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忠一语结束,便是久久的沉默。独孤克心中早已是千波滚滚,堵在心口,甚是难受。他不知该说什么或是什么都不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做,他更不知道此刻该有什么表情或是什么表情都是多余的。原来当一个长达十年的坚持消失的时候是如此的可怕,瞬间消失重心的人生才是真正的绝路。
独孤克再也受不了这般让人窒息的感觉,夺门而出,耳边回荡着阵阵的风声,重重的砸在自己的身体里。他不愿停,甚至有一刻只想这样一直下去,忘记所有。奔跑中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转过身来,呼出一掌。那人并未来得及躲闪,结实的挨了,震得退了出去,地上拖出两道鞋底磨过的痕迹。
赵子宁一手抚胸,扶着树勉强站立,脸色甚白,重重的咳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独孤克只是冷眼的看着,却没有动一下,缓缓张口,道:“赵子宁,我恨你,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子恨过你。”
赵子宁说:“克儿,你说你了解我,我又何尝不是一样了解你。你恨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现在不知该恨谁的你自己。既然恨已经散了,为什么不放自己一条生路。”
“十年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子的我已经十年了,现在你才告诉我一切不过是个报复的手段,不过是我母亲给我上的枷锁。错的是谁,为什么我要白白承受这些。”独孤克说。
赵子宁身子微微一晃,有些站立不稳,手上使了使力,道:“克儿,其实这世上很多事情并就没有对错,继续执着只会徒增烦恼。”
独孤克听后,突然笑的很大声,他从来没有这样激烈的笑过。可虽是笑声,可却透着无止无尽的苦涩,道:“哈哈……赵子宁,这是一句烦恼就能概括的了的……你看看现在的我……哈哈……当人生唯一的希望与唯一的绝望同时消散的时候……就是现在的我。”
此时此刻的赵子宁是无计可施了,他真的不知该如何温暖独孤克冰冷的心。现在的他,一如当初那个用尽心力不求独活但求共亡的冷峻少年。十年相遇的日子,自己所作作为一直都只是想保护他,也许因为同病相怜的苦痛,也许只是因为单纯的疼惜,这种感觉超越了生死,甚至超越了爱。相依为命,才是生生不息。可直到现在,他是真的对自己的坚持疑惑了,也许就像王文忠说的,不知不觉间,他不再是克儿,而是毒王独孤克。
一阵血腥上头,赵子宁感到胸中一热,稍稍调整内息,才压了下去,道:“我对你说过的话全部作数,如果你还想坚持,我这就回去一如你所愿,这个别苑表面上是王文忠的,其实暗里早已面目全非,所以他绝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独孤克顿了顿神,良久没有说话。赵子宁双目凝视,着一口气走上前去,轻轻的把这人抱在怀里。独孤克像木偶一般,没有任何动作,顺从的靠在赵子宁温暖的肩膀上。耳边流淌过这人如水般温润的声音,他说:“我一直都知道,你是爱他的,甚至超过了我。”
独孤克再也抑制不住,紧紧的环抱赵子宁,像个孩子一般,失声痛哭出来。十年的伤与十年的怒,在这一刻,都化作满腔的软弱。伤到痛时才是真,无爱亦无恨。
哭了一阵之后,独孤克才放开赵子宁,却吓了自己一跳,鲜血顺着赵子宁的唇角缓缓而留。离了独孤克的支撑,赵子宁再也坚持不住,倒了下去。独孤克慌忙把他抱在怀中,一边伸手切脉,一边焦急的说:“你坚持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赵子宁嘴角微微上扬,抬起手来,抹了一下独孤克脸上未干的泪痕,说:“我只想要醒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你。”说完之后,便闭上双眼,昏了过去。
32.心中孤问,相遇对酌
王文忠推门入内的时候,独孤克刚刚为赵子宁诊治完毕。轻轻为他盖上棉被,看了王文忠一眼便出了门。王文忠跟在他的后方,两人一前一后,相随而出。到了院内的亭子里,才停下来,依旧是沉默。
过了许久,王文忠轻咳试探了一下,发现独孤克并无异样,这才放心开口道:“王爷的伤无碍吧。”
独孤克背对王文忠,一阵沉默,仿佛并未听到这人所言。
王文忠自是一阵尴尬,缓了缓脸上的表情,又问道:“你怎么会和他一起。”
独孤克转过身来,看着王文忠一字一顿的道:“这个不用你管。我今日见你,只有一句话要问,你可愿帮子宁完成大业。”
王文忠没有急着回答,叹了口气道:“我也猜到你是为了此事找我。可是……你还是太年轻。”
“不要废话,我只问你这件事究竟帮还是不帮。”独孤克不依不饶,咄咄逼人道。
王文忠手扶石桌,坐在石凳上,说:“我只能答应你今后此事再不会与任何人提起,我做我的丞相,你们忙你们的大业。”
独孤克微微一笑,说:“我就知道你是赵子余狗腿,哪怕他不再需要你这只狗,你还是要舔脸上前,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懦夫。”
