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蓝之音 下——林谦

作者:林谦  录入:02-03

轸飖一头雾水:“神君大人,属下何时与您打赌过?”

“诶?没有吗?”我偏过头做出思索回忆状:“我们不是赌西羌和阳翟谁能胜利吗?我可是押了阳翟,我赌赢了,你要陪我去北狄喝酒的呢。”

“属下真的……不记得有过这个赌注……”轸飖额上开始滴汗。

“真的……没有吗?”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指间开始燃起火焰。

“没……”轸飖瞥了我我指间的火焰,随即摇摇头:“有的,是属下……输了……”

“那太好了。”我笑得灿烂,“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说着便跳到了云彩上。

看到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的样子,真是太愉快了。我坐在云端,俯视着阳翟,两匹毛色上等的马似乎刚从城门冲进来。

其实是个有趣的城镇,等喝完酒再来转转。

驿馆门前站满了人,但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两匹马从远处奔来,靠近门前时放慢了脚步。一匹马全身白得耀眼,另一匹全身赤红。

隶公河几乎是从白马上滑下来的,一下马便瘫在地上。元皓忙去扶他,却见到他失神的表情和哭干的泪眼。

“找到了吗?”元皓问。

隶公河颤抖地指着稍远些的赤红色的大宛马,元皓奔过去,马背上驮着的东西几乎看不出人形。干涸的血渍凝固在破烂的袍子上,后背上扎满了折断的箭,脖颈和手腕处血肉模糊白骨毕现,脸上糊了血污和尘土,全身没有一处地方是完整的。

元皓试图将清平翻过身来,后者的脖颈危险地歪了过去,露出被切断的经脉。元皓握了握清平冰冷的手,惊恐地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镇定。

城里的大夫小跑过来,还未摸清平的脉便摇了摇头:“先生,早就不行了……人都凉了。”、“你胡说!”隶公河哑着嗓子喊道:“他明明没事!”

“隶先生。”大夫叹了口气,“公子腕部和颈部的大经脉都被刺破,失血过多,这箭又贯穿了心肺……”

“别说了!别说了……”隶公河发疯地吼着,“这个混蛋……说好了一起……说好了一起……为什么要自以为是!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为什么要把身上的盔甲都脱给我!”

“公河……”元皓从未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去劝他:“清平兄弟死得英雄,这战争中无法避免的牺牲,只能节哀了……”

但是隶公河死死地抓着清平的手不肯放开,他方才在城外早已喊哑了嗓子,现在只是伏在清平身上哀哀地哭着。在场的人无不垂首,罗成用护腕抹着眼泪,崔默在一旁叹息。

“原想击败西羌人后,再当面感谢清平公子那日求情救命之恩,没想到……唉。”

死一般的沉寂弥漫在城里,黄昏的血色染在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元皓终于站起身。“雅乐还在客房休息,身体还很虚弱,清平兄弟的死讯,就请先暂为保守。”

“听说那个叫雅乐的少年是清平公子的弟弟?”罗成叹道:“到底是兄弟,都如此本领高强。”

“是。”元皓淡淡地苦笑:“正是托雅乐的福,让斐河强行改道,这才得以冲破西羌设在上游的阻挡,恢复阳翟的水源。”

隶公河听闻,惊讶地抬起头。

“至于雅乐如何做到的,各位就请不要再细究。”元皓垂下眼睛,“在下对他们二人有愧,深知无法报偿,唯有让雅乐不过度悲伤。至于清平兄弟,在下想三日后以兄弟之礼将他厚葬在阳翟,不知罗大人是否有意见?”

罗成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公子身为他国人却为阳翟献出生命,阳翟的英雄都应得到永恒的安眠……”

“那最好不过。”元皓拱手表示感激,“烦请诸位先让清平兄弟进屋安歇。”

众人纷纷让路,隶公河抽泣着从清平的身体边起身,将他已经僵硬的胳臂搭在肩上。崔默点起灯笼,却听得远处叮当的响声沿着连廊传来。

众人屏住呼吸,元皓脸上露出了不忍的痛苦表情。

“高先生。”雅乐一身素白,站在连廊不远处对元皓微微行礼,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第七十二章:吐露

(背景乐:Grises key ~instrumental~)

“雅……雅乐。”元皓语塞,“请先听在下解释……”

雅乐面无表情,也不答话,施施然走近。停在隶公河身边,朝他伸出一只手。隶公河讶异地后退一步:“怎……怎么?”

