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善后的工作忙到深夜,溪边和阳离等人才踏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宫城。
说到阳离,那日溪边大火之中一直寻他不着,后来竟在宿铺里找到了他,而他竟似喝醉了似的,整个人懒洋洋地赖在床榻上,见溪边提灯进来,还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溪边看屋里衣衫狼籍,地上竟还扔着疑似女子的肚兜,一看便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而阳离还迷迷糊糊:「嗯?溪大哥,发生什么事了吗?」溪边不禁摇头,虽说贵族子弟的荒唐,他这一年来也确实是见识了,但没想到这看似老实的少年也会变成这样。
「芹儿呢?啊,他走了吗?」
「我还芹儿菜儿呢,宫里出了大事,都失火啦!」
跟在溪边身后的武卫讪笑着,阳离这才睁大了眼睛,跟着三五并步地跳下了床,匆匆套上武卫的装束。
「失火?什么地方失火?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阳离慌慌张张地问。溪边这才稍事说明,阳离听了却脸色苍白,出了宿铺后还兀自喃喃自语,
「失火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朝廷的搜索也不手软。刑天承旨下了严令,务要找出当天纵火的犯人,禁卫在宫中展开滴水不漏的搜索,从白日搜到黑夜,但除了当晚几具尸体,再没搜到什么活人。
这让溪边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贪狼应该是安全地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但溪边放心的还太早了。从死在商羊宫的刺客中,发现了大量的半兽,而且多数是兽帮的半兽。刑天立即下令撤查所有京城半兽的老巢,坊间只要看得见半兽的,一律逮捕,就连有人家雇用半兽的也不放过。
许多半兽因此被工坊主人遣散,京城人类本来就轻视半兽了,只是工部依旨于弘和元年颁布的法令,要东西市的作坊至少需雇用几个半兽或外族学徒,坊主才不得不从。现在算是找到了藉口,纷纷把家里的半兽扫地出门。
但令人讶异的是,这些半兽竟像早已知道风声似的,从京城里藏匿得无影无踪。以往有大量外族活动的东漕和西陵一带,现在只剩大火肆虐的残骸,不要说半兽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刑天自是忧急如焚,整个禁卫军都陷入愁云惨雾中。
不过最可怜的还不是刑天。广文苑这个皇家图书馆,素来是由娲羲爱书成痴的十一皇兄李长右管理,而近来怀亲王李鹿蜀也奉旨入苑修书。
没想到才没上工几天,广文苑就起了大火,这让这位早就已经被娲羲弄得精神耗弱的亲王,差点没活活吓死,跪在广文苑前不断地谢罪。
所幸娲羲竟没有发落,但也没有出言抚慰,竟像是忘记这件事似的连提都不提。
溪边奉令去清除残骸时,看见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两眼丝毫没有身为人的光采。他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仙王」,但现在不管怎么看,这男人只像是被抽乾灵魂的皮囊,别说仙了,连身为人的资格彷佛都失去了。
炎鴸这几日比他更忙,他的父亲炎栎,是羽林军的上将军,近来也为了纵火犯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倒是阳离,自从上回宿醉错过了大变之后,忽然变得异常沉默,也不找什么北里的琴妓了,整日就是窝在宿铺里,像个木偶般不发一语。溪边去唤他,他却只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再懒洋洋地跟在他身后,为赈灾的事忙进忙出。
