也不是他可以给出的答案。在对方犹豫不决,踌躇不断的同时,已经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就算今日离开,他日也必定回头。早已预见的结局,何必拖到彼此疲惫之时,在有所行动。
从与上官云峰第一次见面到如今,纵然经历风风雨雨,他依旧了解对方。在那人心中,自己永远不及父母兄弟,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个用尽心思,接近他为求复仇的人。对自己,他从不曾有过片刻的亲情,然爱情与他而言,只是亲情下的牺牲品。
这条远离的道路,从开始踏上征途之时,他便清楚的知晓,终点仍是故地。只因困住上官云峰的是上官邢,而困住自己的却是上官云峰。他从来不曾逃离过那个樊笼,又如何能逃开一切的起始之地?
不由心底冷笑。自己放弃了挣扎,却不想命运并不曾放弃自己。
这般喜形于色的神态,自己又如何再说出“不”字。路子清不发一言,松开了手,转身回了马车。
上官云峰需要的从来不是自己的一个答案,他所需要的只不过是需要自己,将他已经给出的答案说出口。
上官云峰终有一日会后悔,而他不想担当骂名。所以,替他做了选择,站在他的立场,给出他所希望的答案。
这……便是他们一直以来相处的模式。
不止一次的失望,失望过后是不再期望。
路子清靠坐在马车上,微微垂下了眼睫。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种种,他与上官云峰的第一次见面,他与上官云峰的第一次云雨,他与上官云峰的每一次第一次,最后思绪转回到这大半年的相处。
他闭上双眸,遗留在眼中的除去淡淡的疲惫就是浓浓的失望,最后沉寂在一片黑暗中,再不复点滴光明。
第168章
原本走了两个多月的山路,回程的时候却走了官道。
本来依照上官云峰的意思是依旧走山路,按照原路返回,毕竟那条路上很难碰到人。只不过是时间慢些,然而他心底也是归心似箭,心急如焚,虽然同路子清这么开口,可那期盼的眼神却是期待着对方说出走官道。
路子清在心里叹气,却仍是按照对方的设想,提出了官道。
在之后,两人一路乔装打扮,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到了京城郊外。
如今的京郊比起大半年前,变了不少。自从路子清出事时候,大批的暗影在京郊搜索,这里如今已经不是荒山,修了许多条大路出来,沿路两旁还有不少茶寮等小本生意,更是有驿站安设。
路子清在马车里,倒是无人问起,上官云峰也改变了妆容,一路上倒是无人拦阻盘问。这让上官云峰安心不少。
眼见城门就在眼前,他反倒有些近乡情怯,且不说自己当初离家出走,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亦是不该,加上自己知晓莫华蓉所做一切,家中人人都欠着路子清,他夹在中间,只怕路子清临时发难,于是左右为难,将马车停在路旁,止步不前。
路子清靠在车辕上,问道:“为什么不进去?”
上官云峰不答反问道:“你打算如何?”
路子清心下轻笑,问他如何?他能如何?要回来的人是上官云峰,要见父母的也是上官云峰,如今左右为难的也是他,他却来问自己打算如何……实在是可笑之极。
只是却不能故作不闻,路子清掀开车帘,看向盘查仔细的城门,道:“若是不方便,我不入城也罢。”
上官云峰听了,松了口气,可随后又皱眉道:“怎么可以留你一人在此?且不说这里是城郊,本就不安全,更何况这四周恐怕都有人随时检查,我不放心你一人在此。”
路子清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那松气时的神情是如此的明显,叫他心底冷笑。
路子清道:“只是上官大人一定不愿意见到我,我若是出现,反而让人心里不舒服。”
上官云峰皱眉道:“但我真不能将你留在此处。”他看向城门守卫,想了下道:“为今之计,只有先入城,找家小店,你在那里等我可好?我回家看看,若是无事,立刻带你出城,咱们就此远走高飞。”
他说的有些急切,怕路子清不愿意,紧紧盯着他。
路子清不发一言,只是看着城门关卡。心底却不禁问道:无事便走,若是有事呢?随即却是自嘲一笑,若真是有事发生,自己不就被遗留在小店中,等他什么时候处理完家事,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我来……
这显然易见的结果让路子清不由好笑,自己是在期待不同么?这大半年来,早已心死。若非自己念及亲情,又怎么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太多次的机会可以报仇,可以鸣冤,却是自己为了上官邢的名声,为了上官云峰的立场,一次又一次的退让,如今已是退无可退,一无所有。就是到了此刻,自己仍在期待,期待可以有所不同。
