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的问题同样也迫在眉睫,在城中打井一无所获,偶尔能打出的潮湿的泥土也会被沙子很快埋没。几个派出城打探的差役也没能再回来。尽管罗成下令将用水的开支一减再减,几个水窖也开始见底。城里已经出现渴死的人,牲畜早就不剩几头,作物在开裂的田地里只剩下枝干。
惊恐的百姓有不少开始逃难,可是像之前派出去的差役一样,没有人有生还的消息。
因为罗成忙得焦头烂额,清平便干脆接下了所有的守城工作,同时每日在城中巡逻,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几天都碰不到隶公河一面。
宁极与檀痕都被分关在阳翟的大牢中,罗成的审问一无所获。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绝望,十多日之后,干涸的河床从上游滚下什么东西。清平带着人冲过去时,周围早就围了不少人。他拨开人群,大惊失色。
是之前出逃的一些百姓和派出的差役的尸体,在干燥的沙漠中居然还能生蛆发臭。清平立即喝退围观的百姓,命令差役警戒,同时喊来驿馆的大夫。
虽然焚烧处置及时,但是尸体上的疫病还是传染了不少人,就在罗成为这又一轮危机发愁的当天晚上,西羌的军队鬼魅般出现在阳翟城外。
虚弱的城池,似是随时都会溃败。清平从一排面色发黄的守卫身边走过,遇上从对面走来的隶公河。
这段时间来第一次正面相遇,清平打量着隶公河:因为省水而一直没有洗脸,同自己一样,满是污垢;眼眶深陷下去,眼睑下有阴影,但是那双眼睛依旧透出冷静与机智的光。
隶公河没说话,径自走过清平。清平也转身,向城门楼走去。他推开门,拿起屋子里的一套铠甲。
曾经觉得自己不会需要这样的东西,可是城下西羌军队那饿狼一般的姿态已经让他没有选择。进入这样的包围,任是怎样的能力也没有办法脱逃吧。
像一个普通的兵士一样去战斗么。他开始穿戴铠甲,护肩冰冷坚硬,胸甲非常沉重,当他束好头发将头盔戴上时,一双手从背后环过来,开始为他系腰带。
“他们已经做了巨型的城梯。”隶公河在他身后轻声说道:“我们架空在四周的工事已经没有用了。”
清平叹了口气,并不显得惊讶,其实这个消息已经不算雪上加霜了。
“大家都知道没有赢的可能。”隶公河急促地说:“罗成也有心理准备的,如果抵挡不了……一定要保全自己……我们可以……”
清平突然转身,伸手将隶公河揽在怀里,将他后面的话挡了回去。
隶公河比清平矮一些,清平能看到他乱蓬蓬散发着汗味的头顶,隔着铠甲也能感到他最近的憔悴。怀里的人明显挣扎一下,随即绷直了身体。
也只是一瞬,清平便放开了他。“没有退路。”他凑在隶公河耳边说道,便拎起一旁的剑推开门走出去。
清平不记得这场战斗是怎样开始的,也不记得是哪一方先动手。只记得城外火光漫天喊杀声遍地,城中哀嚎四起。
西羌军队人数比想象中要多,队伍后面都带着几丈长的铁城梯,显然是有备而来。无数士兵越过城周围的流沙,迅速攀着城梯向上,还有一些用巨木撞击着城门。
隶公河站在城墙上,大声命令守卫射击城梯上的敌人;罗成手握长戟守在下面的城门旁,防止敌人突入;清平则拔出剑同登上城墙的士兵搏斗。
无奈人数相差实在悬殊,在西羌军的箭雨掩护下,城墙上已经变成厮杀的战场,清平能感到头盔与箭矢撞击的震动。原本射击敌人的守卫已经放下弓箭,持刀与敌人近身搏斗。
天色太暗,火把的光忽明忽灭。清平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刚一剑放倒面前的人,又闪身躲过身后的偷袭,却也分不清是敌是友。周围惨叫声此起彼伏,脚下踩着的城砖因为浸了血而打滑,被砍下的人头在地上滚来滚去。
常年征战的西羌军果然不是区区马贼可以比的,无论是体能还是装备都是顶级。清平抹了一把眼睛里的血,一边格挡一边寻找隶公河的身影,后者似乎正一手持着算筹另一手持着一支箭左右开弓,但明显被逼到了墙角。
得阻止他们继续上来,清平这样想着,一脚将身边的一个敌人踢到城墙下,自己也顺势跳了下去。
“你要做什——”他似乎听到隶公河在身后的喊声,但那喊声随即又被武器撞击的声音淹没。脚下轻微的震动,清平沿着墙落在沙地上,面前的敌人立刻围了上来。清平横过手中的剑大开大阖,剑锋掠过之处扫倒一片,他趁机向城梯搭立的地方靠过去。
移动比想象中更困难,敌人如同数不清的蚂蚁一般涌来,他正要抓住城梯,突然地上被他打倒的一个士兵扯住他的腿。
清平拼命踹着腿想要挣脱,却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头上立刻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虽然有盔甲保护着,撞击的力道也足够让他头晕眼花。