“……”元皓盯了雅乐半晌,突然对公河道:“将清平兄弟放下来。”

“可是……”

“不会有事的。”元皓劝诱道,微微用力去掰隶公河的手。隶公河咽了下口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还是松开了手。

清平没有温度的僵硬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雅乐张开双臂,将他揽在怀里。

“雅乐……”元皓忍不住劝他:“生死天定……就不要……太悲伤了……”

雅乐不语,只是缓缓地拔去清平背上的断箭,然后再一支一支地放在地上。

“在下无能,让清平兄弟去涉险……”元皓促狭:“如果……如果雅乐不嫌弃,在下会永远待你如兄弟,高家一切皆有权力支配……”

隶公河瞪了他一眼,元皓摇头:“对不起……在下不知如何才能让你不悲伤……我承诺过让你同他重逢,却没想到……”

“是不是受得打击过重头脑混乱了?”罗成见雅乐那不言语的样子,忍不住小声问身边的崔默。

崔默只是叹了口气,看雅乐执着地将清平身上的箭矢拔下。尸体已经僵硬,箭头扎得又深,每碰一下都像是能把皮肉扯出来。但是雅乐做得很小心,生怕弄痛清平似的。箭矢触地的声音在幽暗的走廊上显得空旷,崔默手中昏暗的灯笼将火光倒映在他自己的眼中。

“虽然就这样分开……但是能够见到最后一面……也是好的……”崔默喃喃,手中的灯笼微微摇晃。

罗成还未问他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话,那边雅乐便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元皓俯身过去,以为雅乐要说什么。但只听得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却分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像是歌声,又分辨不出其中的旋律。

渐渐低,那轻柔的声音越来越响,也渐渐地有力起来,伴随着规律的节奏。未等众人反应,汹涌的水流便凭空从连廊的地面上涌了出来,哗哗的水声仿佛海的浪涛。

“这是……”罗成惊讶地看着瞬间沾湿的脚下,水还在不断地向四周扩散,将雅乐围在了中间。众人尚未从眼前的惊异中回神,雅乐便将手伸向腰间的束带,开始脱素白的袍子。

他动作很优雅,仿佛是在给清平看,又仿佛是进行着虔诚的仪式。柔软的织物顺着脖颈滑下,散开的长发搭在背上。当少年瘦削的肩露在空气中时,隶公河忍不住小声惊呼。众人看着雅乐缚着锁链与累累伤痕的身体,泛着墨绿光泽的锁链如同啃噬少年的毒蛇。

清亮的水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很快便将整个院子的地面淹没。水波随着歌声轻柔地拍打着清平的脸,一点一点带走伤口上的灰尘与血污。雅乐静默半晌,从手腕上解下一块墨绿色的金属碎片。

“做……做什么?”隶公河一眼认出了那块碎片的形状,是之前清平掉在河边,他怎么找也没能找到的那块,形状奇特的弯曲,一边有锋利的边缘,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未等他思考,雅乐已经一挥手,将碎片刺向胸前,鲜血喷溅着落在清平身上。

“他疯了!”隶公河惊慌,忙要冲过去阻止雅乐。周围人也惊恐不已,都被元皓一一拦住。“我想我们现在还是回避吧。”他用目光指了指大厅的方向,眼神不容置疑。

崔默提着灯笼离开了,院子里立刻暗下来,片刻后罗成也摇着头回了大厅。隶公河不肯走,站在连廊柱子后,死死地盯着躺在水中的清平,原本脏污的面容在清水的洗濯下,慢慢显露出原本的面容,死灰的颜色在水波中显得模糊不定。

雅乐捂着胸口摇晃两下,鲜血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便没再顾忌伤口,而是慢慢俯下身,让自己贴在清平的胸膛上。红色的暖流浸透了清平的身体,如同朱砂色的墨迹在水中化开,绽放成绚丽的花朵。在夜色中,血液不似常人那般暗红,反倒闪着朦胧的微光。

“走吧。”元皓在隶公河身边劝道。

水越涨越高,已经完全变成了浸着鲜红的液体。雅乐揽着清平,白皙的肩颈染上血水。他温柔地摩挲着清平的脸颊,伏在清平胸前,将他僵硬身体的所有角落都温柔地吻遍。隶公河看着已经被淹没的脚下,哽咽了一声。

“走吧。”元皓又说,不由他分说将隶公河拉进屋子。经过大厅时冲坐在椅子上沉默的两人点了点头,便将隶公河拖进一旁的小客厅。

“老爷你要做什么?”隶公河被他半拖半扯,不明就里。“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元皓在他身后啪地关上门。“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是怎么回事?”

“我……”隶公河撇嘴:“我怎么了?”

