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门口站的不是严戈,但也不是陌生人。
“教官?”苏秦惊讶,随即目光落到男人提着的两罐啤酒瓶上。
“苏秦?”男人也是诧异,此时他没穿迷彩服,只穿了一件朴素T恤,休闲短裤下是人字拖,没了白日的威严,倒显得和蔼了不少。
“这是你家?”男人后退几步看了看门牌,“三楼八号……没错呀?”
苏秦反应过来,“你找人的?”
“严戈。”男人道:“认识吗?”
“……”何止是认识呢。苏秦叹气,侧身让人进来,“他现在不在,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苏秦只知道教官姓吴,名字却是不晓得。他拉开挡住沙发的椅子,又哼哧哼哧将桌子推回墙角。一边招呼人坐,一边拿了个玻璃杯给人倒凉白开。
吴教官还一脸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表情,一边放下啤酒罐道:“你和严戈是……”
“合租人。”苏秦解释,“教官是严戈的朋友?”
“老朋友了。”吴教官笑起来,“高中时一个班大学考去了军校。毕业之后被分去了云南前一阵子才调回来,第一个任务就是给你们军训。这不是正巧严戈也在南城,联系到他之后就过来叙叙旧。”
“这样啊。”苏秦点头,随即笑道:“可真是巧了。”
“可不是?”吴教官也摇头,白日里他几乎不露笑脸,这时候竟笑了好几次,让苏秦觉得有些不真实。
两人正说着,外面门锁响了,随即严戈出现在门后。
他一眼看到沙发上的人,先是一愣,随即大踏步走进来高兴道:“怎么这会儿就到了?不是说有教官会议?”
“提早结束了。”男人左右打量严戈,笑着站起来拍他肩膀,“好家伙!多年不见长得越发俊了!嫂子呢?”
“一来就洗刷老子!”严戈朝沙发上一坐,摊开身子道:“哪儿来的嫂子?这倒是有个关系不错的,不过是个男人。”说着指了指苏秦。
苏秦对他偶尔蹦出来的话已经开始习惯了,慢吞吞道:“这是我们教官。”
“啥?”严戈一愣,“吴畏,你去的南大?”
“刚才我和苏秦也正说巧呢。”吴畏拿过啤酒罐递给严戈,“来来,今儿个好好叙叙旧!”
“你个小家子气的!”严戈看了一眼啤酒道:“好好叙旧就两罐啤酒?最少也得一打啊!”
“不能喝多了。”吴畏摆手,“明儿个还早起军训呢。”说着看苏秦,笑道:“对吧?”
苏秦这才想起明日早上有集合演戏,起码得比平日早起来一个小时去学校。
再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了。
“你们慢聊。”苏秦转身往卧室走,“我得睡了。”
严戈说了声晚安,回应他的是嘭的一声关门声。男人嘴角抽了抽,没好气的打开罐头,先喝了一大口下去。
啤酒刚从楼下超市的玻璃柜里拿出来,一口下去浑身毛孔仿佛都打开了。严戈哈的一声一拍大腿:“爽!”
吴畏也喝了一口,两人又碰了碰瓶罐子,吴畏笑道:“还是老样子啊,一副天塌下来都没烦忧的样子。”
严戈翻个白眼,“有啥好烦的?你烦,天就不塌了?”
吴畏哈哈一笑,随即又叹气,“老弟我可做不到你这么潇洒,当初去云南军区,几乎就没出过大门,好不容易调回来了,现在又是个半点职权没有的人。”
“两袖清风,哪里不好了?”严戈劝道:“有职权了你还嫌烦呢,到时候可没这么潇洒自由了。”
“话是这么说……”吴畏砸了咂嘴,又叹了口气,“得,不说这些!老严,我以为这回见你,起码都得有个儿子了吧,没想到还孤家寡人呢!”
“没人看得上我。”严戈笑道:“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车没车。固定工作也没有,哪个女人看上我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哈哈哈哈!”吴畏大笑起来,连着拍严戈背,直拍得男人咳嗽他才道:“想当初你可是学校的抢手货,高年级学姐都跟你表白,我记得还有男生跟你表白来着?”
“有是有。”严戈道:“不过这世上感情就是这么回事,你喜欢我,我喜欢她,她喜欢他的。”
吴畏眼里闪过一丝落寞,手指在易拉罐上轻轻摩挲,半响才道:“谁说不是呢,这年头,想找个人好好陪着也是难事。”
严戈喝干手里啤酒,两只手一揉,易拉罐顿时皱巴巴的卷在了一起。他随手一抛,罐子在半空一个优美的弧线,毫不犹豫的落进墙角垃圾桶里。
吴畏也跟着扔了,罐子在垃圾桶边弹了一下才掉进去。
严戈起身拉开门朝外走,“出来吹风,屋里闷得慌。”
吴畏点头,起身时下意识朝紧闭的卧室门看了一眼。
两人踩着铁楼梯下了楼,漆黑的巷子里有野猫的眼睛在暗处透着光。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街边,在路灯下蹲下来,严戈扔了只烟给吴畏,自己叼了一根。吴畏摸出打火机来,两人烟头凑到一处,一起点燃了。
青烟慢慢升上空,远处街道上有隐隐的狗吠传来。
严戈突然道:“你还是喜欢……男人?”
