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知府听得怦然心动,他上任以来如履薄冰,全仰仗蜀王韩寐鼻息,又畏惧武林盟主司徒庆的人脉,任凭江湖中人在益州走动,担心被好事的侠士当贪官污吏除了,两年下来竟丁点油水也没捞着,倘若司徒庆真能铲除魔教,他以此向朝廷邀功,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哪怕因此能换得个江南肥差,摆脱蜀王的魔爪,也是好事。
想罢,知府喜忧参半道:“这也未尝不可,只是,万一魔教因此来找我官府麻烦,如何是好?”
司徒雅心道,冤大头,魔教不找你麻烦,羊毛出在羊身上,赶紧拿银子来雇工匠罢。
司徒庆面色凝沉道:“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我司徒庆一息尚存,就绝不容魔教滥杀无辜。”
韩寐笑了:“都说得好!本王有个两全之策。”
知府和司徒庆均警惕地看着韩寐。司徒雅道:“请教王爷高见。”
韩寐负手远目:“我牙尖嘴利的二公子曾经云过,养一个是养,养两个是养。本王就日行一善,养了司徒府上下百口,从此不分你我,统统住进藩王城,直到殷无恨落网为止。在此期间,烦劳知府大人重修司徒府,为武林正道添砖加瓦。如此一来,知府有难,盟主大可及时出手相救。”
张碧侠动容道:“师弟,你真是太聪明了,太深明大义了。”
韩寐低头叹息:“本王英明神武,又生得如此风流倜傥,却内室空虚,真是天妒英才。”
司徒庆按捺怒气:“……这怎么好意思?”
张碧侠诚恳道:“同为武林正道,五湖四海皆兄弟,原本就是一家人。盟主有难,武当派弟子些许微意,旨在联手抗敌,盟主切莫客套推拒。”
韩寐冷笑道:“我藩王城干净得很,没有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好意思至极。岳父你不好意思,难道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宝贝,不便入住藩王城,抑或者,要与魔教暗度陈仓,在藩王城行事不大方便?”
司徒雅发觉,数日不见,韩寐的厚颜无耻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听到‘岳父’二字,转身羞愤状扑进暗卫九怀里——见过趁火打劫,没见过这样光明正大趁火打劫的。想了想,打起武当主意。
前门有狼,后门有虎。暗卫九默默搂紧司徒雅,一派萧索茫然。
益州知府深思熟虑,点点头,眯眼打量瓦匠。瓦匠挠着燎焦的头发,自觉骑虎难下,很是忐忑。
第四十四章
司徒庆明知蜀王韩寐用心险恶,以掷杯为号,怂恿青城派与他叫板,称他是当年剑门灭门的元凶不提,此番邀他举家搬入藩王城,大抵也是为了伺机寻找那风传的九如神功的下落,又欲以他为饵,引殷无恨前来自投罗网。饶是如此,他还是得承这份情,以免让蜀王和武当派扣上莫须有罪名。
待瓦匠与知府谈妥价钱,画好复原图纸,韩寐麾下的兵痞便开始忙进忙出,将司徒府幸存的家当运往藩王城。这支精兵在废墟里翻天覆地,肆无忌惮拆梁卸柱,有时找着值钱什物,就揣进襟中霸为己有,还不时调戏哭红眼的丫鬟,浑然韩寐做派,与马贼强盗毫无二致。
司徒庆静静地伫在烧裂的金钉朱门外,二十年美景,一夕荡然无存,像是发了场春秋大梦。他恍惚似看见一袭风尘仆仆的身影,白衣戴笠,落拓江湖的扮相,抱手立在他身前问:“你为甚要跟着我?”
“……你拿着我的剑,我自然得跟着你。”那时司徒庆还不明白,如何和女子打交道,哪怕她一身掩人耳目的武夫行头,固守着与生俱来的倔强与睿智。或许正因如此,才更令他局促失措。
女子回首歪头,用手中剑柄,将斗笠顶开稍许,露出汗湿的下颔,翘着疲倦笑意的嘴角,染着血痕缁尘的脸庞:“一把破剑,何必小气?你如今杀了殷无恨,功成名就,要什么样的剑没有。”
司徒庆顿觉耳热:“但求微时故剑,在我挫折时陪着我的朋友,会比我以后遇见的都重要。”
玉芙蓉微微一笑,认真道:“你觉得重要的,只怕不是我。你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对。我姓俞,名复嵘,兴复峥嵘。不是儿女情长、金枝玉叶那个玉芙蓉。你这般死缠烂打,很碍我的事。”
司徒庆争辩道:“巴蜀话讲来,就是玉芙蓉。你救了我很多次,你要做什么事,我帮你。”
玉芙蓉想了想,逗他道:“其实也没什么事了。老大不小,无非是找个如意郎君,了此残生。”
司徒庆听她讲得随便,很是忐忑:“何为如意郎君?”
