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无题
桓于飞一直在一个荒芜的梦境中,昔时,他总是梦见温绾绾惨死的那一幕,如此绝望而无力的场景。
如今,温绾绾与刘复北的容颜虽还深深铭刻在他的心底,那两个人真正让他感受到什么是夫妻,什么是父母。
顾念雪,俞云秦,桓温,祖绿萼,一个个都是些不正常的,包裹着太多的利益和无奈,只有那两人真正是两心相照,生死相依。
但是他现在却没有再沉溺在那样的惨景中,漫天的血红,支离破碎的肢体,爬在尸体上的蚂蚁,那样血腥而让人癫狂的场景,刘复北死之前,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那该是怎样的悲惨。
他的梦里是一片荒芜,白茫茫的雾气和烟岚缭绕着,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独自挪着步子,寂寞地走着,那凛冽的风割在脸上,像一阵阵无形的刀光扑面而来,割开了肌肤,划破了经脉。
然而却不知这风缘何而来,只知道他白色的衣衫飘拂,受着强风,衣袖鼓鼓,他本来可以停下,却不知缘何要一直前行。
前面有一个身影,孤独,潦倒,瘦得脱形,三千青丝飘散,全身弥漫着一股比他更浓重的绝望和悲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追上那个人,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总是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酸楚无力之感。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他却知道那人现在一点求生的欲望都没有,那人就像在祁连雪山的冰窟里,绝望地闭着眼睛,没办法活,也没办法死。
他悄悄踩着他留在雪里的脚印,跟在他的身后,想要追上他。
却看见那个人站在悬崖峭壁之上,悲伤地低着头,看着下面那白茫茫的一片,那个地方连野树杂草都不能生存,狂烈的风怒吼着,抓挠着,想要撕裂那个单薄可怜的人儿。
不知为何,他对那个人总是有一片怜惜。
然而,那个人却轻轻一跃,转瞬便从山崖上跳了下去,像一片飘零的落叶缓缓地无力地扑向了死亡。
他想抓住他,却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力,连他的发丝都难以触及,他飘飞的衣衫与自己的手指擦过,落向了悬崖深处。
一个声音从谷底传来,似在嘲笑他,你救不了他的,你救不了他的。
每当这时,他都会从梦中惊醒,擦一擦身上的冷汗,全身冰冷,好像真的在那样一个荒芜冰冷的地方绕着似的。
他缓缓坐起,七锦被掩住他强健的身躯,锦被上还残留着缕缕芸香,还似刚才细腻的触感还留在指尖,甜媚的女人香。
他摇摇小银钩上挂着的金铃,白焚带着侍女们轻轻推门进来,侍女们像猫一样踮着脚款款走来,微微一福,然后各自忙碌着。
他闭着眼睛任由一个小侍女替他更衣,黑色银蟒袍裹着强健而有力的身躯,青涩的小丫头们只是手轻轻拂过主上的身体,便羞得脸上一片臊红。
白焚无奈地摇摇头,主上现在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男人靠近他,雪霁给他带来的反感太强烈了。
彼时,雪霁已被擒下,为了迷惑外界,桓于飞依然正在养病之中,每天不见外客,范珏文残党们还在叫嚣着,却不知道屠刀已经悬挂在他们的头上,只等着复北楼主一声令下,这场血腥的大清洗便要开闸了。
白焚却代替了粉姒和平时的亲信侍女们,找来可靠的侍女侍候桓于飞,装模作样控制着复北楼。
白焚见一个小侍女正在替桓于飞理着衣领,走过去,低头道:“主上,要如何处置雪霁?”
桓于飞皱着眉头,不耐道:“白焚,离我远点,闻着味道难受!”
白焚不得不退后几步,才听见桓于飞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暂时让他再露面一下吧,还有些人在观望,我要等他们全都跳出来,再一网打尽。”
周围的侍女们动作微顿,接着又默默地叠着锦被,理着床铺,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主上可否放过雪霁一次,饶过他的性命?”白焚哀求道。
“你觉得可能吗?我没有杀你,没有将他扔进万蛇窟,已经是仁慈,你还在妄想!”桓于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屑道。
“我现在只要想到他就毫无兴致,如果他活着,我早晚要阳痿!死了干净!”