杀掉地上那个挡路的人。熟悉的声音说。
清平没有犹豫,一剑下去,血花四溅,地上的人不动了,腿上的禁锢也松开了。
对,就是这样,杀了所有人。那个声音继续说着。
想要生存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想要守护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极限。清平一边回旋一边向最近的城梯靠近,身后的敌人如同割草般倒下。
很好,让他们看到你的力量。熟悉的声音似乎充满喜悦。
“闭嘴!”清平突然大吼。此时他已经移到最近的城梯之下,双手握剑开始聚气。
只有强者才有剥夺的权力,弱者只能哀求……那个声音依旧非常得意。
“你……休想……再控制我!”清平前踏几步,聚起的气凝在剑刃,泛着蓝光。他大吼一声,隔空挥出一剑,剑气穿过结实的铁梯,片刻后,半米粗的金属应声而断。剩下的一半梯子无法支持上面的重量,向一旁折去。一根梯子又砸断另一根,所有的城梯便像并列的骨牌一般顺次倒下去,直到连梯带人滚落到城墙下的流沙中,巨大的震动让整座城为之一震。
西羌军见城梯坠落,纷纷向后撤,清平追着过去,回头一看,自己已经离城墙很远了。落进流沙中的幸存敌人挣扎着爬出来,眨眼间便将清平围在中间。
“笨蛋!”城墙上的隶公河终于摆脱了多数敌人,却见城下被敌人包围的清平。他疯了一般抓起背上的弓,一次性搭上三支箭,射向包围清平的敌人。“笨蛋!”他大喊着:“快点回来!”
这么远的距离清平当然听不见,即使精准的射击也只是杯水车薪。隶公河绝望地看着城下被包围的那个身影,周围的包围越来越密。中央清平的身影在左右突围,剑刃上闪烁的蓝光时隐时现。
“没有……办法了么……”
“哎呀,这就打起来了呢。”我坐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摇晃着两条腿。
“看来是这样的。”轸飖坐在我附近的树枝上,望着城外火光混乱的战场。“阳翟气数已尽,被西羌攻下也是没有奇怪的。”
“总觉得这样的手段有些卑劣。”我不满地看着城中已经干枯的河床,“先是堵住了斐河上游的河道,断了水源;又把染了病的尸体顺着河床扔进城,这帮凡人可真是够狡诈的。”
轸飖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我和他们半斤八两。
我耸耸肩,“不过如果天明前阳翟被破城的话,这一趟出游岂不是无趣了。”说着我顺手从身边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叶子,“现在无聊,不如我们来比赛扔飞镖如何?”
轸飖又瞥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确认我是不是开玩笑。
“不要这样板着脸嘛小乌鸦。”我晃了晃手中的树叶,“反正这场战斗中不会有多少凡人存活下来——看。”我挥手扔出手中的树叶,叶子嗖地一声像刀片一般飞了出去,眨眼间城墙上便有个身体应声倒下。“我的准头还是不错的嘛~”
“你瞄错人了。”轸飖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自我陶醉,“你刚杀了个受伤的阳翟守卫。”
“诶?哎呀没有关系嘛~”我嘿嘿笑着,“反正他们早晚都会死……嗯?”
身后突然传来闷响。轸飖警觉地在树枝上站起身:“我去看看。”话音未落他便变成乌鸦的样子向身后的方向飞去。
“居然……是这样……”我察觉到了另一个方向的气息,不由地笑了起来。
闷响变成轰响,似乎有岩石炸裂的声音。我也从树枝上站起,转身望向身后。
错不了,这种力量……水的感觉。
斐河似乎改道了呢。
“隶先生!”混乱中有人拉住隶公河。
隶公河正疯了一般在城墙上射箭,用光的箭袋堆在脚边,“放开我!”他拼命挣扎,阻止身后的人将他拖离战场。
“隶先生!”就着城门楼的火光,隶公河才认出来人是高家的一个伙计,对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隶先生快看!”他激动地指着城的另一边。
城的西北角泛起点点的水光,原本已经干涸的河床中,汹涌的河水重新从上游奔涌而下。河道上方的城墙上,一匹白得耀眼的马仿佛划过天际的流星,正急速向着自己的方向奔来。
“是老爷!老爷回来了!”
第七十章:等待
(背景乐:紫阳花アイ爱物语——美勇伝)
不消片刻,白马便一声嘶鸣,停在隶公河身边。高元皓一身白色披风,在白马柔和光辉的映照下,仿佛游离于黑夜之外。
“伙计们都安全吗?”元皓翻身下马,直截了当地问:“大家有没有受伤?”