「溪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有一日他还忽然这么问溪边。溪边心中紊乱,根本分不出神来理会他的敏感性子,随口敷衍了几句。
「大哥,倘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会不会替我伤心?」他又问。
溪边看着他不同于常人的银色眼瞳,捺着性子叹了口气:「我会为你伤心的。」他只好说。
「当真?」
没想到阳离的反应竟异常欣喜,拦腰把溪边抱了个满怀。溪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阳离却已经放开他,往净是断垣残梁的义仓那头去了。
由于冬藏仓、行仓和义仓等皇家储仓都在东漕河畔,这一下大火,这些仓库泰半灭失殆尽。原先平准弊案的案子,就这样失了查据,刑部本来还待深查的,现在也只能草草结案,以原先行商的押供为主。
为首的米商因涉欺上,凌迟处死,其馀从犯均斩立决,年关一过便赴西市问斩。
溪边静观其变了几日,贪狼没有跟他联络,自也没有狐狼的消息,溪边一方面不安,一方面也暗自做了决定。
他递牌子晋见娲羲,娲羲始终未下旨免他的职,大约也是这几日事情缠身,根本也没空理会他这个小侍卫。
本来担心娲羲恐怕不愿见他,但没想到竟照准了,溪边在内侍引导下到了下武阁,据说娲羲这几日都窝在里头和禁军交通,指挥救灾。
这地方就是当初溪边头一回见娲羲的地方,看着熟悉的血瑙石子地,溪边心中禁不住一阵感慨。内侍把他带到阁外,才转过外廊,就感觉阁里气氛异常。站在门口的华方卫拦住了领路的内侍,看了一眼溪边,做了个手势要他们稍待,眼色难为。
「你们先慢点进去,禁卫大人也是。陛下正在发作刑虎贲呢!」
溪边一愣:「刑大人?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大火的事?据说这几日都没查出个头绪,反倒是不该逮的逮了一堆,刑大人已经在里头跪了有两个多时辰了。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你们还是慢点进去好。」
溪边跟了娲羲这些日子,也知道娲羲平日待侍卫远比待文官宽厚,据说太子时代也常和侍卫们一起通宵把酒。
但就只这禁卫之首,从小跟着娲羲到大的刑天,娲羲对他特别严苛,都做到上将的人了,统领手下无数武卫,娲羲还是照样想踢就踢想骂就骂,完全不给刑天面子。
说是这么说,溪边还是禁不住好奇。他在门外玉石地上跪下,透过下武阁的门,可以看见长桌前跪了一人,下武阁没铺毡毯,十二月的天,地面都结了厚厚一层霜,跪上上头没几分钟就会手脚僵麻。
溪边看见刑天五体投地,安静地跪在结冻的石子地上。而娲羲就坐在桌后的雕木长椅上,一语不发地处理的手上的文件,不时还喝口茶,完全不理会跪在跟前刑天。
那个唤作精卫的姑娘一如往常随侍他身后,她略微瞥了眼刑天,却似乎不敢多言。
溪边看见健壮如刑天,在这大寒天里跪上两个时辰,竟也有些微微发抖了。
「义仓的情况呢?」
不知过了多久,溪边才听见娲羲发话。声音冰冷,带点讽刺意味,和那晚与他长谈时全然不同。
刑天浑身一颤,似乎还没反应主子终于开口,挣扎了一下才忙答话,「啊,是……是!回主子的话,义仓已然付之一炬,连义府也……也烧成了白地。」
刑天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许沙哑,忙清了清嗓,老实的脸上写满愧疚。
「兄弟们在义府里搜出几具尸体,不过烧得黑乎乎的,也认不出来是什么人。但是府丞的家人说他入府后就没回家,多半就是义府的官员了。其馀的东西……其馀的东西全烧干净了,连片渣子也找不着,属……属下无能,请陛下恕罪。」