白焚咬着唇,默默不语,桓于飞知道他内心里还未放弃替雪霁求情,桓于飞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还记得萃寒吗?”
白焚抬起黑沉的眸子,重重点头,从牙缝里蹦出一个词:“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失去的七个同伴兄弟,今生恐怕都忘不了了!
白焚刚刚来到复北楼不到半年的时间,桓于飞带着他南北两地东奔西走,马不停蹄,光是靠复北楼是不能与永嘉四十八盗抗衡,他以祖家直系后代的身份,游走在南北两地,说服山庄寨堡联盟。
在南地时,刚从鹤岄山庄出来,便看见一个青衣少年,向他们走来,可是没走到三步,青衣少年,便摔倒了。
桓于飞眼神淡漠,高高骑在马上,俯视着那个少年,那个少年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少年吃力地爬起来,继续走,没走到三步,再次摔倒,复北楼一行人刚开始全面戒备,到后来便满腹疑惑,如果是杀手的话,也太不利索了吧!
众人囧囧地看着他摔倒爬起,再摔倒爬起,明明是五丈长的路,偏偏花费了一刻钟。
他终于来到复北楼主的跟前,隔着复北楼众,好奇地打量着桓于飞,然后,开口道:“听说你有很多金子,我最喜欢金子了,我跟着你,你让我天天数你的金子吧!”
桓于飞的嘴唇抽了抽,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但是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两把剑,和一干下属。”
众人听了心里一阵温热,感动莫名。
青衣少年失望地摇摇头,无奈道:“这样啊,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转身便要走,谁知又摔倒了,桓于飞满脸黑线,忍不住开口道:“等等,来人,牵匹马给他!”
青衣少年咧开嘴一笑,白色的牙齿闪亮,他抱着马儿的脖子爬上去,端端正正坐好后,嬉笑着盯着桓于飞道:“你真好!既然你赠予我骏马,那么我便为你效忠吧,虽然你现在没有金子,但是我会为你赚很多金子的,到时候,你要让我睡在金库里守着它们。”
桓于飞的嘴角再次抽抽,低沉道:“随便你吧,不过你要知道,我的敌人可不是等闲之辈,而是人人闻风丧胆的永嘉四十八盗,你有胆的话,就跟着来吧!”
说完,一抽马鞭,调转马头,继续向着复北楼前进。
青衣少年嘻嘻一笑,咧着嘴道:“求之不得呢,永嘉四十八盗的金库肯定是满满的,你一定要把它收入囊中。”
青衣少年便是后来云衣十八卫之一的萃寒,金算子,守财奴,以及永远克服不了的走三步就要摔倒的毛病。
他打理复北楼,为复北楼创造了巨大的财物基础,甚至不舍不弃地找到了祖逖大人曾遗留下的宝藏,当然他只是为了金子而已。
而他却是被永嘉四十八盗排名第五的丧鬼所杀,记得他死的时候,紧紧握住桓于飞的手,不舍道:“主上的金库里还有好多金子的,人家好舍不得!”
桓于飞扯扯嘴角,无奈道:“只要你好起来,金库里的金子都是你的!”
