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提起半兽,溪边微微一凛。娲羲神色平和下来,又道:「这些史迹,其实在广文苑里都有藏书,数量还挺不少,只不过大多是外语就是了。我从靖乱年间开始,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研究。不过那些书,现在大约都烧成灰了。」
他轻描淡写地道。粱渠似乎在思索不同的事情,薄唇抿成一线。
「……陛下,恕臣斗胆,」
他蓦地深吸了口气,一双诚恳的眼望着娲羲。
「陛下从登基至今未有子嗣,也不愿立后……和陛下说的这些有关吗?」
娲羲忽然从炕上直起身来,溪边发现他的眼神忽然变了,变得锐利而深远,像沉入大海的石头一样投入彼方。
「粱渠,如果可以的话,朕这一生,不想留下任何人类的子嗣。」
这话说得如此明白,如此坚定,反而让人反应不过来。粱渠先是半张着口,双目渐渐瞠大,最后才发出声来,「这是……为什么?」声音已有些颤抖了。
「我刚才说过了,所有的精灵,都是一个个体,遵从母树的意志而行。那是跨越地域、甚至跨越时间长河的羁绊,即使是六百年前的遭遇,对每一个精灵而言,就像是自己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粱渠,即使是现在,我的血液里都还埋藏着当年母树被大火烧毁时,那种不甘心、那种刻骨铭心的哀鸣。」
娲羲说着,好像累了似地,忽地仰躺回床枕上。溪边见他不动声色地抓紧胸口,把头埋在身后的暖靠上,就这样闭目喘息了一会儿,粱渠有些担心地站起身。
「陛下,您还好吗?要是体调有恙,微臣可以下次再来。」
「不妨事,这是正常现象,过会儿就好。」娲羲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床穹。溪边看他颈项上全是汗水,淋漓地淌下锁骨。如果是发烧的话,按里说不会出这么多汗。娲羲的样子,就像体内有把大火,正在灼烧着他每一分细胞般。
「母树对人类的怨恨,一直留在每一份精灵的血液里,母后想必也感受得到,但是母后的良善让她接受人类,甚至为人类孕育子嗣,最后赔上了自己的姓命。」
娲羲闭上了双目,「炎家过去也有和皇室通婚,产下子嗣的纪录。但是这点我也不懂,似乎不是每个炎家后裔,都能完整地承继母树的意志,有时人类的血统会压过精灵的天赋。但是粱渠,你知道我从懂事开始,脑子里就一直有个声音——」
他忽然扯住了心口,彷佛强忍痛处似地咬着牙。粱渠和溪边都胆颤心惊地望着他,
「——为森林的孩子们复仇,让人皇的后裔灭种吧!」
「怎么会……」
粱渠愣愣地望着娲羲,看着他满身大汗地仰躺回床榻,唇角一勾,「我也觉得很荒谬,这种事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只有我的身体、我的脑子感受得到。森精灵花了六百年的光阴,终于等到一位得以承继母树意志的人皇,这该说是巧合呢?还是报应?」
他笑了一阵,作势要从床上起来,但四肢无力,又放弃似地躺了回去。
粱渠怔怔地望着他的主君,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终究没有开口。娲羲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才自己用手肘撑起半身,双目深邃地凝视着粱渠。
「方粱渠,你听好,接下来才是重点。龚家的嫦贵妃怀胎了,这次是皇子,已经第三个月了。」
粱渠浑身一颤,跪在地上的溪边也吃了一惊。
「肯定是皇子么……?可陛下怎么知道……」
「是皇子,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娲羲似乎叹了口气,「这孩子非常麻烦,我现在没有任何皇子,既未立后,龚家的次女就是唯一孕有子嗣的妃嫔。粱渠,你清楚皇朝大小律令典章,如果嫦贵妃把孩子生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粱渠一震,很快答道:「皇朝宗亲祖制,无嫡则立长,无长则立贤,若是只有一位皇子,那国君就有将之立为储君的义务。同时储君之母不能是凡妇,陛下至少得将她扶为四夫人之一。」
