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见清平不回话,也就沉默了下来。
两人一马在沙漠中跑了大半夜,直到前面有了隐约的火光,清平才放慢了速度。
前面应该就是一个西羌军营了,清平让马儿小跑过去,最近的营帐旁,守卫的兵士拦下了他。禀明来意,递交上委托信,他便被先请到篝火旁休息。
不一会儿,负责通报的士兵回来了,朝着清平恭敬地行礼:“将军对高氏商队表示感谢,高氏商队不仅通商维系西羌国贸易,更是行侠仗义义薄云天,此次成功搭救郡主,实立大功一件。”
清平一时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小桃已经对士兵和清平盈盈行礼,缓缓站起身来。
“郡主请随我来。”士兵恭谦地低下头。“将军天明将安排专人护送。”
“郡主?”清平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小桃姑娘,你这是?”
“这位公子难道不知道护送的是谁么?”士兵觉得奇怪,“桃姬郡主,洛城侯的千金,在洛城乃至西羌可是无人不知的尊贵之人。前些日子莫名失去踪迹,倘若再过几日没有消息,洛城侯就会亲自领兵至北狄境内寻找郡主。”
清平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道是小桃是个大家小姐,却没想到是王侯之女。这也难怪,一段相处下来,从未见小桃有过娇贵小姐的举动,自然猜不出她的身份。
“清平公子……”小桃望了惊讶的清平一眼,叹了口气。“若我不是眼下身份,又该有多好……但愿公子能早日与心上人重逢,我们有缘再见……”说着便掩了面匆匆离去。
远处高大的将军营帐已经掀起门帘,从这里能望见帐中不凡的陈设。士兵恭送小桃入账,出来冲清平一笑:“这位公子一路辛苦,不知是否急着回去通报,如果不急,将军请您先在这营中休息一阵。”
“我……”清平有些尴尬,他想到隶公河对西羌军队那明显的厌恶,也就对这里没有太多的好感,便向士兵拱了拱手,“在下还要将送到郡主的事情通报管事,恕不久留。”
“那也无妨,公子回去请多加小心,这附近的沙漠不太安全,时常有马贼活动。”
“多谢提醒,我一定……”清平正道谢,突然一惊,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刚刚放下的将军营帐的幕布,一张脸一闪而过。
绝对不会看错,是失踪的护卫长。
第六十一章:背叛的沙漠
(背景乐:Frozen——Within Temptation)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渐亮,沙漠里也伴随着日光慢慢有了温度。
清平挠挠头,突然想到这个知识还是护卫长告诉他的……侍卫长?心中的疑惑又加重几分,虽然昨晚只是浅浅一瞥,但直觉告诉他不会看错。
不敢相信居然会在那里见到护卫长,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清平摇着头,努力想让头脑思考起来,可是一夜赶路带来的倦意让自己思绪迟钝。护卫长不是被马贼抓走了么?自己明明在城外捡到了他的扣带……难道说护卫长被当做马贼的同伙抓进了西羌军队?可是昨天看来他似乎并不是囚犯……可是既然他平安无事,为什么不会阳翟同大家汇合呢?昨夜忌惮着周围有西羌的士兵在,不然他真想跟随小桃冲进营帐里去,将心中的疑惑问个清楚。
越想越乱,虽然明白公河对护卫长生疑,却不知道他到底在疑惑什么。清平换了一只手握缰绳,想让自己轻松一些。晨间特有的雾气还未散去,太阳的光芒也不强,而阳翟的城墙还遥遥未见。空旷的沙漠中时而是无垠千里,时而飘渺幻灭,只有马蹄在沙上摩擦出轻响以及腰间长剑同马鞍有规律地撞击。清平叹了口气,空余出的手又不自觉地抚上胸口的位置。
满心的思念,就要溢出的不安与惶恐,憋在胸口,让他感到难受。
如果不是昨晚小桃表达心意,他也未必会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的爱一个人。而当那句“只是我觉得雅乐是最美的,他便是了”脱口而出时,清平才察觉到,他这辈子是永远逃离不了初见雅乐那惊为天人的回忆了。
这些天来,不间断的赶路,不间断的危机,城中越发不明朗的局势,城外怪异的横尸,让他原以为已经能够将这份感情暂时按捺在心中时,思念却又一股脑地冒了出来,烧灼出焦躁与不安。每当此时他便开始嫌恶自己,嫌恶自己一时的怯弱而连累了元皓,害了雅乐。
身下的大宛马突然轻鸣一声,将清平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收了纷乱的思绪,四下顾盼,原来已是到了斐河旁。
斐河从西北角流入阳翟,是阳翟唯一的水源。如果现在见到了斐河,那么只要沿着河岸走去,便能回到城中。清平精神一振,隶公河那趾高气扬的脸孔与罗成立于城墙上那坚毅的身影仿佛出现在眼前,得快点回去才是。他挥动手中的缰绳,大宛马正欲扬起的前蹄却突然悬在空中,马身猛地后仰,令他差点失去平衡。
“嘶——”伴随着马的嘶鸣,不知从哪里射出一支冷箭,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加之一段时间的练习,清平的御马技术已经变得娴熟,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像是得了某种信号的指示般,箭雨从四面八方射来,平静的沙漠瞬间化为修罗场,来不及多想,清平抽出腰间佩剑斩断飞来的暗箭。马贼显然是早有准备,趁着清平抵挡的间隙纷纷涌出,把清平包围其中。不出所料,原先的箭上都附有绳索,纵横交错,犹如网般把人困入其中,轻轻一勒就是绊马索,即使骑术再高超的人也难以逃脱。
