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证安坐在柜台内,拨打着算盘的时候,另一厢的典当铺子里——
「老板娘,我想典当这个壶,帮我看看这个值多少银子!」
「好的,老爹您请稍坐。」周到地招呼。
「我、我、我,还有我也要!我当这条金链子!」
「我知道了,等我先帮老爹看一看,行吗?」殷勤地微笑。
「行,你说什么都行……呵呵呵……」一副骨头都酥了的男子,傻傻地站在当铺柜位前笑。
但是就在他傻笑的时候,人群之中已经有人等不及轮到他,便朝着柜台里的人儿喊着——
「小老板娘,我可以把自己当给你吗?我可以给你提鞋!」
厅内的众人一阵哄笑。只是哄笑他的提议之余,他们也笑这家伙真傻,这下子会被人拎出去,白忙一场,损失了和小老板娘近距离说话的机会了。
果不其然,当铺里的保镳头子立刻出现了。他一手搭上那家伙的肩膀,道:「不好意思,老兄,这里是当铺,不是让你来闹场的地方,请你跟我们走吧。」
「不、不,我真的有东西要典当……」垂死挣扎。
「京城里不只这一间当铺,你就去别的地方典当吧!」华钿青使个眼色,两名武夫立即上前「护送」对方离开当铺。回头,他顺道看了看把当铺挤得满满的排队人潮,朗声道:「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今日当铺人多,倘若您要是事多不耐久候,可以转去北二街的另一间萧家当铺。还有,要是哪一位再闹场,我一样得将您请出门,抱歉啦!」
经过这番「示范」后,场子里的秩序一下子好了许多。
「老爹,我们愿意用这个价格让您典当,您觉得如何?」尽管有这些纷纷扰扰,坐在铺子里的人儿却丝毫不受干扰,静谧秀雅的脸蛋还是和和气气地微笑着,轻声细语地说。
「喔,这个破壶能典当这么多银两呀?」
「老爹您可能没发现,这壶可是一百年前的王朝宫中古物。它只是外表脏了,但……」捧出擦拭干净的壶,放在他的面前,道:「稍加清理,便可看出它的真正价值。」
「喔喔……」人潮之中发出了阵阵赞赏之声。
「老爹,你别当了,卖给我吧!」左一声。
「老爹,这壶卖掉太可惜了,我看你自己留着吧!」右一句。
老爹脸色动摇,为难地说:「可、可是拿回去,对小老板娘不好意思。我都已经说要当了……虽然我是不缺这笔钱,只是想见一见传说中的美女小老板娘,才随手拿个东西来典当罢了。」
这时,柜台内的人儿嫣然一笑,将那只大壶推回到老爹面前,亲切地说:「请您将带它回去好好珍惜。下次看您想随手再拿别的东西来当也行,或是来这儿聊聊,让我免费请您喝杯茶,也欢迎。」
老爹喜形于色地将壶收了回来,还感激地直嚷道:「好、好、好,我一定再拿东西来找你!还要跟左邻右舍说,要当东西的话,一定要来这间童叟无欺的好当铺,一定要找你这个秀外慧中的好老板娘!」
看着外面的这场骚动,坐在萧证身旁的茅山辉不禁揶揄道:「恭喜你呀,萧证,你家的金山,十之八九又要多出一座了。这满屋子的客人,日后绝对会变成你萧家的忠实客户不说,连他们身边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可被你们一网打尽了。想不到『美女』老板娘的吸金功力如此惊人呀!」
这个结果对萧证而言,实在没有什么好值得恭喜的。让冬生升格成「老板娘」,意味着占据冬生脑袋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过去我得和他脑子里的「萧府」、「老爷」、「爹」竞争,已经很不情愿了。本想借着成亲,光明正大地霸占他整个人,谁料得到他脑子里又多了「婆婆们」和「生意」——这不减反增,根本是违背我的意愿!