溪边听见娲羲淡笑了一声,「你也知道你无能?」刑天浑身一颤,连娲羲的脸也不敢看,忙又把头伏了下去,额角在玉石地上嗑出了声。
「是,属下实在无能,属下万死,没能护卫得好宫掖,还惊扰了陛下……」
「我不是说广文苑的事,刺客要刺杀我还怕少了?我说的是东漕!刑天,你身为禁卫之首,我把皇城的安危交给你,你还给我了什么?刑虎贲?嗯?」
溪边看着娲羲慢慢靠到椅背上,俯视着发颤的刑天。他发觉娲羲比前几日见到的,似乎又更削瘦了一些,那张精雕细琢的脸显得格外清俊,长颈下锁骨分明,眉间竟有一丝阴影。溪边觉得娲羲看起来相当累的样子,好像几日没有安睡了。
他发现自己心口竟闪过一丝刺疼。这个外表年少、却城府深沉的君王,溪边是第一次看他动了真怒。
「是,属下该死!属下当真该死……因为事起仓促,又逢寿宴在及,属下一时疏忽,把武卫都往帝丹朱台调了,本来事情一发就想调兵回营,可是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耽搁的时间,属下想那些贼子说不定也……」
「那么羽林军呢?其他武卫呢?内禁卫赶不过去,武侯铺总有可以动员的人,刑天,你知道那些民房和作坊要花多少气力才能重建?你还真会替国库找钱花啊!」
听着娲羲讽刺至极的语调,刑天再次伏下了首。
「是,属下该死……这全是属下的错,属下难辞其咎。」
娲羲又靠回木椅上,溪边见他长长吐了口气,按着额角阖上眼睛。像是极其疲累似的,溪边还发现刑天也正偷眼瞧着娲羲,目光难掩担忧。
「放火的人,还未找着吗?」半晌,娲羲的声音稍复平静,他揉着太阳穴道。
刑天忙又诚惶诚恐地伏首,「主子恕罪,因为现在人手几乎全调去救灾,主子又说不要太过惊动那些半兽,做做样子就好,要这样明察暗访,还需要点时间……」
溪边闻言微微一惊,原来娲羲下过的样的指令,也难怪贪狼到如今还没被找着了。
「那些半兽怎么样了,全不在了吗?」
「回主子的话,属下……属下还没时间分神去寻,有些禁卫家里也被火烧了,属下也不能不让他们告假,人手实在不足……」
刑天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似地欲言又止。娲羲依旧闭目养神,似乎没注意刑天的异样,只是浅浅叹了口气。
「让禁中的宫卫也跟着去吧!免了他们的番上,我的安全不必要操心,我自己会保护自己。真要不行,让宫里的奚奴去帮忙也行。」
刑天语气有些迟疑,「可以是可以,但主子,若是让禁中的人去,也要个够份量的人指挥,要不那些奚奴恐怕会趁势作乱……」
「那就让杜衡随你去,否则叫那个什么龚蜚的小子去也行。」娲羲冷冷地道。
「可是主子,这些人毕竟不是武卫,去了怕也镇压不住。其实这次会生事,也是属下两边忙不过来,以往发生这种突发状况时,都是属下和赭兄弟……」
娲羲忽然双目遽张,黑如墨玉的双眸射出慑人的寒光,「刑天,你在责备我?」
溪边看见刑天浑身一颤。「属下不敢。」他忙道。似乎也感觉到气氛的变异,但语气里显然是有所保留。
娲羲忽然笑了起来,他从桌边站起来,俯视着跪得发颤的刑天,「刑天,你是不是一直很怨我,为什么要把你得力的兄弟给调走?让他一个人身陷险地。你是不是在怀疑朕,辜负了共工这么多年忠肝义胆?」
和娲羲相处日久,溪边也知道这位特立独行的帝王不爱称孤道寡,一但自称为朕,通常代表对方已然碰触到他的逆鳞。
刑天似也感受到娲羲的怒气,忙在石地上嗑了个响头:「属下不敢……属下失言。只是近来张大人的事,让属下有些不安,一时失心,才说出这种话来……」
这话不说还好,娲羲不怒反笑。他走回桌边,冷冷地俯视禁卫之首宽阔的背脊。
「你在想我是不是玩腻了你们,在清算你们,是吗,刑天?」
刑天全身一僵,额头贴地贴得更紧。
「不……属下不敢。主子的作法自有主子的用意,原也不是属下能干涉……」
话到半途,忽听唰啦一声,溪边和内侍俱都颤了一下,原因是娲羲竟掀了下武阁的长桌。桌上的茶水、文件全散了一地,茶盏跌在地上砸个粉碎。
刑天和后头的精卫全都大吃一惊,连溪边也从未见过这素来沉稳的君王如此失态。
