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棠走过来温和地道:“地锦,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低眉恳切,是有求于人的态度,地锦笑道:“三公子好见外,请说。”
雒棠继续实心实意道:“将你的药箱中的一味药借我一用。”
“什么药?”
“荼罗软筋散。”
地锦娴静的俏丽脸蛋稍稍色变,拂上几许疑惑。
雒棠语气平缓,可是有相逼之意:“你不肯么?”
地锦道:“你要荼罗软筋散何用?你也明白那可不是一般的毒药。”
“要的就是这种不一般的毒药,平常人都能配制化解的寻常药,为何要它?”
“那你可否告诉我要它做什么?”
雒棠竟然坦荡荡地说出来了:“我要把它下在殷无寒的饮食中。”
地锦抽气退后:“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殷无寒身中荼罗软筋散之毒……在你们来看,就是我要毒害饲主,如此而已。”雒棠轻描淡写地解释。
地锦道:“如若不给你,你会怎样?”
雒棠逼上一步道:“我求你给我,还不行么?”
他身上蕴含杀意,毫不因为地锦是一名女子而气弱,地锦苦笑,这个“求人”的方法还真是步步不让。
方才为殷无寒疗伤过后,才发现雒棠不知何时悄悄离开了房中,她与水苏退出卧房,对于这般蹊跷情形费解不已。
殷无寒始终不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地锦水苏自然也不能冒冒失失去追究,雒棠那一边黑着脸也惹不得,缄默的氛围更显得事件扑朔迷离,难窥端倪。
水苏若有所思:“庄主对老三的态度似乎正游移不定。”
地锦也知她善于察言观色,遂问道:“何以见得?”
水苏道:“雒棠说庄主身上的伤是自己手笔,我不怀疑……雒棠是那种说到便会做到的人,可是庄主居然不以为意,没有严惩雒棠,这就说明目前他们谁都不能妄动,以伺时机。”
地锦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如今暗藏着一种平衡点?”
水苏点头赞同:“按庄主行动的时间他本该在云林寺的,却在云林寺一役后无故失踪,最后出现在这里,必定是雒棠从中作梗。”……
回想至此,地锦不禁忿忿地问雒棠:“你这是又要害庄主么?”
雒棠反倒大度承认:“你说是便是吧。”
地锦道:“你很有胆量,就不怕我转身告诉庄主?”
雒棠道:“当然怕,不过我会在那之前将毒药和解药拿到手,做好手脚。”
地锦道:“庄主生性谨慎,你要下毒,他怎会不察觉?”
雒棠道:“平时要想对他下毒那是难上加难,但如今他有伤在身,行事就方便许多了。”
地锦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掉头就走,还未迈出一步,就听背后一道凌然的利刃冲破空气直击而来,她一闪身,怒道:“雒棠你到底要干什么?!”
雒棠的功力远在地锦之上,地锦还未及应措,他的第二招已近在眼前,仓促间地锦舒袖一抖,急急亮出袖中所藏短剑,去招架雒棠的承影,谁知雒棠另一手突出险招,倏然直点地锦胁下穴位,地锦登时脚下麻软,错身下去。
雒棠扶住她下滑的身体,叹气道:“我原不想伤你的,只想来好好求你,既然你一定要知道追问,我只得如此了。”
地锦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在那里干瞪眼。
雒棠挟起地锦走入自己房内,然后又闪身出门,片刻回来后,手上已多了那个地锦随身不离的药箱。
荼罗软筋散雒棠是识得的,不多时就被他翻到了,尽数收下后他回头看地锦:“解药在哪里?”
地锦直挺挺坐着咬唇不言。
雒棠道自言自语道:“药和解药断然不会放在一起,解药在你身上?”
雒棠说着,缓缓靠近地锦。
地锦双颊飘上两朵绯红,期期艾艾道:“解药不在我身上……你别碰我……”
雒棠面不改色心不跳:“想碰你早就碰了,还需等到现在?”
