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慢走。”安几素趁着递给我锦盒的机会,悄悄近身用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你真是不简单。”
他说完便转身拂袖而去,看着他远远离开的背影,我心下一阵惴惴:此人对我又似乎有另一种戒心,而且行事极为诡异。当初便是他暗中把我送出了棣宫,此次他又明着把我送了出来,两次交锋后,我开始觉得他才是真正的不简单。
第四十五章
九月离开棣宫,十一月初我们一行七十二人才回到兆京。回到兆京时,正赶上一场罕见的大雪。顶着漫天的风雪,十一月初七的傍晚,我入宫觐见玄帝。
入宫后,我呈上棣宫带给皇帝的锦盒,便被内侍带入偏殿等候。过了一久,忽然有内侍到了偏殿传玄帝口谕:在御书房觐见。
我随着内侍,到了御书房,入门后便低头跪拜:“下官参见皇上。”
“李如遗。”上面传来的声音威严沉稳,问话中听不出任何喜怒,“你此次去棣宫,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这话问得我一头雾水,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下官只是把皇上的圣旨和信都带到了棣宫,其他再无任何事情了。”
“是么?”玄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疑问和不测,“那这封信是什么?”
信?我没有抬头便知道他是在说棣宫让我带回来的锦盒,只得一五一十地答道:“那是棣宫呈给皇上的信,下官只是捎带了回来。”
“噢?你没有看过?”
我很奇怪皇上为何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但却又想不出半分他怀疑我看过这封信的理由:“下官没有看过。”
“那你现在看吧。”这话音刚落,一封信‘啪’的一声掉在了我眼前,信封上端正的写着几个字字:‘瞿兀玄启’。
我只看了这几个字就吓了一跳,吴昭居然敢直呼皇帝的名讳。——我不敢拿起这封写着皇帝名字的信,心中的忐忑逼得自己有些跪都跪不住了。
“李如遗,做棣宫的明令使,有什么好处?”
这一句冷不丁的盘问,惊得我立时有种气血上涌,头晕耳鸣的感觉。我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力答道:“不过都是些称呼,一个人究竟怎样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别人如何看他。”
“答得机巧。”他一句贬大过褒的话后,便故意挑起了最为尖刻的问题,“李如遗,朕记得你临走时说过,是有忠心的,是么?”
我想说‘是’,可想起不久前自己的那一番挣扎,竟然不由自主地说道:“现在看来,也不知道算不算得忠心。”
“把头抬起来。”这一声命令不大,却带着十分的强迫威严。
我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长叹了一声,随后缓缓把头抬了起来——不远处一袭明黄端坐在龙椅上,那九五之尊的气势,甚至比当年的文帝还要给人压迫感。
我努力盯着黄色蟒袍上的一团盘龙,尽力不用目光去碰触那张熟悉的脸。盯着盯着,那团怒目圆睁的盘龙越来越大,我才猛然意识到皇帝竟然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被迫与他对视——五载过去,那张脸一如当年的明俊,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沉稳和凝练。
我刚刚有些模糊,那双黑色瞳仁里的冰寒就让我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里面的猜忌和不信任。我只是埋怨自己还清晰地记得这双眼睛里曾经有过的像火焰一样的炙热光泽。
不见不念,若见何念?那时的记忆在此刻只如一现的昙花,我不能闭上眼睛,只能如顷刻失明般任由那过去的无奈和遗憾清远淡定成一片逝去的光影。
我这一刻的失态已然被对面那双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充满疑惑地声音响起:“你怎么了?”
“下官……下官先天有疾。”我凝神,编了一个快速的谎言,“有时会忽然看不到东西。”
“你有暂时的失明症?”这一问将信将疑。
我却必需圆好这个谎:“是,是当年家母过世时,痛哭所至。”
“那你应该也是个孝顺的人了。”他一句便能转到至关重要的话上,“忠孝二字,你应该是清楚的?”