「龚家内有夫人把持,外和傅家互通声气,粱渠,现在方家在朝廷里,多少还是个牵制,一旦演变成上述状况,你觉得皇朝的朝政会变成什么样?」
娲羲不知何时已在床上坐直起来,目光望着床角漆黑的地方,黑眸闪烁着光泽。粱渠张开了口,却被娲羲的笑声截断了。
「而且说真的,我不知道让那个皇子生下来,母树的意志会把我折磨到什么地步。现在光是怀有子嗣,就足以把我弄成这副德性,像有把火在烧一样,难过的要人命。搞不好子嗣一生下来,朕就得跟着赔命也说不一定。」
「陛下……」粱渠望着娲羲一惯嘲讽的笑法,表情十分复杂。
「所以陛下的病……难道是……」
娲羲笑了笑,表情又复平淡,「所以我才说,太医署怎么努力都治不好我,要说劳累和精神压力就能让我病倒,我靖乱年间早病死了,」
他思忖半晌,又道:「我让嫦贵妃对子嗣一事保密,理由是如此我才有馀裕考虑各种事情,不过我想龚家多半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有秋分时那一趟立后请愿的戏码。他们知道龚家贵妃有了皇子,我被逼急了,按律就得让龚鵸馀坐上后里的位置,计划得真美。」
溪边一阵恍然,难怪娲羲躲那些老臣躲得那么勤,炎鴸说朝政一事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他当真是体会到了。
娲羲忽然背过了身去,背影在烛光摇曳间,显得格外飘忽不定。
「粱渠,皇朝的延续和我个人之间,要你从中择一的话,你会选哪一个?」
粱渠怔了怔,看着娲羲平静无波的侧脸,还有因为不断高热浸湿的单衣,半晌开启干涩的唇。
「……陛下是微臣发过誓,要一辈子效忠的君。不是陛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溪边目送粱渠离去的背影,忽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娲羲说的那些话固然让他震惊,但仔细沉淀下来,竟有几分感同身受。特别是那种身处异类之间的违和感,他虽然自小生长在人类间,却觉得街上那些半兽,比人类更像是他的家人。
那是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无法淡化也无法抹灭的孤独。而且打从出生开始便是如此,不管他如何努力,他和炎鴸、和阳离,就是有一道永远也消除不去的鸿沟。
「微臣傅白泽,奉旨见驾。」
粱渠离去后,过不多时,门外又传来一阵苍老的嗓音。
溪边吃了一惊,看来娲羲频繁地召见朝臣一事,倒非空穴来风。他想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和娲羲说上话,回头看了眼精卫,她倒是相当平静,彷佛很习惯这类的等待。
娲羲在内侍的服侍下直起身,换了干净的单衣,又躺回榻上。傅家当家、也是现任户部尚书在阁前请安时,娲羲也没有起身。
「微臣参见陛下,望陛下早日康复。」
溪边暗忖这人便是阳离的亲伯父,也是阳离亲生父亲傅白义的孪生哥哥,傅家现任当主。他的肤色较白,和阳离反而更相似,只是眉间多了几分阳离没有的沉稳。
娲羲请他平身,他不卑不亢地长长一揖,这才抬头起来看着娲羲。
一见之下似乎有些讶异,连溪边也觉得娲羲和面见粱渠时大不相同,明明刚才还能够起身说话,现在却只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连转过身子来都显得吃力。
「……是傅卿?」
半晌,娲羲才虚弱地开口。傅白泽忙踏前一步,「臣在。陛下垂拱九州位尊体重,请务必保重龙体。」他说着。
娲羲摇了摇头,小声地道:「抱歉,朕四肢无力,可否劳驾傅卿扶朕一把?」
他说着勉强撑起手肘,在溪边惊疑不定的目光下跌了一下。傅白泽显然也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步踏前,用手臂撑住了这位小他近三十岁的年轻君王:「陛下!」
