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慢速一路骑到城门之外。
「如何?那帮人跟上前了吗?」萧证放慢马儿的脚步,与华钿青并肩时,偷偷询问。
「方才那记远炮就是我的人放的,一声是肯定,两声是否定。也就是说……没问题,那帮人已经上钩,跟过来了。」
萧证点头,希望他们能跟紧点,最好是紧跟到罕无人烟之处,因为他与华钿青可是打算在那儿「盛情招待」一下这帮神秘的外来客——尽一尽京城子民的地主之谊,让这帮人见识一下何谓京城人的好客之道!
事情就发生在萧证他们出发约莫半个时辰之后。
「对不起,借过一下,请让我过一下……少夫人……萧家当铺的少夫人是哪一位?」
两名上气不接下气、衣服脏污的村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当铺里面。
「你们找少夫人要干么?」
「谁要找?报上名。」
华钿青留下的保镳们上前挡下她们,不让她们跨到排队的人群中。两个姑娘急了,索性拉着大嗓门,一个高喊着「萧家少夫人,我们有急事呀!」,另一个则是叫「快点,人命关天呀!」,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引起了冬生的注意力。
「什么事?我就是萧家少夫人。」
一旁沈浸在棋戏中的茅山辉,也抬起了头。
「快!快跟我们来!」
一名姑娘二话不说,见到冬生就伸手拉道:「妳、妳的丈夫……不好了……」
另一个也在后面催促道:「快跟我们走,慢吞吞的,万一慢了一步……」
冬生狐疑地撤回手。「你们在说些什么?萧证怎么了?」
「哎呀,你怎么还这样冷静?就跟你说人命关天,我们路上再详细告诉你!」
「我不知道状况,怎么跟你们走?」
两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摇头道:「我们姊妹是在屺山凹那儿种田的,今儿午后你丈夫和几名随从骑马打屺山山路经过的时候,突然天打雷劈地下起了大雨,我们就看着你丈夫和那帮人全被山上落石给打中了!」
萧证他……冬生顿时脑门一片黑。
「我们两姊妹立刻过去帮忙,但只挖出了你丈夫而已。现在他躺在我们田里,一口气还在,拖久了就不知道能不能救活了。他拜托我们来找你过去!」急得再一跺脚。「妳再不走,他就真的要不行了!」
哪需要第二句话,冬生立刻就说「带我去」!
「等一下……」茅山辉拉住他。「如果这是真的,先找个大夫——」
「放开我!」冬生却不理睬他的阻止,挥拳让茅山辉放开自己,丢下一句「大夫你们去找,我要先去萧证身边!」,便头也不回地跟着两个姑娘冲出当铺。
「该死!」摇晃了下脑袋,一抹唇角的血丝,茅山辉边低咒:「下手也不留情」,边赶紧指挥保镳们道:「还在等什么?快点跟上去确保夫人的安全呀!」
慢半拍的保镳们,这才如梦初醒地追出门外。
这时,在东城郊外——
「你们说,你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跟踪我们?」
靠着「引君入瓮」这一招,借着森林地形之便,萧证一行人拉远了距离后,乘机躲在树林里埋伏,反过来将那帮神秘的外地客团团围住。
最初否认跟踪的他们,在华钿青毫不手软的铁拳逼问下,终于承认自己是被收买来跟踪他们的,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跟踪的目的是什么,对方又是谁。
「我、我们是在北城一带混的乞丐,那天有个大爷拿着白花花的银两给我们,交代我们住进某某客栈,每天就是固定在这几个时辰到这些店铺附近坐着,假装自己在偷窥就行了。」其中一人说。
「又过了三天,他们说要增加计划……叫我们要是看到这位爷儿自己一个人单独出门了,就跟着你走,还要我们保持十个马身的距离。」另一个人则说。
「我们都是一天领一天的工钱,今儿个的工钱还没领到,就先被你们捉到了,看样子今儿个是没有银子可领了,真倒楣!」
「你要送我们到官府就送吧,进了官衙起码有饭吃。可是我们对天发誓,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按照那人的吩咐行事而已。」
听完这些人口中的证词,萧证在那当下只觉得乌云罩顶,一个极端不好的预感在胸口沸腾。
「我们……该不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吧?」
华钿青说出了萧证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如果这是调虎离山之计,那……冬生岂不危险了?!
