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子清冷冷的瞥了上官云逸一眼,那眼神即不是警告,也没有逼迫,却叫上官云逸一震,不敢再拉他离开。距离很近的季恒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皱眉道:“你这伤口若是不及早处理,会非常不妙。”
路子清看向他,问道:“那又如何?”
季恒身为太医,自然是看不惯有人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尤其是他知道这人还是皇上心里最牵挂的,忍不住就要说教,却在对上路子清那双毫无生气,还染着血红的眼瞳时,说不出话来。这眼神分明就是毫无生趣,而浸在血色中,根本不像个活人,倒真是鬼魅一般。
上官云峰忍不住唤道:“子清。”竟是声音哽咽,满是心疼。
路子清缓缓转过头,看向上官云峰,见他还拥着莫华蓉,却是一脸焦急的看着自己,他冷冷勾起嘴角,满是嘲讽的笑了。
上官云峰却觉得好似被人在胸口锤了一记似的,眼神更加沉痛,道:“子清,你先疗伤。”
那好似商量劝慰的语气,一如这半年来每日一般,路子清眼神微变,扫过上官云峰的手,那双手曾经搂抱着自己,无论吃喝拉撒都是那双手温柔的照顾自己,如今却是搂着另一个人,同样的温柔,同样的坚定。应该说比拥搂着自己时更加坚定,更加温柔。他对自己是照顾,对莫华蓉却是保护。显而易见的不同,让路子清自嘲一笑。
原来一直以来,想要逼迫自己认清的,并不是自己与上官邢的父子之情,不是自己与上官家的血亲之情。他想要自己认清的,一次次试探的,从来都是自己在上官云峰心中的地位。期待对方的真心相待,然而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失望。这个口口声声说,不会背叛自己的人,却是背叛自己最多的人。
早做了了断的心,但在这显而易见的结果下,却忍不住想要询问,想要为自己辩解伸张。于是,淡去了眼中的自嘲,开口道:“我站在这里,你却只能站在对面,永远不会站在我的身旁。”
上官云峰想要辩解,见他眼神晃动,看向自己怀中的莫华蓉,竟是一时忧心,将怀中的人又搂紧了些。
路子清眼中闪过一丝伤痛,道:“我从未想过伤她。”
上官云峰面色一变,也知自己太过紧张,又抬头见路子清半身血污,确实是他从不曾想过伤害母亲,而是母亲一次次伤了他。上官云峰一阵鼻酸,想要放开母亲,可那加诸在自己胸前的重量,让他无法放手。
路子清笑了,说道:“罢了,早知今日,是我太蠢,非要到现在这般情形,才肯认清事实。”
上官云峰急急辩道:“这不是全部,子清,我答应过你的话,决不食言。”
路子清却充耳未闻,径自说道:“事实太过残酷,是我不愿想。但总有一日,需要面对。”
上官云峰忍不住低唤:“子清……”
路子清道:“事实摆在眼前,天大地大,何处为家。”退后一步,壁垒分明。
周围都是上官家的人,却未有自己,与这周遭格格不入。半生不死的模样,满身污秽血脏,就是自己立身此处,也是自惭形秽。
一声提问,问的是众人,却无人可给答案。路子清勉强一笑,垂目不语。
上官云峰痛在心底,却是进退两难。上官云逸看出路子清眼底的落寞,失望,以及那道不明说不清的不舍,自嘲。原以为这一切给他的不过是杀母之痛,但此刻方明,他所祈求的不过是一处可以称为家的所在,一处可以让他放下防备,放下所有的顾虑,安然处之的所在。他比任何人都期盼着血亲,却不似其他人在血亲中得到慰藉,他得到的只有伤害。
转眼看向犹豫不决的上官云峰,那份期待全然来自于他,而他也将这份期待毁之殆尽。上官云逸压抑着心中的不平,走到云峰身旁,自他手中接过莫华蓉。但只是触手一霎,他亦可感受到大哥将母亲搂抱的是如此之紧,若非看清是他,只怕上官云峰不会松手。
他亦苦笑一声,连他都会觉得诧异,那路子清又将如何感觉。明明说着对自己不离不弃,却在紧急时刻,永远都背离自己。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心死,难以释怀的看向上官云峰,却见对方仍是一脸的无奈。
接过莫华蓉,他将云峰向前一推。云峰看了他一眼,才下定了决心,向着路子清走去。
上官云峰伸出手,唤道:“子清。”
路子清却是轻笑一声,道:“哈,若无人推你,你永远都不可能迈出这一步。”