玉芙蓉四下打量,随意颐指,煞有介事:“以我所立之处,能让芙蓉落地生根,四十里地易为锦绣,满城繁华。我就为他凤冠霞帔,换上女装,在此安身立命,不问江湖事,共享十年天伦之乐。”
玉芙蓉抛下这话,转身就杳无音信。司徒庆留在益州潜心养花,直到她践诺归来。果然是凤冠霞帔,艳若芙蓉,冷若冰霜。继而相夫教子,却不咸不淡只有十年。“为何只有十年?”
玉芙蓉感伤道:“花开一季。只拥有彼此韶华最好的十年,省了年老色衰、无止休的争吵。”
“父亲。”不知何时,司徒嵩和司徒雅拧着包袱,走到沉思的司徒庆身畔见礼。
司徒嵩瞄着如影随形的暗卫八,欲言又止。
司徒庆回过神:“失火当晚,我好像……看见了你们娘。”
司徒雅幡然改色:“什么时候?”扛着一堆书籍画卷的暗卫九,用脚尖挑起他失手落地的包袱。
司徒庆将那夜在藏剑阁的情形仔细讲来。司徒雅听罢,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可置否上了马车。
司徒庆接踵而入:“你娘近年到底如何?”
司徒雅讳莫如深:“爹你知道,点绛派诸事不可外传。不过,岁月催人老,娘闭关多年了。”
司徒府迁居安置,上上下下一番忙碌,总管忙着与王府总管切磋。暗卫营忙着和精兵争夺地盘。暗卫营统管胡不思忙着惩罚救火不力的暗卫。司徒庆忙着飞鸽传书,向武林各派发除魔号令,布下天罗地网,又片刻不停练剑,只盼能悟出更快更绝妙的剑法,好与殷无恨决一死战。司徒雅则忙着和瓦匠算计知府,忙着应付司徒嵩,应付韩寐,应付张碧侠,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
唯一不忙的人是暗卫九。似乎除了司徒雅,众人都知道他冒充过步白秋,却忘记往下深究。他怀揣着一桩无人问津的谎言,自觉去向胡不思领鞭。
胡不思鞭挞完所有暗卫,才斜睨他,道:“我不敢打你。”
暗卫九依旧恭呈出后背,做错了事情,撒了谎,能得到惩罚,对他而言,是解脱。
胡不思冷笑道:“蜀王有令,谁敢打你,他十倍奉还。你莫要跪了,留着好皮囊伺候王爷去。”
暗卫九但跪不起:“属下想学……”他从未主动向这统管师父提过要求,但他知道,胡不思一定有更好的刀法没有传给他。就像失火那夜,胡不思的昆仑派掌门师兄所用的刀和刀法。如果他能学到更好的武功,也许就能与殷无恨抗衡片刻,也许就不必以那种辱没家门的方式向魔教求情。
胡不思尖酸打断:“学房中术去罢!”转身吆喝一干跪地的暗卫回营,“有什么好看,没本事也生一张以色事人的脸,就滚回去好好练功,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歪门邪道的近路可走!”
众暗卫干笑散去。
暗卫九只好在金窗朱户的藩王城茫然打转。蜀王韩寐说这里很安全,有重兵压阵,有禁水环绕,他不必总是侍奉在司徒雅左右。司徒嵩拉着司徒雅叙话时,也觉他碍事,打发他出去转转。
暗卫九转了一圈又一圈,丈量后厨到正堂的距离。路过一间厢房,突然有人问道:“小子,你来回走了六遍,飞檐走壁五遍,到底想干啥?”
