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枚古朴的黑金戒指,看起来已有多年的佩戴痕迹,外面凸刻着荆棘花丛的纹样,内侧则印有一行被岁月磨得逐渐模糊的小字。……卢……克?杜兰艰难地认出了头两个字,至于后面的,实在没有办法辨识了。抛开外表上的花样不谈,这枚戒指的确有些不同寻常之处,杜兰刚刚碰到,跟触电似的接收到一阵混乱的精神波动。
非要用形容词来堆砌的话,那真是非常的……悲哀,充满负面情绪的能量。
像是一个被囚禁不得释放的鬼魂,尖叫着,表达自己的怨恨。
杜兰呆了许久,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使劲扔开了那东西,戒指咕噜地滚到了一边。那种强烈的情感还徘徊在心底挥之不去。这个举动令其他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其中最奇怪的是洛伦,银眸微闪,随之附上丢在角落里的物体。
从没见过妈妈会失态成这样……
应该说是恐惧,还是别的情绪呢?无论如何,那一定不是个简单的玩意儿。洛伦的好奇心更加膨胀起来了。旁边的约翰则是歪了歪头,有点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
「主人?」帕迪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杜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的胸膛仍在微微地起伏,神色却冷静下来了。「我明白了。」杜兰说,「这是个法师惯用的小伎俩,将自己的记忆或感觉寄存在某件物品当中,有时用来回忆;有时用来传讯。一般来说,精神力愈强的人,愈容易操控这种道具。帕迪,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呃…死人堆里。」帕迪不甚清晰地表达,「大概是附近的一座墓园,也许。其实我不知道是哪个地方,为了不惊动地面上的生物,我们都要在地底下行走。每当找到一具尸体,我们就开始工作了。」
「所以他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见到帕迪点点头,杜兰若有所思地说,「看他穿得衣服有些脏污,料子却不错,双排的银纽扣,领口和袖口还有繁缛的细节,应该是个有钱人才对。」
他把贵族两个字拆去,笼统地化成了有钱人这个词。
说着,叫骷髅人们把尸体搬了下去。
「我有件事挺奇怪的,」杜兰慢吞吞地问,「帕迪,你碰到戒指的时候感觉到什么了吗?」
帕迪茫然:「虽然我觉得那戒指很值钱……但是,没有啊,我的主人。」他又补充道,「倒是主人你刚才比较反常,难道真的有古怪?」
杜兰不相信似的瞥了他一眼。这时洛伦走上前来,缓缓打开了手心。
「我多少能感受到……」洛伦说,「不过,很微弱……」
杜兰略感意外,如此看来,跟使用者的力量没有多大关系。他思索了片刻,大致想出了解决的办法,便拿过戒指输入几丝精神力探索起来。那里是一片黑暗的汪洋,似乎广阔无垠,却找不到道路的方向。无论前后左右都是相同的风景。在这种迟钝的环境下,五感跟着退化了不少似的,不知道自己手中触摸的是何物,不知道耳边曾否刮过猎猎的风声。
一时间无计可施,于是杜兰采取了最笨也是最直接的办法,粗暴地打破了戒指里的结界。当他的魔力汹涌地冲出结界之时,那枚戒指漂浮在半空中,由墙壁上折射出了虚幻的剪影。
「那是什么啊!」约翰惊奇地喊道。
墙上出现了一个男人,准确的说,只是男人的幻影。看起来有三四十岁,完全是上流社会式的打扮,大约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此刻他神圣地亲吻了一条白手帕,然后放进了衣兜里,双手合十,小声地祈祷着。
「我的维纳斯,希望明天仍旧能够见到你,这样我便能保持一天的好心情。」