“糟……”心中暗道不好,果然是自己太过大意,忘记天明后这沙漠中的危险。在这茫茫大漠里倘若没了马匹就仿佛鸟儿没了翅膀,对于一个生者而言绝无生还可能,今次想全身而退恐怕也已经很困难了。难以想出对策,清平只好先翻身下马,与马贼战在一处,伺机寻找突破口。
或许是其中有人曾见识过城下的那一幕,马贼们并没有急于围攻上去,而是依旧与清平保持一段距离的远身战。太阳愈发毒烈,宣告着它沙漠主宰的地位,清平不断移动躲闪着一支支箭,额角上开始滴汗。马贼们似乎对他有所忌惮,每当他想要向外冲时,包围圈也随之移动。再这样下去体力迟早会被耗光,虽然想不出原因,但这样僵持着却不是办法。瞅准时间,清平虚晃一招,斩断绳索,趁马贼围上来时,实则却攻向西北方,马贼们本以为清平会逃回阳翟方向,却被清平钻了空当。凭借着行云流水般的剑术,近身战里马贼完全不占优势,短短几招,三个马贼就被弹开。
就在他准备重回马上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破空之声,清平本能地往右一闪,箭还是擦着左臂划过,不远处一个瘦小的马贼拿着箭弩正对着他,头巾下的双眼闪出精光。空气中弥漫开血腥的味道,却让清平感到莫名的振奋,在阳光的映衬下,整个沙漠在眼中都仿佛泛着诡异的红光。“嗖——”“嗖——”接下来的几只箭,清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过,身法如若鬼魅,一晃便来到瘦小马贼身前。
“毁了这些……么?”沙哑的声音从清平心里升起,熟悉而又让人恐惧。清平慢慢重复着那话,心底升腾起的恐惧与兴奋让他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就像……
身体仿佛再次不是自己的,清平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挥起右臂,刺向面前方才袭击自己的人。
“对……毁了他,快毁了他……”沙哑的声音中带了些兴奋,“他想让你死……你也要让他死……”仿佛在怂恿一般,虽然不是自己的意志,他却也在那剑刃的寒光中感到莫名的快乐,只要刺下去,让鲜血喷溅出来……
可是明明不想那样做,明明自己并不想就这样挥下手中的利刃。随着剑身的走向,清平迎上马贼的眼睛。他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狰狞而怪异的影子,陌生得仿佛不是自己。马贼身上肥大的用于遮挡风沙的袍子滑下半边,露出少年年纪的样貌,瘦小的身影虽然没有躲避,却流露出一丝惊恐。但是那眼神清澈却又坚定。剑锋一转,尖端突然改变了方向。少年的身体被撞飞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在沙地上滚落出一条印记。
力气突然像是被抽干一样,脑袋嗡嗡作响,右手被剑柄震得生疼。不过这疼痛似乎拉回了他的一些理智,方才沙哑的声音变成了细不可闻的杂音。马贼重新将清平围起,挡住了倒在地上的同伴,但见识了方才的场面,也都纷纷不敢上前。
“——不愧是清平公子”,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瞬的错愕让清平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来人骑于马上缓缓踱来,身着精细的铠甲披风,相比之前更显从容,正是消失多日的——侍卫长。
深呼吸,清平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可是手却不由自主地发抖。“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他对着面前人挤出一个笑容。
“公子果然还是依旧的好心肠呢,若不是你收手,这孩子恐怕要没命了。”护卫长下马扶起一旁重伤的少年,其他马贼见状为他们让开道路。“几日未见,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我们都躲过了那次沙暴。”清平不知要如何同眼前这个突然陌生起来的身影交谈,忍了半晌,依旧将心中的问题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回阳翟?大家都这么担心,公河可是接连几天夜不能寐。”他收了手中的剑,端详着护卫长的脸。“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在沙暴中受伤了吗?被马贼捉了吗?难道他们用什么手段迫使你加入他们?”眉目之间,担忧尽现。
周围几个马贼听闻他的话,大笑起来,就连护卫长也微微扬起嘴角:“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眼下的情形,公子难道不明白吗?”
清平摇头:“有人说你失踪得蹊跷,可能会做对不起大家的事情,不过我不相信。”他闭了闭眼睛,“我昨晚在西羌军营中见到了与你很像的人,可是今天你又出现在这里……”
“公子眼力不差。”护卫长淡淡地点头:“昨晚在营帐之中的,确实是我,而现在站在这里的也是我。”说着他观察着清平的表情,同时向四周的马贼示意:“公子还不明白么?”