「主子!」
「陛下!」
精卫也叫了一声,纷纷围了过去。但娲羲却已无暇理会她,他跨过淋漓的茶水,大步走向同样惊惶不已的刑天。
「刑天,你大婚那天,你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他问,声音像是咬在白牙里似的,硬得令人心悸。
刑天抖了抖,低下了首:「属下……记得。」
娲羲走在他跟前,忽然蹲了下来,溪边看见娲羲用两指捏住了刑天的下颚,迫他抬起惊慌失措的脸,「你说过什么?再说一遍让我听听?」
「属下……属下说……为了主子,属下这一辈子…一辈子都会是主子的东西……」
娲羲捏紧了他的脖颈,唇角笑得冰凉,「还有呢?」
「属下……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陛下这一头。若是哪一日,属下对陛下有一丝怀疑,不用陛下动手,属下也会自裁于陛下跟前……」
娲羲忽然不说话了。他放开了手,凝望着刑天站直起来。
「所以说,这些话都不算数了?嗯,刑将军?」
「陛下……」刑天慌成一片,忙又用力嗑了几个响头,连额角都出血了:「属下该死……主子,属下当真该死!」
溪边看他微一咬牙,竟当真从腰际拔出了仪刀,在溪边惊讶的目光,把刀锋横按至颈侧,贴在脉动的血管旁。
「属下有违誓言,理应自裁以谢君恩。还望陛下恕罪!」他说着,似乎把心一横,双手握刀便要横切而下。
猛地一声清响,溪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刑天脸上竟已挨了一巴掌,人也被这巴掌的大力打得侧倒到一边去。这一番变故,把阁里阁外的人都惊得呆了,人人都像泥塑木偶般动弹不得,溪边听见自己心脏跳得飞快,仪刀砸落玉石阶旁,迸出点点星火。
「……谁要你自裁谢罪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么?」
打人的自是娲羲,他高举的手微微发抖,立在旁徨无措的刑天身前,俯视着刑天一会儿,忽然冷笑起来。「啊,你现在懂得拿窍了。刑天,你知道我看不得你死。」
「不是的,主子,属下……」
刑天更加惊慌,本能便要辩解。娲羲却不再给他机会,他背对的刑天,仪刀向阁外一指:「……给我滚。」
刑天满脸担忧,望着青年修长的背影:「主子……」
「我说给我滚!你听见没有?朕现在压根不想看见你,你滚不滚?」
「主子,属下……」
刑天犹不死心,作势想靠近娲羲。他久跪未起,连步伐都显得有些不灵便。
娲羲忽然大吼,「来人!把刑虎贲给我拖出去,杖责二十!」
门外的侍卫都吃了一惊,踌躇地踏进一步。刑天是禁军之首,按理做到参军以上的职位,这些庭刑应当就不再适用,加上他平日待人宽厚,底下的军将都相当敬重他。虽说刑天和娲羲的关系特殊,那些侍卫也着实犹豫起来。
娲羲见状便冷笑起来,「朕说拖出去,你们全聋了吗?不敢打是吗?难道要朕自己来动手?三十下!谁敢手下容情,就连他一块打!」
这下那些门卫再不敢耽搁,拖手的拖手,搬脚的搬脚,刚才和溪边说话的门卫还低声道:「刑大人,抱歉,得罪了。」
刑天一路凝视着娲羲,看起来可怜兮兮,一副快哭出的神情,半晌才挣开门卫的掌握,跪在玉石阶上嗑了三下响头。
「主子,属下该死,属下谨领责罚。」
娲羲连看也不看他,背对着阁门喊了声,「出去!」刑天才站直了身,和周围的门卫颔首示意,自己走出了下武阁。
过不多时,溪边听见庭院里传来杖责的声音,声音之响,令人闻之丧胆,还夹杂的其他武卫的惊诧声,还有受杖的人些微的闷哼。
溪边知道刑天这样的身份受杖责是多么丢脸的事,他别过了脸没有去看。
「你们也全都出去。」杖责未毕,娲羲忽然开口。溪边回过神来,发现娲羲已往阁后走去,他忍不住抬起头叫了一声,
「陛下,属下溪边,有要事……」
娲羲连头也没回,溪边看见他靠着梁柱,又闭上了眼睛,那是极其疲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