「他在跟谁说话呢?」约翰四下张望,始终没看到另一道人影的出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个维纳斯又是什么人?」
「只是一种比喻,意为心爱的人。」洛伦移过眸,口吻淡淡的嘲讽。
「为什么呢?」
「因——」
「给我安静点。」
杜兰发话,他们俩便没出声了。
画面中的男人表现得像个初恋的小伙子,而且特别的深情款款,言辞间都透出恨不能掏出心肝献上的劲头。不知不觉跳转了几处场景。有的是私人卧室,有的是共同点是,均为他独自倾诉衷肠的模样。
到后来,也许是恋情出现了问题,已至中年的贵族流露出凄苦的微笑,充满了心灰意冷的味道,犹如一夜之间凋谢的花朵,剩下光鲜的外皮,那也不过停留几日罢了。
「噢,我的维纳斯……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男人神神叨叨地念着,捏住一封信。这信他之前就看过了。当场他就脸色大变,仿佛顶头的天花板塌了一块,打算砸开他的脑袋似的,「我活不下去了……」
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直到立体剪影消失的时候,杜兰一直保持着微微蹙眉的表情。男人在说完那番绝望的话之后,便没有下文了。身形逐渐扭曲逝去,包括那些如梦似幻的布景,跟着从墙上不见了。
其实,他有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戒指本身算是个有些价值的东西,放在别处,那也能成为不错的助力。本以为里面一定藏匿着什么秘密,至少会有那么点乐趣可言——比如说,记载着一桩杀人案的始末。然而杜兰失望地发现,除了男人的自怨自艾式的爱情之外,任何值得一看的因素都没有。
他竟浪费时间观赏了这么一部烂到极点的单人肥皂剧!而且还是悲情结局!
「无聊。」杜兰评价道。
帕迪沉默了许久。连杜兰接下来说的话都没有听到,好像僵掉的化石,这种弥漫着死气沉沉的默然于骷髅人而言是很难得的。从这方面来说,他真是有点不同寻常。
约翰说:「帕迪叔叔?妈咪在叫你呢!」
帕迪抬头,才发现杜兰不解地看着自己。「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帕迪摇摇头,回答,「不,我只是觉得……只是……」
他说到一半,又沉默下去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帕迪的伤感来源于何处。倒是杜兰回忆了一下,隐隐约约地想起,很久以前,在许多的故事还没有形成之前,那时候帕迪偶然提过一次,作为人类的他,原本有个光明的未来、健康的身体,以及心爱的妻子。
关于他生前的事情,杜兰并不知道得十分详细。只能推测,大概帕迪和那男人的经历很相似,都被爱人深深地伤害过,所以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
杜兰欣赏浪漫的爱情小说,那是格调抑或单纯的口味问题。更重要的是,他不认为世间真有诗篇般的甜美感情,所以试图从虚构的文学当中寻找。他看向帕迪,有点不能想象后者死了几十年,还对生前抱有这么大执念的理由。
「算了,把戒指收起来吧,放到仓库里去。」杜兰不无遗憾地说,「反正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如果你要也尽管可以拿去。」
「好的。」帕迪欠了欠身。
chapter seventeen 改变
关于那件事的后续是这样的……其实不算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件,不过,还是稍稍提一下比较好,以防某日突然地冒出来,让人不知所措、一头雾水。
「他跟你们不一样。」
考虑到这个叫做卢克的富商,或者说,是个没什么名誉的小贵族,本身是个小所成就的魔法师,因为一般人使用不了那枚戒指。杜兰思来想去,决定给自己找点挑战。想想看吧,亲自动手制造出一名高级亡灵,光是这个念头掠过他脑内的一刻,都比制造出整个骷髅军团还叫他兴奋呢!