他捂住流着鲜血的伤口,撇撇嘴道:“可我只是喜欢帮主上打理它们,还有抚摸它们而已,并不想占有它们,我还想帮主上赚更多的金子,可惜不能了,我还是要离开主上了,主上可以去找我的妹妹,她也很会赚钱,一定会帮主上好好打理复北楼的。”
他靠在桓于飞的怀中,伤感地说道:“其实,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死的,我很没用,走路都会摔倒,只会赚钱,老是拖累大家,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遇到主上,是最幸运的事情,虽然主上人又冷,又有点臭屁。”
那一瞬,桓于飞有掐死他的冲动,明明心里挺难过的,被他一说,真是牙痒痒的。
“可是主上对身边的人总是那么温柔,即使杀了那么多的人,可是主上还是有一颗怜悯苍生的心,菩萨心肠,屠夫手段,这样的主上,是我们心里不可违逆的强大存在,可是主上,身边的人也可能会背叛您,您不能对他们仁慈,一旦背叛,就杀掉他们,不能给他们第二次背叛的机会,一定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主上!”他慢慢闭上眼睛,气若游丝的呼吸也渐渐隐没了。
桓于飞紧紧握住他的手,心里十分难过,久久难以忘怀那个走路总是摔倒的青衣少年。
而他今日里提醒白焚,就是要告诉他,萃寒曾经说过的,不一定完全正确,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桓于飞会照着萃寒说的做,不管是雪霁,还是慕容冲,他都不会给他们再次背叛自己的机会。
后来,复北楼找到了萃寒的妹妹,也就是后来的粉姒,同时又吸进一个同样爱财如命的金缕,他们为复北楼的称霸之路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第四十九章:番外
复北楼云衣十八卫之一的黑毓是只老狐狸,他选择了复北楼主桓于飞,便是冲着他绝世的身手,还有无上仁义,可以云集天下英雄。
他的目的达到了,复北楼主身边能人无数,美人如云,云衣十八卫更是其中的翘楚,云衣十八卫大多来自市井,受到豪门望族子弟的轻视,但是复北楼主的鼎力支持让他们掌握了楼中大权,复北楼的十三长老们甘愿隐退,这十八人有异骨,且各有千秋。
复北楼有很多不可为外界名说的往事,其中最是悲惨的还是鹤岄山庄的惨案。
碧泱的哥哥,是鹤岄山庄的下一任当家,却被永嘉四十八盗排名第十的鬼见愁所杀,碧泱跟随复北楼主,便是为了替他的兄长复仇。
碧泱从来没有笑过,总是一脸苦痛,也不和复北楼众人来往,只是一个人抱着剑,站在一旁,看着复北楼主练剑,有时候,细碎的落花附在他的肩上,澄庾会帮他拍掉,在复北楼内,总是温柔谦和的澄庾是他唯一的知己。
澄庾乃是世家公子,其实名为庾澄,是庾家的后代,不满桓谢王庾四大家族偏安南隅,脱离家族,只身来到复北楼,从最开始的普通楼众,到后来被桓于飞注意到,成为了云衣十八卫之一。
为人虽然谦和,却最善纵横离间之术,永嘉四十八盗中有四五个都被他搞得自相残杀,不费复北楼吹灰之力,便一举拿下四五个据点,立下奇功。
他人缘好,不管是普通复北楼众还是云衣十八卫,还是复北楼主,他都能左右逢源,最能离间别人的却是最擅长与别人交好的,他是十三长老们心中最放心不下的,总担心有一天复北楼也被他搞得四分五裂。
十三长老的担心没有实现,却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碧泱追随复北楼主,不断挑衅鬼见愁,鬼见愁一怒之下,带着千人众包围了鹤岄山庄,指名要复北楼主和碧泱单枪匹马,奔赴鹤岄山庄,否则便要血洗山庄。
受到挑战书的时候,白焚和黑毓皱着眉,满脸“主上绝对不能去”的信号,碧泱很是为难,他也不想让复北楼主前往,复北楼主是天下人覆灭永嘉四十八盗的希望。
桓于飞冷笑一声,一剑穿透挑战书,钉在紫檀木小几上,表情凶恶,咬牙切齿道:“去,为什么不去?我桓于飞绝对不会死在他们永嘉四十八盗的前面。”
白焚和黑毓对桓于飞的脾气了如指掌,知道自己劝解不了,却不能跟随,只好打点着人在离鹤岄山庄最近的小镇上埋伏。
桓于飞带着碧泱马不停蹄地赶往鹤岄山庄,碧泱满心歉疚道:“属下真是无能,不仅不能为兄长报仇,还将主上连累了。”
桓于飞不言,紧紧握住腰间的一剑,这种情况下他只带着一剑,为了让刘复北见证他是如何将永嘉四十八盗一个个斩杀殆尽。
一路上,气氛沉默,桓于飞不到关键时刻,是不愿意多话,况且在碧泱的心里,复北楼主总是不可违逆的强大存在,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与其搭话。
听闻碧泱一路哀声叹气,桓于飞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便开口道:“一时杀不了并无大碍,只要怀着永远不会比敌人先死的心,早晚他都是你的剑下之鬼。”
碧泱惊愕地看着复北楼主,他满脸坚毅,虽眼神冷漠,面无表情,可是身上总有一种他说不清楚的力量,难怪会吸引着云衣十八卫们誓死效忠。
两人一路疾行,快要靠近鹤岄山庄所在的小镇时,黑毓旗下的一个楼众拦住桓于飞的骏马,气喘吁吁地禀报道:“主上,鹤岄山庄上百口人皆自杀身亡,老庄主亲自点火,将整个山庄付之一炬,现下,鹤岄山庄已经没亡了。鬼见愁已率人离去,我等只找到一个下人,他言及老庄主有话要他带给碧泱大人。”
桓于飞点点头:“带上来吧!”