真是的……萧证叹息。到底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些多余的「闲人」、「嫌人」和「贤人」全都退出他们的私生活,还他们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夫一个耳根子清净、没有干扰又平和的蜜月生活呢?
「萧家老爹还真是厉害,没有你的神算本事,却有精准的眼光。」茅山辉站在同为生意人的角度,说道:「竟能看出冬生是个天生的『老板娘』之材,让他作女装打扮,使得你和他这传出去会变成丑闻的婚姻,一下子起死回生,成了良缘美谈一桩。」
「我一点都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点子。」萧证不满地一瞥。
茅山辉哈哈笑道:「那是因为你站在丈夫的立场讲话,自然对冬生如此招蜂引蝶感到不满,不过我相信萧老爹现在若是看到帐本的话,一定是笑得很得意、很自满吧!」
「别说得好像冬生的价值只在招揽生意!」萧证将核对完的帐本往旁边一迭,气呼呼地说道:「我从头到尾都反对他抛头露面地在这儿帮忙!我娘和我爹成亲一辈子,我也没看过娘在店铺里招呼过客人,最多是在家里招待爹爹生意上的朋友。」
即使如此,对一般大户人家鲜少让女眷与外人接触的习惯而言,萧氏这么做已经算是非常牺牲、非常体恤丈夫的体己行为了——因为她大可将此事交给外面的女人,亦即让萧炎去招艺妓来款待宾客,不需自己出来亲自接待。
更不必说,像冬生现在这样子,亲自送往迎来地做生意,这可是贩夫走卒的妻子们在做的事。
「喂,证,我了解你的不满,但是你那样子说话,不太好吧?生在商贾之家,你怎能贬低现在冬生在做的事呢?没有这样一笔笔的小生意,替你们萧家赚进银两,就没有今日的萧家。况且,他这一切还不是——」
「为了我。」萧证补上,懊恼地说:「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就是因为知道,当初我的『反对』也没办法坚持到底呀!」
「你要是讲得出一个反对我陪你去店铺里的好理由,我洗耳恭听。」
「如果你讲的理由没办法让我接受,那你就得接受我的请求,让我到店里面去工作。」
「我们奴才村的村训之一,就是没工作就没得吃饭。看是要我绝食,还是你要让我去工作,你挑一个好了,少爷。」
想到冬生当时那副坚不退让的凛凛表情、冒烟的丽眸,萧证真想直接将他拐上床,在床上狠狠地凌虐他的肉体,让他哭上个几回,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却又想要用最温柔的吻膜拜他的全身,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收到了他的心意——那总是以维护萧证利益为优先的思考,不正是出自最深的爱吗?
过去不成熟的萧证,总是会为了「究竟在你眼中,我是主子,还是情人?」、「我没了主子的身分,你还会在乎我吗?」之类的幼稚问题,和冬生闹不愉快。但是在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的波折之后,萧证终于明白了在冬生眼中,他有着「萧证就是萧证!」、「萧证是主子也是情人,就算没了主从关系,你也永远是我主子!」的想法。
只是冬生自己太害羞,也太迟钝,没办法将这一切完整地说给萧证听,他们之间才会横生枝节、误会不断。
但是,从今而后,不再了。
萧证瞅着坐在柜台后方、笑脸迎人的冬生。
他脸上施着薄粉、胭脂,身上穿着姨娘们为他设计的改良式「女装」的男子衣袍,还装着棉花做成的假胸枕,伪装成姑娘反串的俏丽男子,雌雄莫辨的模样——要以这副样子过一辈子的觉悟,岂是简单能作出的决定?