既然已经有了计划,接下来,只需要动手实施了。
首先,要从往生之界唤回死者的灵魂,不管是制造怎样的怪物。其次,在它的身上下咒,确保施法者所要的利益。再有就是融合灵魂和肉体,好让它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
在一切的事项准备就绪后……
耐心等待便可以了。
然而结果让杜兰感到些许失望,实验品的外表更接近于低品的骷髅人,它们在往生之界算不得什么角色,不像真正的高级亡灵,亦是被称为亡灵法师的存在。但,总的来说还好,功能方面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心道。
不知该称作什么东西的生物——卢克来到他的面前,跪下俯身轻吻了他的左手背。语气与戒指中所残留的影像感觉完全不肖似,是一种含蓄的、稳重的表达方式。
「我的主人,感谢您赐予我美妙的新生,在未来的一百年内,我将竭尽所能地为您服务。」
其实,那些由杜兰所制造出来的生物们,之所以没有强硬地反抗他——实际上它们大可以试试,成败可不容易猜到。绕回来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杜兰订下的契约时间非常有限。不多不少一百年,这对失去时间概念的不死生物来讲,浑浑噩噩地很快就过去了。
而它们虽然大都满怀仇恨、愤怒,甚至饥渴地需要屠戮,却拥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毕竟,比起令它们真正仇视的人,杜兰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因此一直以来,倒也很好地相处下去了。
「嗯。」杜兰点点头,表面上神情自若,内心里却无法自控,全身一阵阵恶寒袭来。
他实在讨厌死了被皮包骨的唇,如果那能称之为嘴唇的话,被那种冷咯硬的东西碰到手的感觉。尽管卢克并不是有意这么做,仅仅是在表现自己的感激而已。
帕迪说:「主人,你总得告诉他要干些什么。」
「看你的意思了。」杜兰看了帕迪一眼,转头对新鲜出炉的亡灵说,「你是想到外面,还是想在里面?当然,我说的外面是指地底下,假如你被人类发现,那就不是我能管辖的事情了。」
卢克刚直起腰版,听完又谦逊有礼地鞠躬道:「那么,允许我去外面干活吧。如果有无礼之处,还请温斯特先生多多海涵。」后面的话是对帕迪讲的。
杜兰微微挑眉:「你们已经这么熟了?」
恐怕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不光姓名,连家世和故事都互相通报过了。
「是的,我们很投缘,主人!」帕迪咔咔直笑,「自从伊文走了以后,我整天对着那帮智力低下的小兵,几乎要觉得了无生趣了。噢!幸好,就在这个困难的时刻,我命中注定的……我是说,命中注定的伙伴,从天而降,真是让人感动极了。」
「好了好了。」卢克没什么反应,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迹象,反而是杜兰听到有些头疼,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从眼前消失。
如他所愿,几秒内,两个不死生物就消失了。
不过他们只是正常地开门走了出去。
杜兰仰起头,轻轻按揉着眉心,正凝神静思时,忽然听到有一丝响动传来,连忙转过视线。原来是卢克半途折返回来,关上了刚才忘记关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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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咪,今晚给我讲故事吧。」
「好不好嘛!?」
「听我说话啊妈咪……」
晚饭后约翰一直缠着他。杜兰开始拒绝,表示自己要去研究最近十分感兴趣的占星术,奈何约翰不达目的便不罢休,像个粘乎的皮球一样。一旦说点重话,又会哭哭闹闹发脾气,总是搞得杜兰身心俱疲,无话可说。
「回去睡觉,听到了没有?」杜兰背靠在书房里的椅子上,朝对面的小红龙冷冷吐道,「别吵,我耳朵快要炸开了。」
约翰愣了愣,纠眉毛,撇嘴巴,立刻大哭道:「讨厌妈咪!坏透了!!呜呜呜呜——」
杜兰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以前洛伦从没有这么吵闹的时候,即使是哭,也是默默地掉眼泪,偶尔抽噎起来,双目微红,可怜兮兮的兔子般惹人心疼不已。而约翰呢,别看这家伙哭得很像样,只要你答应了他的要求,马上就会变了一张面孔,百分之百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就算明知道是小孩子的诡计也好,叫杜兰忍受这样的穿耳魔音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心里挣扎了一会,终于泄气又失望地叹息起来。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你说还能怎么样呢?