“你喜欢清平吧。”元皓没看他,兀自整着凌乱的衣服:“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还和他水火不容呢。”

“我才没有喜欢他!”隶公河忍不住辩解:“这种笨蛋谁会喜欢!脑子又不灵光又傻又固执!老是给别人添麻烦,还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这种笨蛋……”说着说着,却又哽咽着流下眼泪。

“你小子才真是给我添麻烦。”元皓叹了口气,坐在隶公河身边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这才几天不见,就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还从来没有账房敢像你这样这样顶撞我这个老爷的。”

“我那时……那时……”隶公河脸涨得通红。

“知道你是担心他。”元皓轻声说,像是在安抚小孩子:“说实话,我之前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人能够让我的账房先生如此冲动。”

“老爷……对不起……”隶公河低下头:“我确实顶撞了您……不过,现在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他见元皓挑眉,难过地搓着双手:“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到……不是么?带着大家陷在这个糟糕的地方,不仅耽误了行程,还害得他……如果王爷知道了,会非常生气吧……”

元皓耸肩:“如果你不说,我都要忘记清平是王爷要我们带去灵溪的人了呢。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却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感觉……”

“诶?”

“很难不被吸引呢,这样的人。”元皓起身在小客厅的柜子里翻找着。“不只是我的账房先生被吸引住了,连我这个自诩为老狐狸的人也无法不为所动……也许并不是足够机智,足够事故,足够圆滑,但是这种像是未经雕琢的璞玉般的人,总能让我们这些永世奔波在尘世中的人们无比羡慕啊。”

隶公河垂着头,依旧局促地搓着手。

“呵,何必这样。”元皓拍了拍他的头,“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同你们在一起……我都有种仿佛回到年少时的感觉。那时候的轻狂……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顾,总觉得一腔热血就是全部世界。”

“也许他就这样去了,倒也不是坏事。”隶公河突然说道:“早些离开,也就不用像我们一样,满眼都是这世上丑恶的样子……唉。”

“你还年轻呢,不要学我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元皓从柜子旁起身,晃了晃手中一个小酒坛。“今天就从这驿馆借点酒吧,咱们主从俩也好久没一起喝一杯了。”说着取来一旁的杯子,给两人倒满。

“老爷。”隶公河端着杯子细细打量元皓,“你出去这段时间都遇到了什么?”

“说来话长。”元皓抿了一口,“但总算两个人都活着回来了。”

“一定吃了不少苦。”隶公河的目光从元皓疲惫的脸向下游移,落在他那件名贵的披风边缘的烧焦痕迹上:“和什么人打斗了?”

“打斗?”元皓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估计只有逃跑的份儿。”

“平安回来就好,兄弟们都要担心死了……不过,老爷是怎么知道我们被困在阳翟,又是怎么找到崔默来支援的?”

“其实很多都是靠运气……那天在兴邑时雅乐突然说你们被困在了阳翟,正当我一筹莫展时,突然在街上见到了崔默。”

“雅乐?他怎么会知道?”隶公河惊讶。

“他可不是个普通人,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元皓喝干了杯中的酒,又倒了一些:“他能听见很多我们听不见的东西,还能施法生水。那天他突然问我是不是喜欢望舒,我一听都吓呆了。”

“什么?!”隶公河双目圆瞪,“老爷没有对别的人提起过吧……那可是……”

“那孩子连白月是月宫中的神驹都知道,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元皓自嘲地笑笑:“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念着他,那孩子一句话就让我无地自容。”

“老爷……莫非见过望舒大人了?”

“月亮整天挂在天上,还谈什么见不见么?”元皓无奈:“但是那晚上他救了我们,要不是那月光,我们俩都要死在太皋国了。”

“那为什么不去见望舒大人呢?”隶公河疑惑:“他一定也是一直爱着老爷的,不然不会把白月送给你。”

“唉。”这次换元皓叹气了:“终究不是一个世间的存在——你不也这么觉得吗?你是不是觉得清平总不该和我们这些俗世中的人搅在一起?”

隶公河愣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是神,我是人。”元皓斩钉截铁地说:“我几十年阳寿对他来说不过转瞬,早早了断,总好过以后的不忍。”说着他与隶公河干杯,一饮而尽。

“……老爷,雅乐……那样子会不会有问题?”酒过三巡,隶公河口齿不清地问。

“清平兄弟已逝,他就算也随着去了,也总好过留在阳世受折磨。”元皓撑着额头,摇晃着手中的杯子。“他们都是无牵挂的人,哪像我们连死都要再三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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