第三章
十万火急地赶回当铺,沿途萧证不断地祈祷,希望有茅山辉和其他保镳跟着,千万要保住冬生的平安——但,等待着他的,却是令人失望的结局。
「我们被人摆了一道!」
茅山辉无比的懊恼,这辈子从未这么不甘心过。
「当我们追到当铺外的路上,突然有十几个人出来狂撒豆子,说是要给人驱邪,一堆男女老少跟着扶老携幼地到街上抢免钱豆子。怕路上滑,我们马不能骑,想用两条腿追,还得先越过重重人墙。总之,当我们好不容易脱离那群疯狂抢豆子的人群后,哪还有什么村姑的人影,更别说是冬生了。」
他对着萧证再三道歉。
「明明知道有人在打坏主意,你还千交代万拜托我多多注意冬生……事情让我弄成这副德行,我真的无颜以对。都是我不好,对不住你,兄弟。」
华钿青偷觑了下萧证灰白、失魂落魄的脸庞,暗暗地叹了口气。
茅山辉固然不够小心,问题是敌人诡计如此多端,他们一再遭到暗算,冬生被绑走一事实在不能全怪在茅山辉的头上。茅山辉现在脸颊、手肘、腿部也处处是擦伤、跌伤,看得出当时他们的确尽全力想追上前去。
「不,该道歉的是我。」
华钿青绷着脸,跨步上前。
「我一直以为咱家对保镳们的训练已经够严苛,想不到遇到这样的突发状况,他们竟无法按照镖局一套处变不惊的应对方式,好好地处理,搞丢了应该保护的主子,这真是罪无可逭。作为华氏『天下第一镖局』的传人,我代表本镖局向各位致上最深的歉意。」深深地一鞠躬。
萧证没有反应,或者说他的人站在这儿,但是他的魂早已经飞了。
「啧,不中用的家伙们,还不快点儿振作起来!尤其是你,萧证!你这是什么丢人现眼的样子?你这样子叫宗一怎能放心把儿子的下半辈子交给你!」听到消息赶过来的萧炎,看到这一群小伙子沮丧的样子,立刻拉大嗓门一叱。
邬宗一后脚跟着萧炎进门,听到他这样说,马上苦笑说:「老爷,您怎么扯到我头上了。」
「爹……」萧证终于动了,但并不是对着萧炎,而是对着宗一,自责不已地说:「小婿没有保护好冬生,纵有千头万绪的理由,仍难辞其咎。都是我的责任,但小婿不知该怎么向您谢罪才好,怎样的谢罪都不够……」
「不,要怪,就怪我。邬总管!」茅山辉道。
「这全部都是我华某的错!」华钿青道。
「既然他们都有错,那身为他们朋友的我,也有错。」连闻讯前来关心的朗祈望也凑上热闹。
「你们害得邬总管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仁永逢将他们一一拉开,道:「给他一点时间消化和了解状况吧!」
邬宗一颔首道:「我相信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请各位少爷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因为假使被欺骗的人有错,那第一个上当的冬儿那孩子,岂不是错最大?」
这话使得萧证与他的友人,不再争相抢责任。
萧炎此时嗤之以鼻地说道:「宗一说得很好!这回你们这些毛头小伙子算是吃到了点苦头,学了点教训。没完成过什么多大的事业,却一副自己什么都很行的样子,这种过度的自信是你们今天摔了一跤的主因。但是有时间骂害自己摔跤的那块地不平,还不如快点动手将凹凸不平的地面铺平。你们开始追查冬生那孩子的下落没有?」
华钿青道:「我已经请官衙的人协助,把那几名牵涉其中的乞丐关起来,审问得更仔细一点。希望能有张犯人的画像,找出幕后指使这些乞丐的人。」