王文忠依旧是一副从容姿态,波澜不惊,慢慢的道:“也许我说的你并不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王家的责任便是世代维护皇室正统,就如同你独孤家的傲气一般,是与生俱来不容侵犯的。而这也正是我不愿记恨你祖母的原因,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以今日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只能告诉你,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王文忠话是如此,独孤克听来,还是依旧不愿放弃,缓缓语气道:“是赵子宁化解了这十年的仇恨,还差点因此赔上性命,所以……”他深知,若此事有当朝丞相里应外合,才是如虎添翼。
王文忠抬头看着独孤克,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多此一举,他早就清楚我意欲何为。这一仗,是我败了,打从我决定除掉他的时候就已经败了。赵子宁并不是你想象中的赵子宁,他的可怕你永远体会不到。也许是因为他对你的真心,可也许他对你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真心也好,虚情也罢,无论是哪一种,至少他对你是在乎的。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一结果恰好也是赵子宁要的我最后的底线。”
王文忠缓缓起身,走出亭子。脚步迈下台阶之时,又立在原地,道:“孩子,我没有资格求你叫我一声爹,只希望你自当别后,好自为之。”说完之后,便无言语,也未回头,迈步离去。
独孤克望着王文忠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划过一阵的隐隐的痛,他明白,这种感觉的叫不舍,只是自己永远都不会承认。
赵子宁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心中甚是失望。可到底不愿相信,缓缓起身,放眼四周。独孤克推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赵子宁挣扎的起来,赶忙过去,把他扶起,靠在床头,嗔怪的说:“着急什么。”
赵子宁微微笑了一下,说:“当然是着急的找你,怕你又再不告而别。”
独孤克听到,心中一软,嘴上却不愿认输,说:“瞎操心,我不过是去见……”话说一半,却停了下来。
赵子宁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道:“去见他了吧。”
独孤克看了赵子宁一眼,点了点头。
赵子宁接言道:“求他了。”
独孤克没有否认,依旧略微点头。
“他拒绝你了。”赵子宁道。
独孤克这次再也无法镇定,吃惊的看着赵子宁,心里难免暗想刚刚王文忠所言。
赵子宁倒是一副从容之态,道:“王文忠是条汉子。”转过头来,看着独孤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有事问我。”
独孤克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张口,是不愿,更是不敢。转而言道:“我是该时候走了,要不然你的小情人怕是要一命呜呼了。”
“怎么想起了关心他了。”赵子宁道。
“我才没有那个闲工夫,他死了倒不要紧,可别连累了你的大业。”独孤克虽是嘴硬,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芷河边上一遇,便多了一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
赵子宁无奈的看了这人一眼,说:“算了,随你高兴吧,只是记得答应我,再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嗯,那你好生歇着,我再为你调两剂药就应该差不多了。王文忠已经离开,这里也安全了,我还是早些动身的好。”独孤克说完便起身离开。
独自走在小院的回廊上,心中百转千回。一阵凉风吹过,树上忽的飘下几片落叶。独孤克抬头看到枝条上已有三三两两的黄叶,虽不多,可再一片绿叶之中甚是显眼。他知道,秋快到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的会更快。
赵子宁,真心也好,虚情也罢。只要你愿意,我愿意,答案就不会改变,我自会一生相伴。
连日来的卧榻难免让人心生厌倦,叶青矜轻轻和衣,独自走在寂静悠长的回廊上。客栈虽小,可这小院倒是一方雅处。
自打那夜同寝之后,总是有意无意出现这样的对话。
“叶青矜,吃药。”
叶青矜一脸不愿,瞥了一眼,也无动作。
这人不骄不躁,慢慢的道:“不知搜寻了几日可有消息。”
叶青矜一下端过这人手里的药碗,气都不闭,仰头喝下。苦涩满腔,自嘴里一路蜿蜒到胸内,涨的人甚是难受。喝完之后,重重咳了几声。赵子余连忙抚背为他顺气,道:“着急什么。”
叶青矜不管不顾,抓住这人的手,道:“可有消息。”
赵子余脸转向一边,没有言语。叶青矜看得甚是着急,凑上脸道:“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赵子余转过头来,说:“我刚想告你,就是不知可有消息。这才问了程峰,程峰说依旧如往。所以我是想让你稍安勿……”