吴畏夹着烟,沉默了半响才道:“这是医不好的吧?”
严戈皱眉看他,“为何要医?这又不是病。”
“别人看来却是病。”吴畏自嘲笑着,手指抖了抖烟灰,火星子在落地之前就被夜风吹散了。
严戈闷了会儿道:“我还记得高中你喜欢一个足球队的学长,鼓起勇气去告白了,却是把人吓跑了。”
说到这里又似乎想起什么好笑的光景来,道:“那人之后看着你都绕道走吧?”
吴畏无奈,“这事儿可是我心口上的疤,你倒好,拿来当笑话讲。”
“过去的就过去了。”严戈斜斜叼着烟,看着街对面万家灯火道:“不懂你的好的人,不要也罢。”
吴畏笑了一声,没回答。隔了会儿严戈又道:“不瞒你,我跟男人也有过……那啥。”
吴畏一愣,差点把烟头吞肚子里去,咳嗽道:“怎么回事?”
严戈便将自己刚毕业工作的事提了一下,说起那个投怀送抱的男人,严戈面上还有些复杂神色。
吴畏表情抽搐到一起,半响才道:“我该安慰你吗?”
严戈翻了个白眼,吴畏笑起来。也许是因为严戈的坦诚相告,吴畏觉得两人多年不见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甚至比曾经同校时还要亲近。
曾经严戈虽不排斥自己,但并未表现出对同性感兴趣,就算能说上话,却始终隔着一层不能捅破的纸窗户。如今吴畏下意识就将严戈划分到自己的世界里来了。
“那个苏秦……”吴畏慢条斯理道:“长得好看。”
严戈没吭声,吴畏又道:“军训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了,怎么说呢,他和别人都不太一样。我是指气质上的一些东西。”
严戈笑了一声,抖了抖烟灰。
吴畏砸了砸嘴:“他这模样,正是现在女生喜欢的类型吧?听说成绩也很优秀。”
严戈唔了一声,“有没有女生喜欢他我是不知道,不过他可能不喜欢女生。”
吴畏一愣,“难道……”
严戈下一句却浇熄了吴畏心头燃起的希望之火,“你没戏的,他有喜欢的人。”
吴畏怔了怔,“你认识吗?”
“不认识。”严戈按熄烟头,转头看向老旧的房屋。
掩藏在漆黑之中的庞然大物,就算没有光他也能准确锁定三楼栏杆里的那扇防盗门。
脑海里忍不住涌起青年因为情欲而泛红的脸,在最欢愉的时候眼角渗出泪光,口中却叫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常易……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走了。”
吴畏叹气起身,随手拍了拍衣服,“改天再聚吧。”
“你暂时就在南城了吧?”严戈问。
“嗯。”吴畏抬手一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一边走向街道抬手招计程车,“电话联系!”
“嗯。”严戈一手插兜,一手挥了挥。
10
早晨五点,苏秦自然醒了。南城还沉浸在熟睡之中,天色早就亮了起来,大街上能听到清洁工人扫地的声音。苏秦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随即坐了起来。
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转头时目光落到栓在窗边下的玻璃瓶上。小金鱼安静地沉浮着,苏秦伸手过去碰了碰瓶壁,对方漂亮的鱼尾轻轻晃了晃。
“早安。”苏秦自言自语,随即踩着拖鞋出去洗漱兼做早饭。
他与严戈签订的合租条约里,家务事是轮流做,若是一方没有时间可暂且拜托给另一人,条件是之后要回报对方一次。
今日轮到他做早饭,苏秦冲了个澡出来,赤裸着上身去开冰箱。鸡蛋有,牛奶有,菜没多少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可以买点芹菜再称点猪肉,黄瓜和西红柿也是经济实惠的食材,说起来最近玉米好像涨价了……
脑袋里一边计算着价钱,一边将鸡蛋和牛奶拿出来,回身用屁股顶上冰箱门,又踩着拖鞋哒哒进了厨房。
电饭煲还是严戈拿来的,二手货,不过很好用。苏秦原先没用过,还是严戈手把手教了几次才会,他将鸡蛋和牛奶放到台面上,又从旁边米柜里舀出米来倒进大碗里,洗过三次之后放进电饭煲中,按下标志着稀饭的按钮,随即转头去煮鸡蛋。
电饭煲煮饭的时间快了很多,但是米却没有慢慢蒸出来的好吃。在苏秦的记忆里,家里蒸出来的白米饭总是一颗一颗分开的,晶莹圆润,不会粘在一起并且有着浓浓的米香味。
煮好鸡蛋用锅里的水泡着牛奶盒,一会儿牛奶也热了,两全其美。
苏秦将早饭摆上餐桌,自己草草吃了之后用绿色的小笼子将桌上的碗盘罩起来,随即背着书包出了门。
日复一日的军训要持续一个星期,苏秦在家里的时候就总是最早起床的一个,所以早起并不会难为他,可其他人就不见得了。尤其刘备这样的,早晨总是顶着黑眼圈,一副睡不饱要杀人的模样。
晚上八点,苏秦搭公车回来,因为菜场早就收摊了,只能去超市里捡了些被人挑剩下的。他提着购物袋往回走,路过托儿所的时候进去跟人打了声招呼。
陈珍正在陪最后一位小朋友等家长来接,看到苏秦的时候露出笑容。
“珍姐。”苏秦道:“不好意思,我这周忙军训……”
“没关系。”陈珍道:“昨儿个你回来的早也帮我看了一会儿,别勉强,等你军训完了再来也行。”
苏秦感激的笑了笑,又从购物袋里掏出几颗糖递给那小孩,对方喜滋滋的接了,一边乖巧的道了谢。
陈珍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来,“你很会照顾小孩子。”
“还好。”苏秦道:“因为家里有两个弟弟。”
陈珍了然的点头,两人正说着话,就听门口一把男声道:“苏秦!还不回家煮饭,想饿死我吗?”