只见一个浑身被熏得漆黑的下人扑上前来,见到碧泱,便大哭起来:“少庄主,老庄主没了,鹤岄山庄没了。”
碧泱身形一晃,险些倒下,他苍白着脸,手剧烈颤抖着,扶住那个人,问道:“我爹说了什么?”
“老庄主说,公子弱冠少年,便独自对抗残忍凶暴的永嘉四十八盗,实在是高义,我等虽不能助公子完成大业,却也不能成为公子的阻碍,今被合围,以此来胁迫公子,若致公子陷入险境,今后,便无人能铲除奸恶,亦无言见地下被永嘉四十八盗屠戮的人,今我等舍生取义,万望公子他日能将其铲除殆尽。”那个下人哭哭啼啼地道来。
“我儿,如今鹤岄山庄将灭,万望你跟随公子,助公子完成这锄奸大业,舍身成仁,万死不惜。”
碧泱本就悲痛欲绝,听到这番话,更是五味杂陈,他哇地一声嚎哭着,跪在桓于飞的身前,拉住桓于飞的衣袖,捂住心口,大哭道:“主上,属下愿为主上万死不惜!”
桓于飞眼神悲戚,紧紧握住一剑,左手扶住碧泱,依旧是不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近百口人,为了不让他们陷入险境,自杀身亡,这让心中一直充满仇恨,只看得见仇恨的他,大为震动。
他仰着头,陷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碧蓝的天空,同样是在一片蓝天之下,为何这个时代的人命竟是如此微末,像昙花一现般,又像螟蛉子,一春,一秋,一叶,一花,惨然而逝。
桓于飞难得开口道:“起来,不许哭,现在立刻去追击鬼见愁,杀!”
碧泱总算是稳住了自己的心绪,跨上马,狠抽马鞭,追击鬼见愁去了。
桓于飞稳稳上马,一点也不着急,这次他便宽容一点,将鬼见愁让给碧泱,虽然他曾经发誓,要让一剑上染满永嘉四十八盗的血。
等桓于飞带着一干人赶到时,碧泱早就与鬼见愁缠杀起来,鬼见愁排行第十,手上拿着的是两个带着锋利锐齿的金轮,碧泱的剑早就坑坑洼洼,难以抗敌,他咬着牙,耗着那股心头悲愤的血。
鬼见愁艳红的舌头舔舔金轮上的鲜血,表情邪恶地说道:“美味,和你哥哥的血一样美味!”
碧泱护住心脉,双目欲裂,狂怒充涨,血红的眼睛像是一匹沙狼一样凶狠,鬼见愁却愈发欢快,拍手道:“喔喔,生气了,生气了,真好玩,真好玩!”
两个人再战起来,碧泱手中的剑恍若白练,飞舞游走,可惜在力道和速度上,鬼见愁略胜一筹。
两个回合下来,碧泱已经体力不支,摇摇欲坠,桓于飞见状,转头道:“拿弓箭来!”
桓于飞不屑背后放冷箭,出声提醒道:“鬼见愁,看箭!”
鬼见愁惊恐转身,瞥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目若寒波,森冷异常,手持弓箭,满弓对着他,接着他挑衅一笑,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屁孩而已。
桓于飞右手一松,白翎箭离弦,像一阵白光飞射而来,鬼见愁还来不及闪避,便被射中右肩,箭身透骨,插在他的身体上,箭尖闪着寒光,银亮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