上官云峰为难道:“子清,她毕竟是我娘亲。”
路子清却是仰天长笑,笑的眼中带泪,看向上官云峰,冷声道:“她是你娘亲,所以她伤我,在你眼内看来,是无可奈何,是迫不得己,是可避则避的矛盾。所以你带着我一走了之,她对我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可以随着我的消失而一笔勾销。”
上官云峰急急欲辩,唯有一声“我……”却是无言。
路子清冷笑一声,又道:“我的存在对她是个威胁,而你看到的,也只是我对她的伤害。”他淡了面容,低声问道:“若是今日我死了,你可会对天下人说,她毕竟是你的娘亲?”
上官云峰不语,却是满面焦急。
路子清道:“你我的约定,从来都不曾实现过。如今已是入夜时分,我等候你的时辰已经到了。”说罢,竟是一脸决然。
上官云峰大惊失色,他知道自己应下路子清,天黑之前定会带他离开,只是因为种种缘由,延误了时机,他知道路子清会埋怨,却不想他为彼此还定下了时间限制。于是,急忙唤道:“子清,你什么意思?”
路子清道:“离开,你我却连玉京都没有出去。回头,你是否已经应下,不会在离开?”
上官云峰一脸惊色,他确实应下上官邢多留一阵,但他并未想过要长留下来。只是希望可以多陪父母一段时日。想要辩解,可是路子清却已经看向上官邢,见对方惊讶的神情,心下一片了然。
他点头道:“上官大人抱恙在身,你身为人子,自然不可能一走了之。只是,你以为我会等多久?”
上官云峰张口结舌,路子清缓缓道:“放不下的人始终是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要让我期待。你真的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残忍的一个。”
上官云峰未曾想到会从路子清口中听到这样的评断,他顿时面色惨白,推想过去,每一次决定都是路子清为两人做出,他怨过对方,但此时此刻,他却明白过来,并不是路子清做出了决定,只是他将自己心里的决定说出口而已。自始至终,自己都只会口头上对他承诺,但从来都没有真心为他着想过。
正如他所说,自己确实最残忍的那一个。
无言以对,亦是愧疚难当。
路子清惨然一笑,闭了眼,再睁开,已是掩去了那浓浓的失望,只剩下一片平静。他转身欲走,上官云峰却是一惊,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路子清手臂,道:“你去哪里?”
他匆忙之下只想抓住对方,却不想拉扯的是路子清受伤一边的手臂,顿时又有血流了出来,他心里一惊,却不愿放手,只得松了力道。
路子清低头看了眼涌出的血,却仿若不觉疼痛。扫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却忽然将眼神转向了门外。上官云峰一惊,只道他要走,不由加了几分力道,只听外面人影一闪,一道明黄身影已经走了进来,跟着就是一声沉沉呼唤:“子清。”
第172章
从分离到今日的重逢,细数下来总共是两百二十三个日夜。前途未卜的焦虑,生死难定的恐慌,慕容昊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对对方下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撑过这二百二十三个日夜的。但是自始至终他都坚信着,那个人不曾离开这个世界。也因此,无论如何的逼迫身旁的重臣,无论如何打击那个爱着自己的女人,他都仍旧保持着清醒的意志,维持着需要维持的平衡。
在这等候搜寻的两百二十三个日夜中,连自己都会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是正确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尚在人世,是否仍在等着自己将他寻回?还是他早已往生,此生再也不见?每次想到这里,都会抑制不住内心的慌乱以及狂躁,听不得任何有关那人死亡的言语,因此格外的苛求身旁的官员,不想看到替代了那人的存在,于是百般羞辱身在后位的那名无辜女子。
慕容昊轩知道自己是残忍的,也有些过分,但是却不愿改变,若是改变了这份残忍,是否就代表了他内心承认了今生与那人再无相见之期?