“下官清楚。”
“这样最好。朕相信你们李家。”他此话一出,忽然高声道,“来人,传朕旨意,李家谋反之罪实乃乌有,现撤销一切罪状,李如是官复原职,李如遗留于御书房供职。”
我并不知他此举的用意,但是事情当然不会只有昭然平反这么简单。无论如何,他把我留在御书房,便是给了我一个踏上天下棋局的机会。无论怎样,我必需尽量走好当下这盘棋,绝对不能看到‘大乱’的局面。——遥想当年,绵延的征战,无关王权,不论成败,只是那无边的血腥和杀戮,便让我一直深深记得:‘经年烽烟,国非国,人非人。’
想到这里,我立时跪下,朗声道:“谢主隆恩。”
在御书房供职的日子,还算的清闲,不过时时整理一下藏书,清理一些皇上用过的笔墨纸砚。说实话,我虽然几乎每日都会碰到玄帝,但却从未再正面相对过,见到便是跪迎,离去便是跪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招呼。
如此这般,一个月过去,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君臣尊卑,宫禁森严的氛围。这一个月期间,我偶尔也听见了玄帝和朝臣说起田耕,说起赋税,说起工商,说起交通……只是当我有一次偶尔听到‘棣宫’二字时,忽然想起吴昭对我说过的那句:‘走得越远越好。’——我注定是没有听他的这句话,心里的抱歉让我忽然回想起了与他相见时的种种,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没有做到过答应他的任何一件事情。
想到这里,我忽然很后悔当日没有打开他写给玄帝的信,最起码那样我就有可能进一步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念什么。因为,从这么多次的接触中,我逐渐体会到他当初那句:“我要的‘天下’并不是你想的那个‘天下’。”暗藏了很深的玄机。我若是知道其中的原委,也许会更好的处理一切。
无论怎样,我现在既然守在御书房行走这个位置上,便只能尽责尽职地做好本分工作。而我当了这个御书房行走,最开心居然是我那个官复原职的状元大哥,因为我回家时,他便是不是提点我说:“如遗,有机会便在皇帝面前替大哥说几句好话。”
腊月初八,是腊八节日。而我在世的,名义上的亲人,也就只有李如是一个。虽然他曾不顾兄弟情意,要下令缉拿我,可是如今李家死的死,走的走,原来的旧人也只剩下他和刘伯二人了。因此,这腊八粥还是要和他们一起吃的。晚上从宫里回到家,刚刚进门李如是便一如这一个月来一贯的热情,招呼着我:“三弟,快来,吃晚饭。”
我现在看见他脑子里便都是满满的‘美言’二字,一股油然而生的厌烦情绪,让我用极度应付的声音说:“好,吃饭。”
刚刚坐下,我懒得再多说一个字,看到桌子上的一碗粥,端起来就往嘴里塞了两口。
“慢点儿吃。”李如是一边关心异常,端着一碗热茶对我说,“先喝点水,小心着凉。”
“不用了,我早就戒茶了。”我一摆手,仍旧自顾自的吃着粥。
“哎呀,如遗,你怎么吃起红枣来了,快,换这个。”他忽然拿起另外一碗粥,忙着要递给我。
“啊?”我一手把他递过来的碗推回去,含着粥说道,“红枣怎么了?不能吃啊?”
“你以前不是最讨厌枣子什么的吗?”他忽然一脸吃惊的看着我,随后道,“我特意让厨房给你做了这个没有枣子的,一个没看见,你就拿了那碗。”
“我现在什么都吃。”我含糊答应着,也不记得谁跟我说起过这李家三少爷不喜欢吃枣儿了,难道大家都是默认了,所以家里很少吃红枣吗?
“如遗,我觉得你变了。”
我无端听到李如是如此一说,当下冒出一身冷汗,连忙咽了一口,问道:“我变什么了?许是大哥久不在家,该变的就都变了。”
我刚说完这话,就看到他笑得一脸谄媚,随后道:“没错,我就是觉得你比原来懂事很多,出息很多。父母在天之灵,看你如此,一定会得到慰藉的。”
他满脸堆笑的让我有点反胃,只好推了推碗说:“我饱了,你吃吧。”
“哎,如遗,不忙走。”他忽然一把拉住我,然后小声说,“大哥有一事相求,此事不比非常,你要是办到可就真是帮了大哥了。”
“干什么?”我蹙眉道。
“是这样的。”他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地说,“宫里最近要去同里采办一些贡品,你也知道这是个肥缺,很多人盯着。你若是能在皇上面前替我说两句好话,就两句,这就齐了。”
我听得有些翻白眼,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觉得我这一个月究竟跟皇上说了几句话?”
“啊?”他显然没有听明白我说话的意思。
“一日两句。”我伸出手,做了个姿势,随后道,“一句恭迎,一句恭送。再多?没了!”
“啊?怎么可能?!”他看着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你不是进宫去伺候皇上的吗?”
他说这句‘伺候’时的音调就如同指甲刮在瓷盘上让我觉得刺耳又挠心,他那暧昧不清的话语,一下子点起了我的怒火:“李如是,你满脑子是什么!你知道御书房行走是做什么的吗?”