话还未说完,便看到叶青矜黑着一张脸盯着他。赵子余嘴上还是不认输,笑了笑道:“谁让你不把话听完。”
叶青矜每次一见这人耍赖就没了脾气,他实在不懂,堂堂君王为何总是一副小人得志的讨厌样。于是只能叹一口气,道:“赵子余,我要喝水。”
这样的桥段不知上演了多少次,赵子余却总是张弛有度。每每那人就要爆发,总有法子化险为夷。其实,叶青矜不过心中知晓,赵子余是为了自己,所以也就不愿再与他计较。心中想到这人想方设法只是为了让他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药,不知不觉间嘴角轻弯。
赵子余,也许没有他,没有那些扰人的过往,而我一遇到你你就是这样,也许我们真的还有也许。可是现在,爱就爱了,恨就恨了,一切都晚了。
虽是刚刚入夜,可由夏入秋,凉风始终有些潮气,深入骨髓,难免心生寒意。只是月光撩人,甚是喜人,难得偷闲,又有此雅兴。于是,叶青矜独自一人,向长廊的尽头走去。
抬眼望去,一个人影映入眼帘。这人独坐于石桌边,自酌自饮。
叶青矜缓缓向前,离近之时,才看到是往日随伴赵子余身前的侍卫,程峰。
程峰早已听得来人,却没有抬眼,拿起酒杯,一饮而下。喝尽之后,取过旁边的另一酒杯和自己的双双倒满,张手示意。
叶青矜到也丝毫没有客气,自顾自的坐下,与程峰对饮起来。
两人皆没有言语,只是你一来我一往的饮着杯中之物。
叶青矜虽是身体不许,平时总是一副破败之相,可毕竟曾是醉生梦死的头牌,区区几杯自是不在话下。
一番过后,程峰双手作揖道:“叶公子是真是好风度,好酒量。”
叶青矜回道:“程侍卫客气,不瞒你说,若是在这样下去,青矜早晚是要醉的。”
“公子谦虚了,话说回来,醉了不好么?有些人怕是只有在梦中才能见的到,可清醒的梦会让人心痛,醉了的梦,才会欢喜。”程峰道。
叶青矜不由想到那人,心中一阵酸涩,说:“程侍卫所言极是,是青矜短浅了。想来程侍卫也是有故事的人,不然不会这般有感而发。”
程峰道:“让公子见笑了,在下想的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一直以来,是我太过执着罢了。”
叶青矜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面前酒杯,仰头喝下。
程峰看得,道:“公子可愿听在下一言。”
叶青矜摆了摆手道:“但说无妨。”
程峰也抿了一口酒,说“过往始终是过往,即然不知生也不知是死,何必还要像我一般无用的执着。你我皆知,最应该珍惜的是眼前人。”
叶青矜不急回答,只是拿起酒壶为程峰和自己都斟了一杯,拿起来轻碰程峰面前的酒杯,饮下才道:“恨入骨髓,如何珍惜。”
程峰一同仰头喝下杯中之物,道:“没有爱何来的恨。”然后自又斟满,继续道,“公子也许不知,其实每次从醉生梦死回来,皇上总是要喝得烂醉如泥。公子的名字,我也是那时知道的,因为皇上总是错抓旁人说,‘叶青矜,为何我就是忘不了你。’虽听在心里,可做下人的,当然知道,什么该言,什么不该言。皇上嘴上不愿承认,可我知道,自灯会偶遇之后,他便放不下你了。皇上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会万死不辞保护皇上,可这心里的伤,神医难救。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折磨了自己三年,却无能无力。”
叶青矜低头望着杯中的酒,隐隐的反射着月光,冷峻而昏暗。
33.酒醉忘情,深夜再遇
“大晚上的,你怎么跑到这里了。”赵子余远远看到这二人,赶忙上前,走到叶青矜的身边,道,“出来也不跟下人交代一声,让我好找。”
程峰看到来人,赶忙起身行礼道:“参见皇上。”
赵子余伸手抚上,说:“本来就是微服,况且此地不过我们三人,程侍卫不必拘礼。”赵子余说罢,也坐在一边,道,“坐吧。”
程峰躬身言:“多谢皇上圣意,不过臣也到时间去巡查了,恳请皇上许我先行告退。”
“去吧。”赵子余道。
叶青矜自那人来到身前,并未看上一眼,只是自顾自的喝酒,直到程峰退去,才说:“果然是欺人的昏君,你一来,把我的酒友都赶走了。”
赵子余笑了笑道:“是我不好,自罚一杯。”说罢轻举酒杯。
叶青矜像是没有看到一般,为自己满上,说:“这酒只有这一点,怎么够你喝。”
赵子余没有言语,抢过叶青矜手里的酒壶,打开壶盖,仰头全部饮下,说:“你才稍稍好些,又得意忘行了。”
“关你什么事。”叶青矜完,便起身揽住不远处经过的小二,抢过托盘上的酒坛。
小二自是没有料到,如此俊美的公子,谁能想到竟是抢酒贼,着急的就要上手。手刚抬到一半,就被人狠狠的抓住,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入心底,哎哎呀呀的叫着。抬起头来,是另一位英俊公子。放开之后,感到手里的硬物,对着月光一看,脸上难掩狂喜之色。自出娘胎,还从未过这么大的一锭银子。于是再不敢怠慢,说:“公子还有何吩咐,小的这就去办。”
“再拿几坛酒来。”赵子余说罢,转头看向叶青矜道:“既然你今日想喝,那我们就不醉无归。”
叶青矜嘴角轻轻上扬,道:“赵子余,认识你这么长时间,直到现在才像是个男人。”说完之后,拿开坛塞,仰头喝尽,涓涓细流顺着嘴角流下,任其打湿衣物,依旧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