暗卫九心中一凛,他之前竟全然没察觉到这屋内有人。当下道声得罪,打算换个地方继续转。
厢房内却邀道:“进来坐。”
暗卫九犹豫须臾,依言推门,只见一人端坐榻中,顶着回族扮相的白纱棱帽,却赤着上半身。脸上几处淤青,左眼红肿,右眼紫胀,浑身裹满绷带。赫然正是昆仑派的掌门人莫见怪。
莫见怪道:“原来是你!”晓得他是二公子的暗卫,态度霎时亲热非常,一笑满脸瘀伤开花。
暗卫九抱拳疑道:“前辈怎在此处?”
莫见怪奇道:“你不是该问我,这是被谁打的吗?”
暗卫九想了想,那夜莫见怪和魔教中人对峙时,似乎没有这么惨。
莫见怪咬牙切齿:“你师父打的!他一见我,不解我穴道,反而甩我几飞刀,又冲上来补了几拳,还想拔刀砍我,幸好盟主赶来制止,我福大命大!然而我昏迷不醒时,竟被你们暗卫营的人搬进了这个鬼地方,你师父还重新点了我穴道,说要慢慢收拾我!我好歹也是昆仑派一派掌门……”
暗卫九听罢,不复对昆仑派的刀法抱有期望,出门带门,回到司徒雅的厢房,将桌上散乱的书籍收拾规整,再无用武之地。待到暮色四合,估摸司徒父子与蜀王韩寐、益州知府等人即将散宴,兀自沐完浴,摊平司徒雅的锦衾,默默钻了进去。
司徒雅回来得迟,醉颜微酡,手里擢着个胀鼓鼓沉甸甸的锦囊,倚门见榻中拱着一团,怔了怔,借着酒意欺上,隔着锦衾,温言软语问:“你在作甚?”
暗卫九道:“小主人,属下在暖床。”
司徒雅愣了片刻,钩沉索隐,想起他似乎是曾说过要暗卫九暖床的话。当下一本正经道:“此法不妥,你想,你这么早躺着,谁来伺候我沐浴?”转念想到他扮殷无恨时,颈侧曾让暗卫九咬过一口,那处还涂着易容膏,当真和暗卫九共浴,不免被识破,遂打消道,“你躺着别动。”
说罢,将那沉甸甸的锦囊往旁边桌上一搁,出门向王府侍卫要了几炷香,不一时沐浴归来,见暗卫九果然还捂在锦衾里一动不动,顿时心花怒放,兴致勃勃将线香扎进炉中,转身重新扑上榻。
蒙着锦衾的人随之动了动,竟很是热情地搂住他的腰,又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司徒雅不明所以,拉开锦衾一瞧,只见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却是蜀王韩寐。
韩寐意犹未尽,耳鬓厮磨道:“原来二公子你这般主动。”
司徒雅推开韩寐的脸:“君子成人之美,朋友之妻不可欺。缘分自有天定,还暗卫九来。”
韩寐不依不饶,与司徒雅十指合握,将他按之于榻,较劲道:“令尊传他问话,与本王何干。”
司徒雅认真道:“你不要逼我。”
韩寐凝神端详几许,期待道:“你待如何?”
司徒雅偏过头,清清嗓子:“我会喊。”
韩寐不明白:“又如何?”