「总觉得官衙不太可靠。」萧炎摸了摸下颚。「……不妨由豆子追查吧。一日间卖出这么大量的豆子,不管是哪家店铺都会有纪录的。证儿,你找几名长工,分头去京城所有卖豆子的地方问一下,看是哪个『大户』或是陌生可疑的散客买的,也许能问到一点线索。」
「呃……我不知道这和冬生失踪有无关系……」茅山辉迟疑地说。
「什么事?」
茅山辉掏出一本册子,道:「事情发生没多久,我就有严重的似曾相识感。后来才想起来,这是前阵子由我『罡言堂』分铺发卖的乡野小说……里面的情节很近似。」一边翻开册子,道:「先是调虎离山的部分,如出一辙。再来是撒豆子的部分……这边是撒银子,毕竟是凭空杜撰的,动笔写写又不用真撒,但是结果都是想制造混乱。」
郎祈望好奇地抢过来看,边看还边骂道:「你都看过了,怎么还会上当?」
茅山辉苦笑着。「谁会想到把故事里的点滴放到自己身边?」
「那它可会告诉我们,谁是主谋?」
「主谋是个老狐狸精。」
「蛤?」郎祈望一瞪眼。「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这是本乡野小说啊,你忘了吗?里面有只奇坏无比、又老又狡狯的老狐狸精。他附身在一个原本平凡无奇、没有长处的愚笨人类身上,利用这个人的躯体,混入了人类的世界,开始为非作歹,用尽手段心机整垮别人,专门喜欢从别人手中抢得现成的成果,好壮大自己……这就是里面他恶整敌手的桥段。」
仁永源眼睛转了转。「哥,你有没有觉得这老狐狸精,好像一个我们听过的人物喔?」
一笑。「这老狐狸精如果在书中经常调戏良家妇女,那就更像了。」
萧炎望了宗一一眼,他立刻点点头。「小的这就去联络奴才村的人们,要他们有消息都送过来,特别是有关『那一位』的。」
萧证脸色一沈。
「干么那么浪费时间?我去找姓薛的,叫他把人交出来就是了!」
「你凭什么?」萧炎狠泼了儿子一盆冷水。「你是他老子,叫他把门打开,他就把门打开来让你检查?还是,你是天皇老子,可以号令天下了?只是一本破烂小说,上头写的角色凑巧和他有点像,你就拿来当铁证了吗?你不怕说出去被人笑,我还怕人家知道我儿子这么笨呢!」
萧证愤愤地说道:「在我们蹉跎掉这些宝贵时间之际,冬生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啊!」
「你以为爹爹我不知道吗?」
萧炎咋舌,露出了一丝忧心,道:「耳闻那个好色之徒,是个极端厌恶男色之人。他以前曾说过,巴不得放火烧光京城里所有的相公馆。」
「这样不是极好吗?代表他不会对邬冬生下手。」郎祈望天真地说。
其他人都冷瞥他一眼。
「怎么,我说错了吗?」
宗一语气沉重地说:「怕就怕此人会不会偏激地攻击冬儿。有些憎恶男色者,被朋友骗去相公馆,知道了自己看上的竟是伪娘儿们的时候,会恼羞成怒,对他们动粗。」
「要是那家伙敢碰冬生一根寒毛,我会让他生不如死,后悔这辈子他娘把他生下来!」萧证咬牙切齿地说。
届时在场者,相信没人会拦阻他那么做。
「唔……」
冬生醒来的时候,身体内仍残存着很浓厚的酩酊醉感,仿佛昨天喝了一整夜的酒,到现在还未脱离宿醉状态。
他捧着浑沌的脑袋,试着坐起身子,霎时间一阵地转天旋。他赶紧随手往旁边一抓——这柔软的玩意儿是什么?将它拿到自己面前。
「吓!」
好俗丽的大红鸳鸯枕头。
这种东西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自己与萧证的房间内。这么说来……冬生摸了摸屁股所坐的床铺,似乎也太过软绵了些。自己和证少爷都喜欢蔺草编织出的硬床质感,铺被最多一层。这张床究竟是迭了多少床棉被呀?