「够了!」杜兰蓦然呵斥。
约翰的泪水一缩,积在眼眶里神奇地打着转儿,怯生生地看向杜兰。后者面无表情地凝视它,半晌开口道:「要听哪一本?乔治王子虐龙记?」
「不要啦。」约翰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就…嗯……到我床头我才可以告诉你呢。」
因为洛伦有了独立的房间的关系,便按约翰的要求给了它同样的待遇。这样杜兰也可以不用再忍受每晚胸口负重的感觉了。约翰的床头柜不大,上面的东西只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高度却有三个床头柜那么高。
杜兰看了眼高度约为两英尺的书堆:「你打算整晚都不睡觉吗?」
这个问题显然讽刺的意味比较浓,但不知约翰听没听出来,竟然当真用力点头:「嗯!妈咪你把这些念完,我就会睡着了。」
杜兰深深地蹙起眉,强忍住了抽它脑门的欲望。
「很久以前,有个美丽的公主……」
随着低沉优美的嗓音缓缓叙述,仿佛引领着人们进入了甜蜜的童话世界大门。那里充满阳光色的泡泡,会折射出缤纷彩色光芒,坐在云层似的柔软的泡泡上前进,永远不用担心会跌倒。地下铺着金箔做的长毯,路边种植巧克力做的树木。青草不会枯黄,花朵不会凋谢,稚儿不会老去,一切美好得像是梦境。
读到第二本的时候,约翰慢慢地睡着了。这会儿它变成个安静的小天使了。杜兰合上书页,替它调整了歪扭的睡姿,打算起身出去。
谁知刚站起来就感到衣角被爪子给揪住了。
约翰睁着迷蒙的双眸,似乎想不起来自己要干什么。杜兰无可奈何地低头,对着它的额头吻了一下,于是它才松开了手,满意地呼呼大睡去了。
杜兰并不是非得休息不可。在身体功能停止运转的情况下,作息表就显得没什么效用了。
但是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观赏夜景。
心底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毋论如何都安宁不下来。灰蒙蒙地,乱糟糟地,如同扯掉的毛线团,重新拼起来就没原先打理得那样平整了。
外面有人接近这里。
哒、哒……杜兰不用聚精会神地探知也知道那是谁。如果是十分熟悉的家人,会连脚步声是怎样都能够分辨出来。而他恰巧能分辨出洛伦的脚步声,轻而有节奏,宛如优雅的小提琴家。
卧室里的窗户敞开着,杜兰没去理会,直接走上前开了门。倾泻而下的月光,晕染了华美的浅银色长发,悄然间沦为相似的亮色。少年侧过头看着他,好像不是以仰望的角度来看,却是以同样的个头面对面地互相打量。
他发现洛伦的眼睛清澈到有些透明,带着水晶般的质感。
忽然间升起不太妙的预感。
「我有件事跟你说,杜兰。」
洛伦毫无预兆地改变了对他的称呼,语气也是,清淡犹如漠不关心的陌生人。
chapter eighteen 决心
杜兰的个子没有精灵族那么高挑,没有兽人族那么矮壮,但在人族普遍算高的了。正因为如此,当杜兰察觉到昔日只及他的腰部的洛伦,忽然窜到了几乎与肩膀齐平的位置,不禁生出许多感叹。与此同时,约翰也长大了些,却看上去并没什么变化的样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洛伦渐渐地不爱笑了。并非他的心情愉快不起来,实际上,他的双眼仍然是那样灵动、充满盈盈的生机,但是脸部的表情却变得难以探究出了。这点他与小约翰正好相反。
还有件事即让杜兰觉得慰藉,又觉得十分惆怅。
洛伦再也不那么叫他了。
这是对的!否则,那孩子就成了个性别不分的傻瓜了!杜兰心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一种可喜的,还是一种可悲的念头。
洛伦仰望天空时的专注,不经意流露出的向往之色,都叫他看着心里难受。每到这个时候,杜兰总会扭过头去,千百遍地暗暗告诫自己,别忘了,洛伦不是你的孩子,迂腐、懦弱的你,只会成为阻拦他脚步的障碍。你给不起他整片广阔的天空,整个偌大的世界,可唯有那儿,才是骄傲的龙族真正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