张碧侠冷不丁道:“他一喊,也许我就会进来。”
韩寐惋惜道:“他还没喊。”
张碧侠分开两人,往中间一坐:“大音希声,可见师弟你平常声色犬马,已落得听之不聪。且将这等红尘俗事放下,方才我在司徒盟主处,偷听到一桩奇闻,料想师弟你一定会感兴趣。”
韩寐问是何事。张碧侠慢吞吞道:“我听闻,殷无恨和步白秋有断袖之谊,且因此上了司徒府的暗卫九。现如今,暗卫九正求司徒盟主,替他瞒过这茬,言下之意,似乎是,打算自行了断……”
话音未落,韩寐和司徒雅已齐齐跃起,夺门而出。
第四十五章
张碧侠说道,暗卫九曾在魔教受辱,适才向司徒庆全盘托出,意欲自戕谢罪。韩寐一听之下,不疑有他,十万火急踹开司徒庆的房门——只见司徒庆端坐花梨木四方椅中,手持尺长雁书,暗卫九秉烛旁立,一齐聚精会神观瞧。此时见他没头没脑闯入,均是匪夷所思。
韩寐顿觉气氛尴尬,转身搂住司徒雅,醉意盎然道:“快跑罢,换本王追你了。”
司徒雅没瞧见屋内情形,挣扎道:“暗卫九!”暗卫九闻话放下烛台,正要解围,司徒雅已自韩寐臂下钻出,原本梳得松散的束发霎时凌乱不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管不顾扑上来紧紧抱住他不放。
暗卫九默默地替司徒雅拢好乱发。韩寐兀自揉揉眉心,左顾右盼,作今宵酒醒何处状。
“成何体统!”司徒庆训了一句,起身转向韩寐,客气道,“蜀王来得正好。”
韩寐理理袖口,负手摈去醉意:“哦,本王还以为来的不巧。”
司徒庆道:“哪里话来。蜀王此番仗义相助,我司徒家无以为报。听闻月前,蜀王遗失了一件镖物,而犬子司徒锋不自量力,想为蜀王分忧。现如今,锋儿已抵达蜀北剑门关脚下,协助唐门少家主,以及云雁镖局少镖头明察暗访。皇天不负有心人,这镖物总算有了下落。”
话说司徒锋在府中颐指气使,出门在外也就不把唐门少主唐铁容和镖局少镖头季羡云当外人,凡事稍不称意,就直言不讳指手画脚。而唐铁容丧父,母亲又为韩寐关押,心情自是不好,满腔怒火正愁没处宣泄,便一天到晚和司徒锋唇枪舌剑、短兵相接,直搅得鸡犬不宁,随行者哀鸿遍野。
一日几个人在剑门关下毫无头绪盘桓,依旧是徒劳无获,心烦气躁。不知怎的,司徒锋就开始拉着季羡云,对唐铁容冷嘲热讽,称唐铁容是男生女相,色厉内荏,别看白天那嘴像是孔雀胆泡过的,叨来叨去毒得紧,到了夜里,却躲在被窝里抽抽嗒嗒,偷偷落泪,完全是哭包一个,全无男子气概。
唐铁容听得大怒,扑上去和司徒锋搏命,只道他胡说八道。
司徒锋也不知见好就收,以为自己能将唐铁容惹哭,无比得意。忍不住炫耀——他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摸一摸唐铁容的枕衾,那枕衾湿漉漉的,不是泪水浸湿,又是如何。
这一下,一干人等全知道堂堂唐门少家主这件见不得人的伤心事。
唐铁容心寒至极,想不到身为武林盟主之子,司徒锋这般冷血无聊,也不顾交手过招之际司徒锋一剑刺来,只管迎刃而上左右开弓,啪啪给了他两耳光,继而捂着伤处不辞而别。
季羡云忙不迭去追唐铁容,随行众人也觉司徒锋凉薄得很,不愿再与他为伍。司徒锋形单影只,不以为苦反以为趣,左右他生性不讨喜,讲不来好话,兄弟尚因此嫌恶,落得众叛亲离又何妨,一言蔽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独自坐在剑阁镇的酒肆,喝酒吃肉,好不痛快。席间突然听闻,白龙寨的阴平寨主,近来得了件宝贝,好似是樽造型奇特的酒壶,群龙盘附,绚烂非常。
此后司徒锋便不知所踪。季羡云好歹劝回了唐铁容,又顾此失彼,焦头烂额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位携剑的小爷去过酒肆。酒肆掌柜一听两人是找那仗剑少年,嚷嚷着要他俩赔钱,道是如何?店里一片狼藉,血溅四壁,正是司徒锋和一帮酒后失言的贼寇厮杀一场,擒了活口独闯白龙四十寨去也。此外,掌柜还称,司徒锋临走之际,留下话来,骂道,不中用的哭包,待小爷夺回镖物,定要赏你百八耳光。
季羡云听完这话,回头一看——好不容易回心转意的唐铁容,竟也不见了。他只好继续打听,白龙四十寨是什么地方。这才知道,在离剑门关不远处,有一片夹山湖泊,地接秦陇和甘南,是北面入蜀必经之地,是为白龙湖。此地山峦叠嶂,溶洞密布,民风彪悍,蛰伏着成千上万以打劫商旅为生的响马,这些响马占洞为王,据道设寨,譬如阴平寨、金牛寨,统称白龙四十寨,连官家也拿他们没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