上天确实有些时候是仁慈的,再给了世人这么多的磨难后。
在今日城门的暗影突然送来的消息,无疑是对慕容昊轩最大的鼓舞,虽然只是有可疑人物进京的消息,但片面之语的形容足以让他认定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子终于回来了。只是,不好确认。
在傍晚的时候,对方的消息终于得到了确认。他想过很多种理由,对方易容而来的原因,却没有想过,对方卸下了脸上的妆容,主动联系了暗影。本以为他的出现是受制于人,却原来他一直都是自由之身。
然后在得知了对方去了上官家,他按耐不住心底的喜悦与那一丝不甘不愿承认的恐慌,急急赶了过来。
已是夜深人静,不需要下人通传,直接藐视了所有的礼仪,横冲直撞的冲入了上官府宅,昭示了他心底的焦急。同时,听到了那惊悚吓人的尖声惊叫,他更是脚下不停,若不是他身后仍跟了不少心腹,他心底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或许已经运用了轻功。
只是,当他一声低唤,唤出那人的名字,转过门廊看到院中的情形,他心底狠狠的后悔,为了那可笑的身份,耽误了脚下行程,没有第一时间就赶到那人身旁。
眼前的景象血腥一片,非常惊悚。
路子清一身白衣,半身血红,还有那侵染了血红的眼瞳,在月色下反射着忧红的光芒,诡异如同妖魅,半张不曾被血污的脸,在黑发和血红下异常苍白,近乎透明,泛着不正常的青色,更让他看起来像是来自阴间的恶鬼。
他染血的手臂被另一人紧拉着,肩头的红色再一次加深。慕容昊轩暴戾骤起,他难以忍受别人在这人的伤口上继续施压,更不能忍受那只手臂如同枷锁一样将那人禁锢。更何况此时此刻,四周的气氛正如同一场审判,蜷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莫华蓉俨然被害人,而路子清好似个现行犯被人扣住在了当场,他微挑着嘴角,高扬着头颅,是不屈,亦是高傲。孤高不屑的神情是对世人的鄙夷,让他在这个气氛中显得突兀,格格不入,却又异常的显眼,犹如英雄一般。
慕容昊轩扬起愤怒,他大步上前,眼神中已经满是戾气,一把抓住了上官云峰的手,一声“放手”,在手腕的穴位处好不怜悯的按压下去,对方立刻扭曲了面容,不得不松开了五指,转过头,一脸的惊讶,之后难以置信的转过了眼,看向路子清,道:“你?”路子清只是似有若无的淡下了眉眼的冷漠,给与上官云峰的是了然的淡定眼神。
上官云峰顿觉心头大痛,如同被锤子狠狠砸下一般,震得整个胸腔疼痛不已,五脏翻腾。路子清那眼神他不陌生,是算计了一切,得到了预期结果后,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表情。不是兴奋,不是得意,而是一种宿命一般的淡然。当事人只不过是认为一如预料,却不知他的这种表情对别人而言,等同于在背后被最信任的人插了刀子一样,难以置信。
上官云峰的眼里满是痛楚,月色映衬下,隐隐泛着水光。他有些难耐的开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计一切的?”他的手腕依旧被慕容昊轩攥着,从手腕处传来的酸麻一直延伸到半身,只是此刻,身上的酸痛不比心头的痛要来的更为明显。
路子清微微垂了眼睫,掩去了那眼中一闪即过,因对方自作自受而表露出的快意。好似有些无辜的敛去了眼神,转头看向了此刻搂住自己腰身的男子。
肩头本来的伤口因为上官云峰的拉扯再次出血,对于路子清而言,那种疼痛是不能忽视,而且很难忍受的。他既不是武将,亦不是侠客,他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人。血刃加深,如果不是他本身的骄傲不允许他示弱,或许早在鲜血侵染了双眼时,他就应该昏倒。
只是,直到此刻,才有人给了他一个依靠的臂膀,不必在独自强撑。