傅白泽喊了一声,语气终于略有些担忧。和溪边在刑部大堂上见到的,傅家二当家傅白泽比起来,溪边觉得这人看来厚道得多,虽然是孪生子,但气质却大不相同。
娲羲靠着傅白义的搀扶,总算勉强支起身来,还半靠在傅白泽的臂上。「傅爱卿,让你看朕笑话了,唉,朕实在不中用,练了这许多年武,一场小病就把朕给击垮了。」说着长长一叹。
傅白泽忙扶稳娲羲,「陛下快别这样说,陛下年纪尚轻,年华正茂,怎能出此不祥之言?陛下再这样悲观,微臣首先便要参陛下这一本。」
娲羲摇了摇头,似乎苦笑了两声,才道:「傅卿果然忠君爱主,朕心实慰。只是人各有命,朕的身体,朕自己明白。」
他不给傅白泽插口的机会,忽然双目遽张,诚恳地望向这个年届六十的老臣。
「傅爱卿,朕现在就有话直说了。朕的病恐怕不大乐观,虽然生死有命,还是未定之天。现在朕也只能把国家托付给卿等了。」
他似乎不生感慨地说道,傅白泽好像颇为震惊,他身上还靠着娲羲,不便行礼,但花白的额发已然垂了下来。
「陛下言重了。」
第七章:柏舟(下)
「陛下言重了。」
「目下情况急迫,朕也不隐瞒了。傅爱卿,龚家嫦贵妃的肚子里,已怀有朕的骨肉,而且听太医所言,恐怕是个皇子。」娲羲沉声道。
傅白泽这回当真受惊不小,蓦地抬起头来,张口望着榻上的君王。
「陛下……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都怪朕平日忙于国事,竟对宗庙继嗣之事如此疏于注意,所幸天佑皇朝,令朕还有你们这一批忠臣。朕想这等大事,托付谁都不妥当,太傅是朕一辈子的恩师,等于是朕再生之父,傅家算来也同朕的第二个宗族,一切便有劳你们了。」
傅白泽似乎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溪边看这位老臣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几分迷惑,再面对娲羲时,又是诚惶诚恐,
「陛下之意,莫非是要臣等……辅佐继嗣?」
傅白泽问道,他又重新低下首,看不到他面上表情,只依稀觉得他声音发颤,即使市不懂政治的溪边也知道,王位继承兹事体大,稍一不慎就是一票人的性命。
尤其是这种情况,皇子都还在肚子里,上皇就面临驾崩危机,万一娲羲真有个三长两短,一个婴儿继子将会是权臣最好的窜位工具。这位老者显然也知道,与其说娲羲交托他大任,不如说丢给他一个烫手山芋,烫到足以把他活活烧死。
不过溪边也越听越疑惑。刚刚不是才说不能让嫦贵妃的孩子生下来,否则自己就得赔命吗?现在又要对方辅佐继嗣,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不是要爱卿一个人伤脑筋。朕也知会了方尚书和龚家诸卿,还有几个值得倚杖的文武官员,他们都已经明白了,还望你们念在与朕君臣一场,倾力辅佐我儿,如此朕也算对得起皇朝百代列祖列宗了。」
「陛下!」
即使老成持重如傅白泽,这时似乎也忍不住了,「子嗣承重乃家国大事,稍一不慎便是宗庙大祸,微臣……老臣实在当不起哪!」
「傅爱卿,朕又何尝不知。但唯今之计,只能拜托你们了,」
娲羲却不让他有推辞的机会,又叹了口气。
「现在皇朝好容易安定下来,若是朕有什么闪失,继嗣年幼,国家势必再度陷入混乱中,若是再让乱党趁势而起,事情就更一发不可收拾。朕也不能轻信他人,傅家自朕为储君,便竭力辅佐我皇朝,朕不能委卿以大任,还能找谁?」
「陛下……」
傅白泽不知是感动还是措手不及,指尖竟微微发抖。娲羲望着这位耄耋老臣,神色十分温和。
「总之一切有劳众卿,朕也交待了其他重臣,他们必会与卿共同辅佐新君,朕若过不了这关,也必感念……众卿忠君爱国之心……」
溪边听娲羲越说越哽咽,从屏风后睁大了眼,才发现那张俊朗的脸竟淌下两行清泪。傅白泽忽然放开了娲羲,跪倒在龙床前,花白的额发掷地有声。
「陛下如此看重老臣,臣实惶恐。必当肝脑涂地,为皇朝尽忠!」
娲羲忽然十分感慨似地望着他,半晌缓缓道:「傅爱卿,朕知你素有抱负,可惜朕无能,只能给你一个户部的差使,实在是大材小用了,爱卿的胞弟也是,朕知你们兄弟俩,心底一直怨着朕。」