可是那时候冬生几乎是一口就答应了,无畏面前艰辛的挑战。
娘说得对极了,考虑到冬生为我做的种种,我再幼稚也该醒悟,否则被我伤害最深的是冬生,要承受我幼稚代价的也是冬生。
萧证起身,抛下茅山辉,来到了铺子里。
「你已经帮忙了一个早上,该休息休息了。」一手搭着冬生的肩,一手放到了他的胳臂下方,想将他搀扶起来。
「我还不累。况且,这儿还有这么多客人的东西要典当……」
这傻子。难道他没发现,在这儿典当东西的,十个有七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要典当东西,不过是大家争相挤进当铺里的「借口」罢了,真正的理由是想一睹新·京城第一美「少妇」的他,长相到底有多美。
只要他一离开,这些看热闹的人也会散了。
「你不累,我累了。」以这理由,强行地带起他,并在耳畔以只有他听得到的音量说:「再不补给一点你的精气,我工作不下去。」
众人只见小夫「妇」恩爱地咬耳朵过后,那新娘子刷地红了脸,便由着帅气的丈夫带进了店铺里面去,不见人影。大家纷纷又叹又羡慕。爷儿们,羡慕这萧家大少的福气;娘儿们,羡慕这芳华美人儿能有这般体贴入微的夫婿。大家都觉得今儿个真有眼福。
而不出所料的,萧家少夫人一离开铺子口,这当铺的生意立刻一落千丈,冷清了许多。
「哈啊、啊嗯……」
在阴暗的库房前走廊上,两道人影重迭在一块儿,不时还可以听到喘息与激烈的口水搅动声。
「咳、咳!」
这不识相的咳嗽,告知「擦枪走火」即将「越演越烈」的两人,他们已经不是独处的状态。
冬生先一步推开了萧证,萧证则懊恼又欲求不满地回头瞪了瞪这位不懂得「察言观色」兼「挑选时机」的不速之客——华钿青。
华钿青只好无辜地摊开双手,一副他也不是刻意的,是真的有紧急状况嘛的表情,还比了个要萧证过来讲话的手势。
难道……萧证见他刻意要避开冬生,即刻察觉了华钿青的「重要事」是哪一桩,怒火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紧绷的神情。
他俯身在冬生的耳边嗫语道:「你衣袍和发带都被我弄乱了,万一在外人面前露馅就不妙了,先去库房里整顿吧,我在这儿等你。」
「在这边就行了吧?」反正华钿青不算外人。
萧证板起脸。「不行!你露出来的部分可都是属于我的东西,就算是华钿青,我也不想和他分享!」
冬生真是服了他,哪来那么大的醋桶呀?
「快点去,别拖拖拉拉的!」
萧证将他朝库房里推推,冬生只好无奈地走到另一头的房间里。
一等冬生离开了眼界,萧证马上回头问道:「又出现了吗?」
「嗯,和上次一样的那帮人,就在当铺前面那间客栈二楼的同样位置。」华钿青打开了窗户,以下颚指了指他所说的地方。
「七天里面,有四天都出现。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冲着你们俩来的。」
萧证假装朝着窗外伸懒腰之际,往那边的位子瞧过去。就在他转头面向那些人时,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将脸往反方向转,避开了萧证的眼。
「确实很可疑。」
说着,萧证转身看回屋内,道:「那三人是我没见过的面孔,你查出了他们的身分没有?」
「我问过一些人,但是没人识得他们。派去反跟踪的人,则说三人都回到一间客栈,看起来是外地来的。」说完,换华钿青反问他。「你最近才接下你爹的生意,据你的了解,在京城以外的萧家店铺,有没有和谁结下纠纷或梁子,或是留下什么让人跑来寻仇的理由?」
「爹的作风一向是交朋友优先于制造敌人,可以拉拢、值得结交的朋友,纵使生意上吃点亏,他也不会计较,绝对不会轻易和人结怨。他总是说,做生意首重人脉,要紧的是人,不是一时的盈亏。」萧证继续说道:「只不过原则是原则,真实的状况如何……不去问过他,我也不知道。」
「那,还是小心为上。最近你们尽量不要出城,即使要出城也一定要有我的人跟着。」
「……我自己是不要紧,我希望你保护好冬生就好。」萧证叹息。「其实我宁可他这阵子留在家里,不过我想他不会答应我的。」
「安心吧,不管是你,或是冬生,我华家『天下第一镳局』都会倾全力保护。」
「什么保护?」
从库房里出来的冬生,听到了华钿青所说的话,问道:「发生什么状况了吗?」
「呃……」华钿青用眼神向萧证求助。能讲吗?