然而,付出也好,着想也罢,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曾被上官邢认同,与他们而言,自己永远都是个外人,带着仇恨而来的外人。
故作清高的可笑,冥顽不灵的可悲。
路子清看着上官云峰,淡淡应道:“好。”
自己脸上摸得乌七八黑,又带了病容,蜷缩在马车中,一看就是个病夫。
城门守卫掀开车帘,仔细打量路子清一番,上官云峰在旁紧张的双手冒汗,过了片刻,那人才放下车帘,放两人入城。上官云峰如蒙大赦,急忙赶车。路子清轻轻抬手掀开了窗帘,看到方才查看马车的两名城门官,其中一人查看后面的人,另一人却停了手里所有的伙计,转头看向自己。只是一眼相对,他看到城门角落人影一闪,顺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路子清心下微微一笑,苦涩却也是早有预料。他放下窗帘,知晓这条路已是走到尽头。
再高超的易容术也有破绽,更何况上官云峰并非精通此术。京城哪里布有暗影,他很清楚,尤其是现在,只怕是暗影所在的地方比自己知道要多。刚才那一眼他已经明白,自己回京的事情是瞒不过那高高在上的人。
只是,忍不住会想……那人待自己可还是一如既往?
随即,又嘲笑自己……一如既往又如何?大家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只是无论怎样,自己回来的消息一旦传开,都会是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看向上官云峰的背影,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担忧,只有见到亲人,归心似箭的喜悦。路子清淡淡撇嘴,再一次露出无声嘲讽,转瞬放下了帘子,阻隔了外面的一切,闭上了眼睛。
忽然,马车一震停了下来。
接着,上官云峰掀开了车帘,路子清顺势看向外面,熟悉的门脸,是曾经与上官云峰来过的地方,也是上官邢生辰那一夜,和柳思霁来过的地方。
他微微苦笑,京城再大,处处都有着他的回忆,喜悦也好,哀泣也好,却总没有自得。他心下叹了口气,随着上官云峰出了马车。看着上官云峰走过去和那酒家老板打招呼,此刻两人都掩盖了真容,看不出原貌。上官云峰像是和老板说好了,有个伙计出来将马车牵到了后面,所以又来招呼自己。
不知是不是上官云峰特意吩咐,那伙计慢慢搀扶着路子清,这举动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跟着被带到了一处角落,上官云峰坐在他身旁,将包裹放在一旁,细细吩咐道:“我这就回去,天黑前必定回来,咱们也不再京城过夜了,等我回来立刻就走。”
路子清不做反应,上官云峰又从怀里掏出短剑,交到路子清手中,让他握紧后,又道:“你就在这里等我,看你这种打扮,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若真有人对你不轨,这短剑留于你防身。”
随后又嘱咐了几句,皆是叫他不可随意走动。起身又与那老板耳语了一番,那老板转过头似有些惋惜的看了眼路子清,便有回头招呼客人去了。上官云峰这才转身离开。虽然听不到两人说些什么,可是路子清知道,估计是上官云峰和老板说自己身有宿疾,不良于行,又或者是心神有失,所以老板才会露出那种神情。
他与这家老板也算熟稔,无心挑明身份,引人怀疑,路子清只是安静的坐在角落里。
老板见他不言不语,恐怕他寂寞,于是吩咐了那小伙计两句,那小伙计便带了茶走过来,坐到路子清旁边,一看就是有心陪他说话。
路子清看了他一眼,见他给自己倒了茶,点头道:“谢谢。”他虽然化了妆,但声音依旧清冷,听着好似泉水一般,虽然有些冷,却很好听,根本不像一个面容黝黑的病夫。那小伙计闻声不由一愣,随后傻笑道:“你声音真好听。”
路子清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那小伙计也觉得尴尬,不住的摸着自己的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伙计无聊的趴在桌上,从下向上看着路子清的下巴,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路子清扫向他,道:“你呢?我记得这酒家以前没有伙计。”
小伙计嘿嘿笑道:“老板好心收留我,让我做个小伙计,平常帮他卖卖酒,还会教我酿酒。”他顿了下,惊道:“你认识老板?你本来就是京城人?”