他的手触到地锦的紧身绣袍上,自她瘦削的肩头向下仔仔细细摸索了几下,地锦闭上眼,又羞又恼地恨恨道:“雒棠……你敢!”
21、
听到地锦担心自己欺辱与她,雒棠移游的手停下来了,转而攫住她肩膀,另一手捏紧她下巴,钻心的痛像锥刺般袭来,地锦吃痛睁开眼,却感觉一颗不大的药丸趁隙从齿缝中挤入口腔里。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地锦生生呛出泪来,雒棠着力一拍她后颈,药丸已经滑入咽喉。
她扼住自己脖子,想把药丸吐出来,雒棠却抱臂冷观,反问:“你自己的药你自己不知道?”
“你……”地锦扶住桌沿发颤着咳嗽,自然明白雒棠为何如此。
雒棠点开她穴道,道:“荼罗软筋散的解药若不给我,我会一直喂你吃下去,直到你交给我为止。”
地锦自知不是雒棠对手,忖度了小会儿,不得已将心横下,从内衫摸出一只木雕的小药瓶,赌气似的丢在雒棠身上:“去去去,要拿去便拿去,不过你要是对庄主不利,我拼死也会拦着你的!”
收好了荼罗软筋散和解药,雒棠满意地站起身就要开门离去。
“喂,你解了我的毒啊!”地锦在他背后惨叫,花容失色。
“只要你不把这件事告诉殷无寒,到时候我自然会给你。”雒棠任凭她重复着谩骂,接着补了一句,“而且我绝不会害了他的。”
他丢下地锦走出简陋的偏房,远目东方已微微透白,深秋的寒夜下了白霜,衰草瓦砾皆有冻结的态势,天地间一片薄凉萧条,冷意侵体,他定了定神,转身进入殷无寒屋内。
水苏正在床畔服侍殷无寒吃药,她从昨日前来知悉了他病情之后,就决定每隔三个时辰上一次药为佳,因此选材熬药忙忙碌碌一夜不停,清晨终于出现了疲惫状。
雒棠道:“我来吧,你先去休息。”
水苏迟疑地审视他,似乎在质问他是否能担此重任,是否别有居心。
殷无寒半靠在床榻上,英气的面孔亦是倦容难消,散发缕缕搭落在枕上,被药液浸湿的唇发出恢复少许气血的莹润色泽,斜眉轻挑道:“水苏你去吧,不必多想。”
殷无寒既然发话,水苏自然是退下了。
她退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雒棠:“你有没有看到过地锦?”
雒棠目不斜视:“昨晚在在灶房外见过一面,就不知去哪里了,或许她是偷懒去困觉了。”
水苏哦了一声,不再发话,倒退到外面合上了门。
雒棠端着药碗坐在方才水苏坐着的地方,舀起一勺药轻吹几口,送到殷无寒嘴边。
殷无寒默默服下药,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话,只有碗勺轻磕的声音在屋里清脆作响。
雒棠沉眸思量,似乎在想怎样拾起欲发问的话头,斟酌不已也未开口,手上的动作滞了滞。
忽见殷无寒的绒里雪衫在领襟处松松系住,隐隐透出包裹伤口的白色绷带,绷带沿一边肩头斜斜而上,另一边是光裸着的,因连日劳顿伤病消瘦了一圈,那对称突出的锁骨更明显了,将露未露饶有风情。
水苏应该是才给他换过药吧。
这样不经意的举动才引得人口干舌燥,欲念如狂,雒棠苦笑。
“药吃完了。”殷无寒不动声色地提醒。
雒棠回过神来,却也不见羞赧,施施然搁下空碗依旧坐着。
“怎么,你对我的皮相很感兴趣?”殷无寒问得直白。
雒棠答得更直白:“一直很感兴趣,不然为什么赌上一把,也会上了你呢?”
