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最好。”上面的人亦静了一下,才缓缓道,“朕钦点你为寄送使,把朝廷的封赏送到武林帮派中。”
寄送使?我知道这次朝廷已经派了七名寄送使,把加封的皇贴送到了诸如羽纶,令旗,天行,朱衣等各大帮派中。而今次,皇帝钦点我为寄送使,我不得不跪谢赐封:“谢主隆恩。”
“李如遗,朕命你把这加封的皇贴和这封信送到渺月峰的棣宫去。”——只是这句话的力量,已然让我在恍惚中感觉到了渺月峰上冰雪的万年寒气——我冻在那里,一时三刻,竟然说不出半句话。
“你……不从?”皇上的语气中带着三分猜忌,三分冰寒,“莫非你们李家真的要谋反?”
谋反?我更不知这个结论从何得出,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官遵旨。”
“李如遗,这世上很多事,看到听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鉴于他半信半疑我是否知道盒子里的东西,我便定了定神说:“下官明白。李家世代忠心,请皇上明察。”
“呵呵。”——这冷笑藏着冰峰,寒气逼人。一句“跪安吧”之后,我退出了御书房,被内侍领着穿行于内宫的回廊之中。
走上后宫间的青石甬道,隔着高高的宫墙,忽然传出了一阵古琴声——七月艳阳之下的风雷暴雨——我知道当世不再有第二个人可以弹出如此的铿锵。
我听着这琴声,渐渐放慢了脚步,刚刚转过红墙,穿过御花园,我便在夏日繁花的掩映下瞥到了坐在远处琉璃亭中抚琴的身影。
按规矩,我应当跟着侍官尽快离开皇宫;依身份,我更是不能随便四处张望。可不知为何,见到那琉璃亭中的一袭青衫,我竟然挪不动了脚步。——只是远远望去,那飘逸如仙的身影,重叠了我记忆中不可确定的那种不真实。
就在我楞在那里出神的时候,忽然被不知什么人一推,随后听到了急促的喝斥声:“大胆!还不快走。”
我被这一声猛地召回了现实,才意识到自己乱了规矩,连忙低头,嘴上有些磕拌:“走,走吧。”
我一路跟着内侍出宫,再也没有停步,直到到了皇宫的西门外,那个带我出来的内侍才松了一口气说:“刚才你莫不是疯了?胆敢那样看着留夕公子,不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吧?”
听了他这话,我忽然觉得像是有什么卡在嗓子里,脑子里只剩下一句:‘的确活得太久了’在盘旋,而嘴上完全失了回答的力气。
那内侍见我如此,还道是我吓坏了,便收了恐吓,有些安慰地说道:“看你年纪还不大,兴许还不知道这宫里的厉害,以后万事都小心些。”
“多谢。”——无论怎样,他的一番好意提醒,我还是感激的。
“好了。你快回去吧。”他拜拜手,示意我赶快离开。
“是。”我微微一个躬身,拜辞。
回到住处,我打开圣旨,把上面交代的朝廷封赏棣宫的细节认真看了一遍,才发现这圣旨写得极为蹊跷,满篇没有一个明确的封赏,有的只是一些对棣宫在武林中地位的肯定和一些无关痛痒的褒言。我看完这道圣旨,脑子里一片混乱,随后便拿出另外一封玄帝的亲笔信,信封上只书了‘棣宫主启’四个字。——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挺拔中多了几分庄重,多了几分威严,我的心忽然比脑子还乱……
第四十二章
玄帝五年,八月初一,一支七十二人的带天巡守队伍从兆京出发,一路北上,前往摇光北部的连绵雪山。
这是我第二次踏上去棣宫的路,上一次是被吴昭带入了渺月峰,而这一次是以使者的身份来颁布皇帝的旨意。
我们一行人,走得不急不缓,一路北上,直直穿过冶州,琼州,凉州,走过思页、北嘉、江宁等几个大城,终于在九月中的时候,来到了渺月峰脚下一个叫作鹿野的小镇。
钦差出行,这一路自然是畅通无阻,每过一州一县,一城一镇,都有当地的地方官相迎——这些人或循规接待,或大力操办,而令人感到神奇的地方是,这越往北而上,奉承浮夸之风就越胜。看着北部地方官员那一张张泛着油光,笑得阿谀的脸,我心中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因为父亲曾有言与我:‘昏官误国,贪官误民。’
到了鹿野,因为这里实在没有一家大的客栈,我们七十二个人只好分住在了临近的两个客栈中。等大家都安顿停当后,第二日清晨,我吩咐了一个叫作方放的副使官,先行带上九个人到渺月峰去探一下路,若遇到棣宫的人也可先行交代一下我们的到来。
其实,我知道,棣宫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到来,这样做不过是礼节性的照会。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人一去就没了踪影,整整三天,派出去的十个人,竟没有一个回来通报的。
第三日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床顶上的帐幔,心里不停地寻思着:我当日离开棣宫,算是什么?不辞而别,还是脱逃?而这次带着皇帝的旨意来到棣宫,又算是什么?吴昭一定会把我当成朝廷的人吧?可是李家被抄,李如是尚在天牢之中,我待天巡守,这一切,我尚且糊涂着,而在他眼里,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呢?而令我担心的,还有一事,那就是小严尚在棣宫,我当日出来得鲁莽,事后便对他的情况担心不已。
无论如何,此次钦差之行,对我而言,目的有二——一是弄清棣宫与朝廷之间的是非恩怨,二是打探一下小严的近况。既然不得已再次来到棣宫,我只有把眼前一切的陷阱和危险变成机会,然后再见机行事了。
不过眼前这难题就不是好解决的,派去的人没有回来,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派更多的人?还是自己直接上渺月峰去拜见?