“你,你有话好说,怎么就生气了?”他笑的渐渐有些尴尬。
看着他那张脸,我猛然想起当年他诋毁二哥时的种种,更是气的有些发抖:“你,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大哥!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第四十六章
我自那日说了那句狠话,便真的再也没有和李如是讲过一句话,纵使看见,也视作无物,径直走过去。
少了一个整日在我耳边聒噪的人,我忽然多了一份自在和清静,我甚至觉得自己早就该这样对他,这种人居然还能每日进出朝堂之上,我甚至开始为玄帝的用人之道产生隐隐的忧虑。可是,一日,当我正在御书房里低头立侍时,忽然听到了皇后那熟悉而清亮的声音,带着些许急躁:“皇上,皇上。”
“朕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到御书房来吗?”
“可是,可是……留夕为什么可以来?”这话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女孩带着娇憨的吃醋。
可惜皇上并不吃这套:“他也不可以。”
“那,那今天,皇上也不要准他来?”这略带撒娇意味的请求,让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我这一眼,本是担心皇后现在的情状,可谁知一抬眼却正对上了皇帝漫不经心的一撇。这一眼后,我慌忙低头,忽然听到皇后不假思索地叫道:“哎,你不是?……李如遗吗?”
我看到她认出我,当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果然皇帝忽然饶有兴趣问着那个毫无心机的小丫头:“蘅芷,你认识他?”
“认识啊。千秋节时,他随礼部尚书进宫。”皇后果然不负众望,随后就接着说,“臣妾那日在琼花殿见过他。”
“行了。”皇上忽然喝止了皇后的话,随后严肃道,“你下去吧。”
皇后显然也看出了皇上的不悦,不好在说什么,只得跪安离去。
“李如遗。”——玄帝的声音沉得有如千斤,压得我一下子跪倒在地。
不必再说更多的话,皇上自然已经明白了一切的来龙去脉:“广招天下武学之士,你的网,撒的很大啊。”
“皇上,广招天下武学之士,是皇后娘娘自己的灼见。”我知道他绝对不会相信这句话,只能破开利害关系,与他辩解道,“况且,下官亦认为这是利国利民的良策。”
“是么?”他声音里忽然带着一丝不明意图的笑意,“如果这不是你提的,我倒还真觉得它利国利民。”
我被这话刺得差点没晕过去,心上有道口子,瞬间开裂,鲜血点燃了全身的战栗,抖了很久,再没办法说出一句话。
“你怕了?”——皇帝面前的颤抖,永远都是恐惧的表现。
我怕了?也许,我真的怕了。也许,我真的应该走得越远越好。我跪在那里,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回忆,不过都是没有根须的花朵,瞬间再多的灿烂和艳丽,都抵不过最后的飘零。情绪极度脆弱的情况下,我失去了一切言语的能力。跪在那里,除了静默,我不知还可以做些什么。
而玄帝似乎也暂时没有再问的意思,他只是吩咐了一句:“立侍吧。”
我便如木偶般,直直的起身,刚刚站到柱子,就听到门外内侍的声音:“留夕公子到。”
我确信自己是听到了玄帝的一声叹息的。然后便听到他的一句轻许:“进来。”
我虽然低着头,还是听到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后,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留夕参见皇上。”
我许久都没有听到玄帝的声音,只听到室内灯花燃烧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玄帝忽然开口:“留夕,这世上最悲的曲子是什么?”
“是以前开阳境内留传的一首‘绝心’。”
“弹吧。”
“是。”
转拨弹挑,琴音声声从留夕的指尖散开——如果说行云流水是古琴的一种天上境界,这首曲子绝对是与这种境界有着阴阳之隔的。如果没有听过这首曲子,我不知道,这弦弦演绎间,竟然能奏出一种仿似世间万种哀鸣的感觉。
每一次变调,都似一种哭泣,而这悲泣最为令人难受的地方,便是它尽量压抑着琴弦的颤动,让人有一种想哭,却又不能放声出来的压抑。
‘绝心’这名字起得真好——那些不上不下,抓不住,散不开的愁绪,都随着这琴声在我脑中翻滚,弥漫地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在我随着这曲子止不住内心的思绪时,忽然琴声断了,我听到留夕略带哀婉的声音:“皇上恕罪,我弹不下去了。”
“罢了。”玄帝的语调中也隐着一丝哀伤,“不必弹了。”
“皇上。”留夕停了一下,忽然又道,“五年了,你不开心,他也不会开心。”
这话如同一道划过天空的闪电,让我猛然想起今天是腊月十九,我的生日!这一下,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站在一个被人忆起或者说是祭奠的瞬间。
就在这一刻,皇城内鸣示时刻的钟鼓之声忽然响起,那沉闷地声音远远传来,似乎在努力压制着悲伤的放纵——而我忍着疼痛,硬生生地把泪水与姓名一起埋在了心里。
钟鼓声后,一阵沉寂。良久后,玄帝忽然道:“赵然去后,是不是没有人守陵了?”
“皇上可以再选一个过去。”留夕答道。
“再选一个?”玄帝忽然止了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李如遗,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