傅白泽一听,这回当真是五体投地,他诚恳地嗑着头。
「陛下哪里来的话!老臣兄弟俩自先王时起,身受两代君王圣眷,此乃傅家之幸甚,纵一死尚不足以报其隆恩,要说有怨,只能怨臣年岁有限,不能长久效力于樨前,除此之外又何怨之有?陛下切勿听信人言,老臣之心可昭日月!」
「不,朕并不是在试探什么,朕是当真心中有愧。」
娲羲微微一笑,叹了口气,「特别是爱卿的胞弟,近来还让他扯上了官司,朕知他心里不平,不能重用人才于前,又无法回护他于后。只是朕也不能不看方家的面子。方粱渠要查,也只能让他去查,如此委屈卿家,朕心底委实十分为难。」
「老臣该死!」溪边听傅白泽立刻答了话。
「臣失职!竟让陛下如此为难,是臣治家失严,才会养得舍弟如此,不但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令陛下心烦,臣回家之后,必当严加督导。方家当家的事,臣也耳闻了,实在舍弟白义,自小就是那样的性子,臣几次相劝,终不能改其过,实在惭愧。」
娲羲忙阻住了他,他还是斜靠在床榻,唇角扯起虚弱的笑容。
「听爱卿这么说,朕心实慰,朕若不幸百年,这朝廷还得仰仗你们二家,朕无德无能,若爱卿能一体同心,自是皇朝之幸。若终究不能排解,那也是朕的过错,朕也实在恨自己的身体,竟没能把白义的案子尽快结案……」
溪边越听越是惊疑不定,娲羲听起来简直像在交待遗诏了。傅白泽一直泰山崩于前不改于色的态度,竟也些许动摇起来,他又伏下了首。
「臣万死!老臣往后必戒慎恐惧,再不做那匹夫棱角之争。只臣要死谏陛下几句,陛下还年轻,切不可轻易言死!至于老臣家事,老臣自会妥善处理,陛下日理万机,万勿再为舍弟之事劳心伤神,否则教臣如何对的起先父先皇?」
溪边听他们一来一往,语气一个比一个激动,到头来竟是相对而泣,他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冷不防手上一滑,差点把整架青玉屏风搡倒,他赶快手忙脚乱地稳住,一边暗叫好险,回头发现精卫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禁窘得耳根发烫。
傅家当家离开长乘殿时,已是夕阳西斜。西宫那头传来落锁的梆子声,娲羲又见了几个人,才下令内侍闭了殿门,靠回床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精卫。」他忽然唤了一声。溪边看精卫像是早以熟练似地,从几上斟了一碗茶,端着托盘绕过屏风,安静地走到前殿去,在娲羲身前微福了福。
「奴婢在,陛下要喝茶吗?」
「……累死了。」
娲羲忽然长长吐了口气,竟划成大字型往床上一躺,他用手遮着眼睛,半晌望着床穹发呆。溪边看见精卫坐到了床侧,不禁心中一突,害怕看见什么唐突的场面。
但精卫却只是坐着没动,还替浑身冷汗的娲羲掩上了薄被。
「真是的,我真的是病人耶,结果报病号的人竟然比平时办公还累,这有没有天理呀!啊啊,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也说不一定。」
溪边看着娲羲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到枕头里,不满地抱怨着。精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忽然伸手碰了一下娲羲的额发,像母亲抚慰孩子一般,五指滑过男人像丝锻一样的半长发。那瞬间流露的温柔,衬上那张秀容,溪边一时竟看得呆了。
「老狐狸,那家伙。」
他忽然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就这样闭着眼睛,享受着精卫难得的体贴:「唉,再忍耐一下……还差一点……再差一点……」他语焉不祥地呢喃着。
「辛苦您了,陛下。」精卫难得说了体己话。但下一秒又恢复公事公办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