就在我举棋不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静谧幽暗的夜里忽然传出了一个缥缈的声音:“钦差大人,别来无恙?”
我听着这声音,惊得一下子坐起来,猛地掀起帘子,就看到一个黑影在那里徐徐挑起桌上的灯。我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静静看着这个身影慢慢转身——吴昭幽深的双瞳里藏着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似笑非笑的脸让我忽然想起当日在冕池时,他曾经告诉过我的:‘背叛棣宫者,当承受生命里所有的痛苦。’
想到这里,我怎样都笑不起来,只能轻声答道:“还好。宫主呢?”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另起话题道:“我记得李大人说过,这世上的日子,过得一日算一日。没想到,家破人亡的李大人竟还能过得如此蒸蒸日上?”
我不知他是否故意想激怒我,不过心乱则全盘皆输,于是我压了压,静静说道:“李家是被人诬陷的。我相信,皇上一定会还李家一个公道的。”
“呵呵。”他笑后便是更大的嘲讽,“李大人的忠心,真是令人敬佩。”
“宫主,我此次来,是因为圣上想加封……”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急急打断了:“不用说了,把东西拿来吧。”
我已然料想到他完全清楚了我此行的目的,于是连忙找出圣旨和玄帝的信,一齐递给了他。
他接过后,匆匆扫了一眼圣旨,然后便撕开了那封信,趁着灯光看了一眼,忽然哑然失笑。
“宫主。”我故意试探着问道,“你可愿接受朝廷的封赏?”
他听到我的话,忽然抬起头,寻味地看着我:“封赏?赏我什么了?”
“啊?”我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更不知道那信上写得是什么,当下便有些茫然,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皇上自然是依照宫主在江湖上的威望和地位,有所赏赐了。”
“哈哈。”他听完我的话,忽然大笑了一阵,随后竟然把玄帝写的信塞给我说,“封赏就是这四个字吗?”
我不由地接过信,一眼就看到了荷叶镶边的金色信笺上的四个字:‘天无二日’。——这一眼看得我心惊肉跳,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半个字。
“李……李大人,你回去吧。”吴昭看着我,言语间透出一种随意,“回去该说什么,你自己计较吧。”
“宫主。你,再想想。”——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再让他想什么。只是这暗斗在我眼前忽然摆成了明争,我心里便更加因为这骤然的乌云凝聚而感到压迫。
“想什么?”他看着我,忽然笑得有些无奈,“也好。或者,你回去就跟他说:让他再好好想想?”
我有几个胆子让皇上好好想想?!——如果直接一点,我真怀疑吴昭现在最想的就是借玄帝的刀先把我杀了泄愤。我只好勉强也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宫主,我的确说过,日子有一天算一天。既然如此,若有好日,何必挑拣那些难的去过?”