苏秦转头,就见托儿所门口站着严戈。对方高大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压迫感,一手还提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叠在一起的饭盒。
苏秦跟陈珍道了再见,走出去和男人并肩往家走,一边道:“拿的什么?”
“好东西!”严戈嘿嘿一笑,“我兼职的地方拿的,下面是水煮鱼,上面是蟹黄豆花。”
“蟹黄豆花?”
“没吃过吧?”严戈推荐道:“味道可好了!清淡又鲜!”
苏秦哦了一声,随即想起来了,“兼职的地方?你不是卖什么佛珠佛经吗?”
“那也是兼职啊。”严戈道:“我兼职的地方多了去了。”
苏秦大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到了家。开门进屋,闷热的空气像蒸笼一样,严戈干脆拿椅子挡住门,让门敞开着好让空气对流。
苏秦进屋放了书包出来做饭,一边将严戈提的饭盒拿进厨房里温热。严戈在客厅里三下五除二的脱光了衣服,只穿着大裤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门口有野猫探头探脑,严戈转过头看见了,弯下腰伸出手来,“啧啧啧……”他像逗狗那样逗猫。
苏秦手脚麻利,将买回来的菜放进冰箱,刚好有严戈提回来的现成菜,就只拍了个黄瓜煮了一锅稀饭当晚饭。
他端着热好的菜出来时,看见的就是严戈按着遥控器,脚边蹲了只晃尾巴的黄色大猫。猫眼圆溜溜的看着苏秦,苏秦放下碗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也蹲下身嘴里道:“啧啧啧……”
晚饭的时候饭桌边多了一位。用小盒子充当猫盆,盛了点稀饭喂猫。猫儿吃得喉咙里呼噜呼噜响,饭桌两边坐着苏秦和严戈,一个咬着筷子看电视新闻,一个则在翻手里的书本。
水煮鱼有些辣,蟹黄豆花清淡带着鸡精的鲜味。苏秦刨了几口稀饭,抬眼道:“你在饭店兼职?”
“嗯。”严戈答应了一声,“打打下手而已。”
苏秦好奇起来,“厨师?服务生?”
“掌勺大厨的助手。”严戈漫不经心道,“总之就是打下手的活计,也不是每天去,对方缺人的时候才会联系我。”
苏秦哦了一声,严戈终于将目光从电视上挪回来,看他,“没其他想法了?”
“啊?”苏秦不解,“什么想法?”
“对我这人的想法啊。”严戈夹了块水煮鱼道:“我比你大五岁,没有正式工作,在不同的地方兼职打工,也没什么钱。你不会觉得我做人很失败吗?”
苏秦喝完稀饭,将碗一放道:“别人觉得你很失败,你会在意吗?”
“不会。”
“那还问来干嘛?”苏秦翻了个白眼,起身收拾碗,严戈一愣,“你就吃完了?”
“嗯。”
“多吃点。”严戈皱眉,拿筷子压住苏秦的碗,“再多吃两碗。”
苏秦无奈,“我饱了。”
“你看你瘦的这样子。”严戈不让苏秦收碗,抬手把碗抢过去,又给他舀了勺稀饭,“这只野猫都比你肥。”
苏秦哭笑不得,低头看脚边的大黄猫,大黄猫尾巴卷在腿边安安静静的,好像感觉到有人看自己,抬头看向苏秦,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嘴角。
苏秦只得坐下来,接过碗慢慢吃起来。
敞开的大门和窗户对着,流动的风让气氛也活络了一些。苏秦一直没什么时间和严戈说说话,作为合租人,互相了解对方虽不是必要的,但也是需要的。严戈将电视声音调小了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苏秦说话,别说两人虽然有着年龄差,但代沟却不明显,也许是因为苏秦本不是城里人的缘故,许多思想也挺直接朴实的,两人聊起来并不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