四周的包围严密了些,马贼们纷纷向护卫长有些笨拙地行礼。清平愣了片刻,缓缓道:“你是……这群马贼的首领。”
“算是正确。”护卫长摊手:“或者你可以认为我是西羌北征副将——当然,以前也是高家的护卫长。”
清平似乎有些迷惑,但是他也感觉到了形势的不对。西羌北征副将?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身份?马贼的首领?可是隶公河曾告诉他,北狄境内的马贼都是被西羌驱逐才全部聚集到沙漠之中的……马贼不是应当与西羌军势不两立么?
“两个选择。”护卫长似乎并没有太多耐心让清平搞清楚,冲他伸出两个手指,“第一,在这里变成秃鹰的食物——我听说几天前你一个人伤了我们不少人;第二……”他笑了笑,“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清平脑袋嗡了一声,刚想脱口而出的拒绝,在瞥见护卫长身旁受伤的少年时被咽了下去。
少年被清平一击倒地后,似乎伤得非常严重,虽然清平努力收了力度,也没有亮出剑刃。但是还是让挨了剑柄一击的人无力站起,此时瘦小的少年只能费力地攀在护卫长的马旁,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清平。
那是一种不带原因的恨意,虽然清平觉得这个想法很奇怪,但是还是被那眼神惊得一震。记忆中一些似乎无关的片段突然涌了出来。被埋在城郊的无名的孩子,老石匠温和的笑容,同自己一起被差役使唤的做苦力的人们,父亲那无奈的苦笑,以及那对同眼前的双眼相似的,漆黑的双目。
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清风那略带嘲讽的眼神似乎与面前的少年重合,让他把自己刚刚想要表达的充满豪情的拒绝咽了回去。
想要了解得更透彻些,而不再仅仅是那单纯的非黑即白的看法。想要对得起所有的信任和嘱托,也想要了解那些看起来不可思议却又真实存在的世事。想要帮助罗成和公河他们,而不仅仅是——“怎么?公子是在迟疑么?”护卫长见清平不语。
“我总需要一个加入你们的理由。”清平语调平稳地说,“我不能背叛元皓和公河。”
“以你的能力,可以成为西羌的优秀干将,大王一定不会吝啬于对优秀人才的赏赐。”
“你明知道我根本不需要这个。”
护卫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那么不瞒公子,我本是西羌派入高家商队中的人,任务便是收集高家谋反的证据。”他见清平并不讶异,接着说道:“我知道公子作为他国人无心西羌的内务,但也不会想看到西羌国内因为反贼而生灵涂炭……”
“所以搜集了他们私自运送倒卖武器的证据,而私运武器是违背律令的死罪?”清平也想到了这点,慢慢地问道。
“公子果然是聪明人。”护卫长笑意更浓了,“这并非我故意栽赃,只是那高元皓诡计多端,又家财万贯,想要捉到他的罪证真是难上加难。不过既然公子如此名理,那么……”他望向清平。
“我明白。”清平耸肩,“我同意,加入你们,毕竟我也厌恶动乱。”
“再好不过。”护卫长挥手,周围包围的马贼便都散了开来。他命人将大宛马的缰绳递还给清平,亲自拉他上马,以示友好。
“公子武艺超绝,却仍有这般品性,当真世间难得。”他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清平,似乎自己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清平只是策马快速跟上前面的马贼,斐河向北的另一边,似乎便是他们的营地所在了。
一路无言,清平跟随着侍卫长来到马贼盘踞的窝点,就好像那个少年带给清平的冲击一样,与马贼的相处出乎了清平的预料。高地上相对比较平坦,加之裴河的经过,安顿下来还不算恶劣。此时已接近黄昏,留在营地里的为数不多的马贼已经做好了饭,他们同样有伤员,甚至还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忽略掉周围的荒凉沙漠和弥漫的杀气,那缕缕炊烟甚至让人想起了山脚下安逸的小镇。
“是他!!”远处一个缺了胳膊的青年马贼看到清平突然愤怒的冲了过来,原本寂静的营地随着这一声惊呼瞬间炸开了锅,“我要杀了你,”抽出腰间的匕首,即使只剩一条手臂仍难掩他灵活的身法,“哐——”兵器相撞,定睛一看,挡在清平身前的竟然是那个瘦弱的马贼少年,让他大为吃惊。
“你竟然出手帮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城下杀了多少我们的兄弟?”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许多伤员也纷纷围到近前。
回想当时的血腥,清平深刻的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他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在城下都做了什么,但是即使听着隶公河事后轻描淡写地讲述,仍旧让他感到自我厌恶。
“就凭他是首领看重的人,”少年看着地面,低垂的睫毛看不出感情,“如果我们还想要得到那里,就得听首领的。”
“切——”青年发泄地将匕首甩在地上,愤然离去,回头冲少年恶狠狠地喊道:“你也别太得意,如果我们得不到,你也会一起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