“这真是你所想的?”——他眼神中的犹豫和疑问令我忽然有些局促不安。
只是,我的答案此时此刻不能有第二个:“是。”
他轻笑了一下,然后随意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你我都该知道这个道理。”
我知道这话便是最后的决断和逐客令,于是我只得躬身道:“在下明白了,在下自会把宫主的意思带给皇上。”
我二人一人一句,都做了没有挑明的选择。既然事以至此,便再也没有什么好说,我咬了一下唇,心中迂回一久,还是问了自己一直在担心的那个问题:“宫主,小严怎么样了?”。
可他竟然像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似的,自顾自地缓缓坐在了烛影依稀的梨花木桌旁,静静地发起了呆。而他这样一坐,我也不敢就睡,但又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得定定坐在床边,也不动声色地任由这夜色漫过窗棂,悄染了屋内的宁静。
我坐了一久,便有些犯困,眼皮如有铅重。只得靠着床侧,开始有些迷迷糊糊。恍惚中,似乎闻到了一阵幽幽的暗香,然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而那封信和那道圣旨,则静静地留在桌子上。
我走过去,拿起圣旨时,忽然觉得眼前的形势十分为难:虽然我昨夜已经见过了吴昭,知道了他的意思,可是这并不等同于我作为钦差已经旅行了自己的责任,照会过棣宫。我可以说自己已经得到了棣宫宫主的答复,可是随行的人员却没有任何一人可以替我作证,更何况方放他们十个人到现在也不见踪影。因此,我觉对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无论怎样,我必需亲自去一趟棣宫,一是正式表明自己已经去过了棣宫,顺便把上次派去的人要回来;二是伺机打听小严的下落。
晌午过后,我带着剩下的所有人马浩浩荡荡地行了整整一个时辰,才从山脚下的小镇,走到了棣宫的入口。我们的人马刚刚在入口站定,便看到远处雪尘飞扬,不一会儿便有一队人骑着高大的雪驼由远及近的飞驰到我们面前——为首的正是云令使安几素。
我还没有说话,便看到他骑着雪驼行到我的面前高声说道:“宫主有命,请钦差大人带着随行先跟着我到青花阁歇脚。”
他说完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而他的身后闪出九辆雪驼拉着的木车,每个车里都可容纳八九人。
青花阁是棣宫回见外客之所,见此情行我只得吩咐手下的全部人上了车,然后我们便被安几素带到了位于渺月峰南麓的青花阁。
到了青花阁,我带来的人除了其中一个副使杨明,其余随行之人全部被安排到青花阁西翼的偏厅休息。
我和副使二人又随着安几素入了青花阁的正厅。到了厅内,安几素示意我们坐下后,便出了正厅,然后就见有人安排茶水上来。
这茶水上后,就迟迟不见再有人来招呼。我俩坐在屋里,既尴尬又不安,对视了一下,还是杨明先开了口:“李大人,咱们是不是该出去看看,找找人?”
“还是再等一下吧。”我看着他,解释道,“这里我们不熟悉,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这话刚落,便看到一个人影闪进屋内。我抬头便看到风令使戴滴铭已经稳稳地站在了我二人面前。身边的杨明显然是被他形如鬼魅的轻功吓得不清,浑身哆嗦地看着我。而我也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开口。
“大,大人……”杨明大概是看我沉默在那里,只得偷偷提醒道,“圣旨……”
我现在怎样开口都是为难,首先我不能表明自己认识他,或者知道他的身份,其次我不能就这样装作不认识他,把圣旨交给他一走了之,这样我便不能打听到小严的下落了。我想了一下,对眼前的风令使戴滴铭说:“圣旨在此,棣宫上下所有人集齐,听宣。”
第四十三章
没想到我此话一出,只惹来了风令使一句不咸不淡的:“圣旨?拿来吧。等宫主有空时,我会呈上去的。”
这一句把圣旨呈上去,大概抵得上诛九族之罪了。我不知道身边的杨明是怎么想的,只是这一句轻蔑后,我俩竟同时保持着沉默。他或许忌惮着棣宫的厉害,而我则实在不想无谓地装出一种保持皇权威严的狐假虎威。只是他这样一说,我们反而就不能把圣旨拿出去了,起码不能在如此被呼喝的情况下示弱。
不过既然戴滴铭此言一出,便表明了他的身份,于是我接道:“你还是最好问一下宫主的意思再说,办错了事情,也不好交代。”
我这话的前半句是想提醒他行事不要如此鲁莽和傲慢,后半句是想告诉他大家各为其主,凡事不要自己托大。果然,我这话还是起了一点作用的。他想了一下,便道:“宫主今日有事,你们先住下,明日再谈吧。”
“好,有劳了。”我当下便答应了他的缓兵之计——给别人时间就是给自己时间,很多事情越急,便越容易失去判断和思考。所以,我也要趁着这个时间静一静,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一会儿会有人带你们去休息的。”戴滴铭说完连招呼没有,便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杨明不安地问我:“大人,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休息,明天再想。”我回答的干脆。
“可是……”他脸上明显有着焦虑的神情,“那圣旨?”
我知道他是害怕自己不能完成任务,于是我反问他:“钦差的任务是什么?”
“任务?”他愣了一下,随后道,“将皇帝的旨意颁布给棣宫。”
“对。”我点头道,“是颁布旨意,不是看着别人执行旨意。管好可以管的,不要担心管不了的。”
“是。大人……”——我明显看到杨明脸上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惊讶,甚至还带着一丝喜悦。
我不想自己说的话能让他如此茅塞顿开,正感到奇怪,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响起:“二位虽我来。”
这声音温柔婉转如她舞起的盈盈水袖——我回头就发现兰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我暗自解嘲地笑了一下:杨明脸上如此惊喜的表情,已然得到了最好的解释。
我正想答话,便看到兰栀已然转身飘飘出了屋子。我正想跟上,身边的杨明竟然抢先一步跟了过去。我心里真是好气又好笑,只得跟在他俩身后,再无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