皱着眉头转头四望,冬生的惊吓更大了。
触目所及不是金,就是红。从铺在圆桌上的桌巾,到放在一角的红漆夜壶,看得让人头疼。加上房间里焚着一股甜腻腻的香,太刺激他的鼻腔,让他有股反胃感……冬生只好掩住鼻子,过去熄掉那香炉。
这里究竟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自己依稀记得有两个姑娘来找他,说萧证他……
证少爷!证少爷的情况呢?
要命,出口在哪儿?冬生东张西望,寻找着。有了,那里应该是扇门吧!他走到屏风后方的花雕木门,正想将它拉开时,里面传出人声。
「这是约好的,事成之后的百两银子。」
「呵呵呵,贪财了。」
「我没料到你挺有两把刷子,能够这么顺利地帮我把小美人儿弄到手。你是怎么想出那些计谋的?你叫我准备豆子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人发癫病了,拿这么多豆子是想搞什么鬼呀!」
「只是从以前看过的故事中,取材而来的灵感。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的顺利,想必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萧家的嚣张跋扈,才会助薛大爷您一臂之力啊!」
「啊哈哈哈,说得好,这句话真是说得太好了!来人啊,再拿壶酒来!不过不可以太浓的,等会儿小美人儿醒了,我却喝醉了,那可就糟掉这块糕了。」
冬生倒抽一口气,薛大楷的声音,比任何醒酒茶都更有效地将自己由宿醉中唤醒!哪还有心思管什么宿醉,看样子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卖到了这家伙的手中了。
对方非常狡诈,利用两名村姑来报讯,降低了不少冬生的戒心,尤其是那两个姑娘还全身沾满泥巴,就像是从山里狼狈地走出来一样。
可是我也真傻,竟轻易地上了当。
论距离,从屺山走路走到城内,怎么可能还浑身沾着湿泥巴?一路走来,太阳一晒,不全干也半干了吧?
那当下的情况,只能说是一阵「兵荒马乱」,自己的确是心乱如麻、慌了手脚,才会连这点破绽都没瞧出来。
在眼前这大事不妙的情况下,大概只有一件事是能让冬生稍感宽心的,那就是——假使自己是被骗来的,那萧证被土石掩埋、奄奄一息的事儿,肯定是为了让自己上钩而编出来的谎话。
太好了!我宁可此事被骗,也不希望证少爷躺在土石堆下的事成真。
啊,回去还得跟茅山辉道歉。
冬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想到自己不听劝阻,还动了粗,挥拳反抗他。对茅山辉来讲,这彻底是个无妄之灾。
但是,也得先想出「回去」的办法呀……
冬生放弃这扇门,另寻别的出口。说起来,这还真是个奇怪的房间……怎么没有面外的窗子?难不成它是房中房?被盖在房子的里面?
如果没有其他门窗,自己岂不像是瓮中之鳖?怪不得薛大楷这么安心,他一定以为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无处可逃,就会乖乖认命吧?
——很抱歉,我邬冬生可不是遇上了困境,只会坐以待毙的人。除非是面对少爷,我还可退让一下,不然,我的字典里可没有「放弃」两字!
出口,不是没有,只是端看要怎样去运用它。
冬生有个点子,运用得宜的话,或许能逃出去。他看了看四周,寻找着能充当武器的物品,最后决定搬起那张凳子,接着——埋伏并等待。
麻子脸早已经察觉到自己所喝的这壶酒,味道不太对。
——八成在里面下了迷魂散吧?
他可不像别人那么天真,会相信薛大楷真的心甘情愿地支付百两给他当谢礼红包。毕竟是「百两」耶,即使让自己白吃白喝地在「寻芳院」内住一辈子,恐怕也花不到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