殷无寒冷笑:“敢情你还记得,你还有脸记得。”
“什么叫做有脸记得?”雒棠笑得比他还冷三分,“要脸干什么?礼仪廉耻是什么东西?我不需要!我就是不要脸能怎样?”
殷无寒加重轻蔑的语气道:“别想开脱自己,你弃深仇大恨不顾,弃族人世交的血债不顾,踩在别人尸体上也要自己寻欢图个痛快,你还真是不要脸得彻底,自甘堕落得无可救药!楚家有你这种不肖子,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尽管雒棠心中早已不再挣扎,殷无寒故意损毁的话还是让他的脸白了又白,心痛如绞。
“你就没有给自己找借口么?”雒棠拼命冷静下来,以牙还牙地反问,“你为了一个所谓的命运,所谓的羁绊,就赔上你自己,赔上殷家几代人的自由和名声,杀人如麻罪恶滔天,也要逼自己走上永远也无法回头的路!你根本就是给自己找到一个可笑可悲的借口!”
殷无寒眼中却看不出任何动摇闪烁:“没有用的,你说什么对我皆是无效,与其动摇我,你还是想想怎么在我恢复之前保全自己,救你想救的人吧。”
雒棠阴下脸来:“怎么,你非要逼我和你敌对,和你拔剑相向你才肯罢休么?”
殷无寒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与你本该如此,除非你愿意为我所用。”他目光一扬道,“可惜你非要脱逃山庄杀上枭阳宫,破坏我培养你的初衷,这种局面不生死相胁还会怎样?!”
培养雒棠的初衷即是试炼叶栾成为独一无二的高级战傀,然后用对苍衡言听计从的叶栾牵制雒棠,这样两个人都可以百无一漏尽其所用了。
殷无寒一开始却没想到雒棠日后能够这么负隅顽抗。
人心是最不能任人左右的东西,殷无寒深知自己算错了这一步,不过既然算错了,就随他去吧。他也无可奈何。
“如此说来,你终究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心?”雒棠不甘愿地问。
殷无寒自顾自躺下来:“不管你做什么,我是定不会罢手的,也从来没想过要停手,一旦我的伤好一些,就会立刻回到枭阳宫去,劝你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心思,我没有那么多耐心——你可以出去了。”
雒棠见殷无寒再无开口的意思,清楚如要撼动他再无可能,不由暗暗握紧了拳头。
是夜,呼啸的朔风从天漫卷,挟沙裹尘突袭卢吉,万里愁云惨淡,千家闭门不开,在北方这种烈风意味着冬天已经蓄势待发,不日而降,干旱贫瘠的冬日里,人们要储备好过冬的粮草了。
大风不住,看样子一刮就会刮好几天,等到风停,天气必会骤冷,再出行劳作会举步维艰的。
所以凄厉的风声里,有十多道人影乘风而来,纷纷悄然现身,落在殷无寒落脚的民居周围,躲藏在暗处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仔细看去,那些人竟赫然是空桑山庄的属下!
他们身法轻巧,训练有素,耳聪目明,一旦接受指令,再也没有松懈的神经,五步一个屏声静气,蛰伏下去就定力十足,分毫不移!
尽管做到最小心,机警的殷无寒还是从浅梦中醒来,觉察到不同寻常的气氛,他拥衾坐起,细细地侧耳听向门窗外,从乱扑窗格的哀凄风吼中捕捉着夹杂的异动。
屋顶后似有轻于猫垫步过的脚步声,那样轻巧,没有十几年枕戈待旦的敏感神经,是绝不可能感觉到的。
殷无寒怒从心起,化解在表面却只是无言不屑的哑笑,他纵身翻起,欲推窗越出,一用力,却突然发觉全身软绵绵的,竟是抽去内力的空落无力!