路子清道:“我来过京城……”随即他眼神有些迷离,淡淡道:“许久以前。”
小伙计看着他有些发愣,虽然这人脸看起来不怎么好看,可那双眼睛却是亮得很,此刻闪着光,好似有许多的忧愁一样。小伙计看着也觉得心里难受,便道:“你别难受。”
路子清有些惊讶,只是没有表露出来,他转头看向那小伙计,对方认真的看着自己,让他忍不住想笑。关心自己,不要难受……他只是想起过去,有些感慨,却从不会难受。再多的难受,再那一夜已经让他尝尽了世间百态炎凉,如今并非心如止水,只是不愿多想。
摇摇头,他道:“我不难受。”
小伙计拖着下巴,看了路子清片刻,才道:“你知道么?我以前在京城乞讨的时候,总是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可是他们的眼睛都没有你好看,声音也没有你好听。”他眨眨眼,道:“你知道京城里最出名的无双公子么?”
路子清点点头。
小伙计道:“无双公子他以前就在暮颜楼里面,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路子清不愿意提起以前,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听这小伙计问起,却对过去的自己忽然有了兴趣。他问道:“你见过?”
小伙计点头道:“见过,其实是在菩提寺附近见过,那个时候好多难民来避难么,后来朝廷派梁,我们这些乞丐就也过去了,毕竟那里有人给吃的。那个时候我见到的他。”小伙计眼睛一亮,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样,充满了憧憬。
路子清看着,没有应声。
小伙计道:“那个无双公子长的挺好,眼睛也很亮,声音也很好听。”他又看向路子清,道:“不过他眼睛没有你好看,声音么,和你好像,不过没有你这么冷。”他又怕路子清不高兴,连忙道:“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
路子清淡淡道:“我不生气。”
小伙计皱眉道:“你都没有表情的么?”路子清不说话,那小伙计又道:“那个无双公子看起来不好接近,不过他不像你这样,好像对什么都没兴趣。”
路子清收回目光,越过桌面,看向正卖酒的老板。印证了小伙计的话,如今的他,什么雄心报复都没有了,自然也就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还有什么可以引起自己的兴趣呢?让自己兴奋呢?
过去,他想到有一日自己可以闻名天下,不再是以无双公子这个称号,而是让天下人知晓,他的雄心,他的能为,他如同上官邢一般,名扬天下,家喻户晓,那时的自己是何等的风光。想到能有这样一日,他便觉得兴奋难耐,紧张莫名。
可是如今,无论什么,他都会反问自己,那又如何?
人太过渺小,既挣不开命运,又何须在一较高低呢?
小伙计见路子清不说话,只当他不高兴自己说的,于是忙换了话题,道:“那一日我见着无双公子,听了他那一番话,想着就算不能像他一样为国为民,起码也要像他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路子清微微发愣,重复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小伙计点头道:“是啊,那天所有的灾民都不相信皇上是真命天子么,后来是无双公子陈辞利弊,晓以大理。后来祭天之后,大家都说若不是无双公子,他们只怕要将好人当坏人,惹下犯上作乱的罪名,那可就真的是抄家灭门的惨事了。”
小伙计顿了下又道:“其实大家在京城都知道,无双公子和皇上之间的事……”他左顾右看,怕是被人听到,压低声音道:“其实他俩多好,皇上是好皇上,公子也做了不少好事。怎么公子就没有个好结果呢?”
他似在自问,路子清也在心底自问:是啊,为什么……自己到头来,是这样一个结果呢?
小伙计又道:“你不在京城不知道,其实无双公子是上官夫人害死的。”
路子清看向他,眼中光芒微微一闪,似乎是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那小伙计见了,便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细细叙说。
说到京城的传言,上官府闹鬼,就是无双公子死不瞑目,索命而至,所以上官大人才会一病不起,上官夫人整日疑神疑鬼,想要请高僧做法,只不过皇上说怕鬼怪骚扰他们,所以派人请了高僧来府上做法。
京城人都知道,无双公子是上官邢的儿子,所以许多人对上官邢的看法也因这件事打了折扣,毕竟皇上和路子清的关系人尽皆知,如今却是上官云曦做了皇后,路子清接着就死了,这期间种种不得不让人怀疑。
如今皇上更是对官员管制甚严,这种传言在民间传开,皇上不闻不问,但若是朝中官员对此事有所看法,他便要管上一番。因此关于无双公子的死因,以及上官云曦封后一事,从不许在朝中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