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许久之前,他还是身为暗影为慕容执行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任务时,只要在慕容身边,就会感受到,自己独自一人的背后始终都有一个人,为自己留下可以依靠的坚实臂膀,也给自己留下避风遮雨的港湾,纵使那时他认为那是种枷锁。
现在却不可否认,听到慕容声音的一霎,他心底筑起的堡垒在那一刻开始瓦解,当那人拦住自己腰身,让自己依靠过去的时候,他紧绷了许久的意志有了一丝疲惫的感觉。于是,在垂下眼睫的同时,顺势闭上了眼睛,将全身的重量交托给了身后的人。
慕容昊轩微微眯起了眼睛,对于上官云峰的问题他心存疑问,也想要知晓答案。不用说,这两百多个日夜,上官云峰一直和路子清在一起,但为何会在一起?他等待路子清给出答案。但当务之急,他更加紧张的是那仍旧自路子清肩头涌出的血液以及他愈见苍白的脸色。
于是,甩开上官云峰,横抱起了路子清。而路子清还顺势靠入了对方的胸怀,为自己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微皱起眉头,却是这些个时日以来,他首次借由表情透露了心思。
慕容微微扬起了头颅,宣誓主权的行为与挑衅的眼神让上官云峰面色惨白,退后一步,捂住了心口。
疼痛,自左胸开始蔓延至全身,冰冷侵染一身。他以为路子清只是不愿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所以封闭了自己,隔绝了世人,他愿意和自己离开,是愿意与自己尝试一起。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很想问问对方,是否自他醒来那刻起,就在心底算计着今日的这一切?那么自己因他喜而喜,因他悲而悲,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沾沾自喜在他眼里是否都如同小丑一般可笑?自己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复仇的棋子?自己因对他的爱而害了自己的家人……
责难,怀疑,各种复杂的心情集聚于眼神,夹杂着难以置信以及痛心疾首。
慕容转过了身子,隔绝了那有些怨毒的眼神,他可以感受到臂弯中稍冷的温度,似乎不抱紧了他,这温度随时都会继续降低。心底升起恐惧,眼神扫过四周,最后看向了季恒。季恒立刻跟了上来。
慕容准备带路子清到别处先处理伤口,随后再带他回宫。只是脚下刚要行动,衣袖却被路子清轻轻拉住,他低头看去,那人正看着他,漆黑的瞳仁泛着血光,坚定不容动摇。微勾起的手指似在颤抖,他用的是受伤的右手,青筋在血污下凸起,原来不是他动作轻,他用尽了力气,只是效果不甚明显。
慕容昊轩的双眼再次敛起了怒气。最初的怒气是因为别人伤害了他,而现在的怒气是因为他不顾自己。不愿退让,因此抿紧了嘴唇。然而对方也是一样,深邃的双目看着自己,那不做任何表情的脸孔就好似是无声的抗议,不知道意愿不被遵从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却也是无声的威胁。
慕容昊轩紧张的,本人却毫不在意。因此慕容气怒,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僵硬着手臂转过了身子,丝毫不掩饰面上的怒容。周身的气息尤为吓人,莫华蓉更是瑟缩成了一团,颤抖的更加厉害。
上官云峰依旧是责问的神情,却也带了些许的困惑,没有想到路子清会回头。无声的苦笑,他想要知晓答案,却也害怕答案。
路子清攥着慕容昊轩的衣襟,些微直起了身子,摆脱那一副依偎在别人怀中的柔弱姿态。
这样的姿势让他比其他人都高出了不少,他俯视着上官云峰,有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错觉。纵然他满身的血污,依旧是众人的焦点,只是比起方才那副受审人的姿态,此刻更像是个审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