他仓皇一步扶住床头桌案,握紧拳头,那拳头也攥不出一丁点力气来,他如水静波的眼顿时透出无处可着的一抹阴狠,心如明镜般透彻,清楚发生了何事。
屋外的偷袭者只是按兵不动,殷无寒定气凝神,静下心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脑中翻转出千百个仇家的名字,他们……都是有可能与殷无寒不共戴天的角色,可思索了半天,一个离他最近的名字却浮上心头——雒棠。
雒棠今晨与他相谈,举止间颇为激动,也不知有何目的?若他不是有所图谋,又为何来纠缠半天?
而那时的药……那时的药不会有异的,药是水苏端来的,且殷无寒仔细查看过,如果有毒他能辨得,屋内也不曾焚香熏染。
那么下毒者只有可能在他接下来的两次进药时做了手脚。
这个人不想毒死他,又能如此不知不觉接近他,也只有雒棠了。
殷无寒收起猜测,稳住气息起身开门而出,狂风立刻扑面迷眼,卷起他披散的发和雪白的长袍,狂舞乱飘。
除了风沙声,院内果然没有动静,一个人影都不曾瞧见,可想都是在暗处窥察,殷无寒唤道:“水苏!”
话音刚落,水苏执一柄煽火的蒲扇从西屋跑过来。
“少主您怎么能下床出来!”水苏被他凌乱的模样唬住了,丢下扇子将他往屋内搡,“外面风太大了!”
殷无寒躲开她的搀扶道:“我又不是一个病秧子。”
“那你也不能故意跑出来吹风啊。”水苏埋怨道。
“雒棠现在在哪里?”殷无寒突然问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地锦呢?”
水苏怔了一下。
她发怔,是因为殷无寒冒着大风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们俩?
“地锦在和我一起称药煎药,”水苏不假思索道,“雒棠我就不知道了。”
殷无寒吩咐:“那你去叫雒棠过来见我。”
水苏纳罕着去找雒棠了,院落不大,统共也就那么几间房,故而片刻后水苏就回来了。
“庄主,四处都找过了,雒棠不在。”
殷无寒恍然点头,眉头紧锁。
水苏又问:“你找他做什么,他能不添乱就不错了!”
殷无寒微愠道:“你可知道,我们周围已暗藏了不少杀手?”
水苏此番却不吃惊了,猛省笑道:“庄主,这是水苏的不对,那些人是空桑山庄您的属下,雒棠让我召来以防守此地安全,只不过他们来时你还歇着,就没来得及告诉你。”
“既然如此,雒棠又为何消失不见?”
水苏不以为然道:“他这是不告而别,又会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若是落跑了庄主应该开心才对,万一不幸他是心里有鬼,水苏这就去安排更多的人手。”
殷无寒不耐烦挥挥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妄自猜测,尽快通知山庄上下为要。”
看着水苏出去,他复又坐下暗自运气调息,却依旧徒然无功,于是不悦的面孔瞬间涂上一层森然的霜色。
雒棠啊雒棠,你何时变得如斯聪明,就让我看看你心里到底有什么鬼!
22、
卢吉镇的大风一起,原本屯驻镇上的过往商旅一下子鸟兽四散,在一夜之间变得冷冷清清,要出关的是躲起来避风头,赶往南边的也不做停留,一心往温暖富庶的宝地大捞几笔。
于是卢吉的街道上只偶尔出现几个稀稀落落的人影,商铺都歇业不开,酒馆茶肆也停止待客,这时候迫不得已有事出行的人影,便活像到处飘荡的鬼魂。
迷蒙粗粝的风沙中,雒棠骑一匹青骢马踏风掠入小镇,他匆匆的身形十分显眼,如同死寂的城池中闯进的误入者。
他进入卢吉不到半刻,身后就跟上三四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刻意隐匿着远远尾随,许是他们没有经历过北方气候的严酷,诸多不适应使他们不经意暴露了行迹。
雒棠置若罔闻,将马一转,拐入一条曲折的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