“目前应该没有。”隶公河只是瞬间惊讶,随即便恢复了冷静,“但是阳翟损失严重,而且就要撑不住了……”说着他偷偷地向城外瞥了一眼。
元皓没有说话,轻轻松开手臂,示意身边的伙计上前来。一旁的伙计见元皓回来,激动地双手发抖。
“先把雅乐送到城里去。”他掀起搭在一只手臂上的披风,雅乐在他的臂弯里双目紧闭,周身的蓝色光芒微弱地闪烁着。“让他尽快休息。”
“……这孩子是怎么了?”隶公河凑近雅乐的脸,少年的脸在蓝光中透出死白的颜色,呼吸也时断时续。“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似乎是体力消耗过度。”元皓严肃地打断公河的问题:“这个以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这里……”
突然一只手挡住伙计准备接过去的动作,“……平……清平……”
“雅乐,先去休息。”元皓温和地说:“清平兄弟一会儿就会来找你的。”
“不……有……危险……”雅乐呼吸急促起来,“他现在……危险……我能……听到……高先生……求您……”
“他现在在哪里?”元皓一听也焦急起来,“清平兄弟在这城中的什么地方吗?”
隶公河垂下眼睛,右手无力地指向城下。元皓向下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只见清平挡在靠近城门的方向,被数不清的西羌士兵包围在中间。
“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元皓大吼,几人惊恐地看着清平在包围中不断后退,看样子快要体力不支。西羌士兵离城门原来越近,眼看就要突入城中。突然,清平似乎被周围的敌人击中,摇晃一下,眼看就要掉进身后的流沙沟壑中。
“——不要!”
“——危险!”
未等元皓反应,他便感到手中一松,身边也掠过一阵风。隶公河一个箭步向城墙边冲去,抬手一撑便要往下跳;雅乐也挣脱了他的臂膀,跌跌撞撞地向前冲。
“你们两个!”元皓被这两人的动作吓了一条,但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拉住雅乐,又甩出袖中的君子扇:“疾风——壁!”
瞬间一道风墙挡在整个阳翟城周围,隶公河被无形的风弹了回来。他转身对着元皓怒目而视:“老爷你为何要拦着我!”
元皓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继续挥舞手中的扇子。坚实的风墙挡住了清平向后倒去的退路,也阻止了西羌士兵继续靠近城墙。“疾风——升!”狂风卷着沙尘升起,清平周围似乎多了看不见的护甲,躲闪攻击的动作也轻快了些。
“啧。”元皓咬牙,看着城下的局势,“距离果然还是是太远了。”他转头问身边的守卫:“阳翟现在还有多少人?”
“幸存兵士只有……八百余人……”守卫不得不说实话。
“八百人……”元皓锁紧眉头,“太少了,这样无论如何也无法同他们拼一把……”
隶公河在一旁焦急:“至少让那傻瓜先撤回来,我们可以再守一阵。”
“撤?”元皓挑眉:“怎么撤?风墙已经升起,他若回来,阳翟的城门顷刻就会被攻破。”
“难道就这样让他被西羌人撕碎?”隶公河怒了,一把扯住元皓的衣襟:“难道说老爷你是故意这样做?你那高强的法术难道连一个人都救不了?”
“你给我冷静点!”元皓也火了,“我让白月一路乘风从沙漠奔来,君子扇已经消耗掉我很多体力,当务之急是让阳翟守到天明!”
“就算是天明又能如何!”隶公河听不进他的话:“为了阳翟就让他白白送死吗!放开我!”说着他就去挣脱元皓的手,“老爷可以接着专注于这里,我要去找那傻瓜!”
“不准去!你还要添麻烦吗!”
雅乐静静地靠在满是灰尘的墙垛边,听着两人的争执,虚弱地叹息。
你能听到吗?
我相信……
“——我相信清平兄弟。”元皓斩钉截铁地说:“就像我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一样,他也不会辜负我们的信任的。现在,公河,你带雅乐去休息,这里交给我——这是作为高家主人的命令。”他又补充了一句。
隶公河盯了元皓那满是汗水的苍白的脸片刻,扶起一旁的雅乐,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了。
驿馆。
隶公河将雅乐抱到床上,便要转身离开。
心里是抑制不住的焦躁,即使见到老爷回来,那惊喜也转瞬即逝。原想老爷回来会让事情有所转机,但是现在一想到他那看似冷静和漠然的表情就感到愤怒。什么所谓的“信任”,这种生死关头居然还能说出不痛不痒的话!那家伙为了守住那脆弱的城门连命都不要了,难道就换来一句带着“信任”的旁观?
雅乐在床上微微动了一下,隶公河瞥了他一眼,眼神里露出不满。
真不知老爷为什么会大费周折把这个雅乐带回来,也不知为什么那傻瓜为什么会对这个总是病怏怏的少年这么执着。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眼下如此危急的时候还要来照顾他……
无论怎样都得赶紧回去,就算那家伙……自己也要陪着他。他这么想着,拉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