萧证揪着眉心,想了想。「最近有可疑的人物尾随着我们,为了以防万一,我才委请华钿青安排保镳。」
「最近?你怎么没告诉我?」
「之前只是有点怀疑而已,到今日已经是第四回了,十之八九是跟踪不会错。」
「知道是谁派来的吗?」
萧证摇了摇头。「所以……我希望你留在家中,这样可以少个需要保护的人。华钿青也可把力气放在追查那批人的来历背景,找出他们跟踪我们的目的。」
「我留在家里?怎么可以!应该是少爷留在家中,我来代替少爷去各店铺查帐!」一拍胸脯,完全忘记自己是「少夫人」,还当自己是管家,冬生理所当然地说道。
「让自己的『妻子』到处查帐,自己躲在家中吗?」萧证挑眉。
冬生一愣,旋即咋舌道:「女人家还真不方便。」
萧证却很高兴,如此一来冬生也不得不做个「安于室」的贤妻了。
「这下子明白了吧?你现在的身分不比以前,若是你被捉走了,也等于是我被捉走了。别有意图的人,会掳走我的『妻子』来要胁我。你安全等于我安全,所以不许再随便轻忽你自身的安全。」
冬生面容凝重地说:「少爷的安全还是比小的重要。您要是发生万一,老爷可没有第二个少爷。小的就算有了三长两短,那少爷只需要再娶就可以——」
「啪!」地,萧证轻甩了冬生一巴掌。
「不许,再也不许让我听到这种话!」
萧证用力地将他揽入怀中,将他的身子紧紧扣在自己身上,道:「世界上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没有谁可以取代,你懂吗?天下只有一个邬冬生,我也只要眼前的邬冬生,其他人我谁也不要!」
「对不起……」冬生稍作反省,自己说的话的确很不应该,毕竟还有爹爹在,自己不为别人也该为了爹而保重。「下次绝不说了。」
「咳、咳!」再次倒楣被忽略的男人,发出声音道:「不好意思,再打扰一下。你们是不是忘记了还有我『天下第一镖局』在,你们两位的『寒毛』一根都不会少的。讲得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也太侮辱我们的能力了吧!」
冬生双颊酡红地离开了萧证的怀抱。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趁日落前到东城外的米粮仓一趟。爹有交代一些事,需要我去处理。」
「我跟少爷一起——」
萧证迅速以一指搁在他的唇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答案是:不行。冬生,我要你在这边等我。当铺里人来人往,又有围篱将你与客人隔开,不容易被偷袭,我可以很放心地留你在这儿。听话。」
「可是……」
「你担心我的安全?」萧证以拇指一比华钿青道:「那总可以相信他的拳头吧?我会和华钿青一块儿去。有他在,不输给铜墙铁壁。」
华钿青欠个身道:「请把你的丈夫交给我吧,萧家少『夫人』。我保证会将他完好如初地送回来。」
冬生眼神迟疑地在两人之间徘徊,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不是得罪了华钿青,就是会和萧证起无益之争,所以无法再多言。最后他只好说服自己,那些「跟踪者」已经跟踪了几天,都没对他们动手,也许这帮人的目的并非要加害他们吧?
「那,我们走吧。」
冬生送着两人到当铺门口。
萧证拜托茅山辉好好注意冬生的四周有无可疑人物,冬生也再三叮咛华钿青,千万要小心两人自身的安全。
「再讲下去,天都黑一半了。」直到华钿青苦笑地打断他们,道:「我会带他快去快回的,你们小俩口别再上演什么十八相送了。喂,走了!」
冬生站在当铺门口,再三地挥手,直到他们行远了、看不见为止。
另一方——
萧证骑着马先行出发,华钿青与其他两名护卫则策马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