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渠走回审堂上,见娲羲坐下后,才坐回主审的位子上。溪边这才注意到堂上站着的男人,其他人都还跪着,就只有他迅速站了起来,他也不行伏礼,身上穿着完整的官服,一点也不像受审人的模样,态度十分桀傲不逊。
「陛下。」
他开口之前先向娲羲致了意,娲羲便忽然张大了眼。
「哎呀,这不是傅卿白义吗?自从上回元宵一会,已经许久不见了吧?」
男子怔了一下,随即作了一揖:「承蒙陛下记心,微臣愧不敢当。」
娲羲便从长椅上站起,笑着走向了他。
「哪里的话,令尊忠君为国、仁德四方,朕赖他知书习礼,才能勉勉强强忝为人君。令尊仙逝时,朕曾亲口答应太傅,今后三十年,傅家子孙见朕无需跪拜,禁中比照尊师耄耋之礼,可以乘轿进出。这都是为了感念傅师恩德,李凤今日没不敢忘。」
他一边说,一边还执起了男子的手。溪边这才知道这个人,多半就是当今傅府的二当家,同时也是阳离的亲伯父,常平署令傅白义。
溪边还仔细打量了这个近耳顺之年的男人,和阳离那种小白脸的长相完全不同,溪边觉得这个人一定很不常笑,大概连上茅厕时也扳着一张脸的那种。但眉目之间隐隐可以窥得几分相似,年轻时大概也算是个美青年吧?
娲羲都先这么说了,老者似乎也有些赧然,气势反倒减了些。
「陛下过誉了,家父一生忠心为国,治家严谨,白义不过受其薰染,自幼承蒙教诲,忝为人子罢了。陛下对家父如此感念,家父在天之灵也必感欣慰。」
「傅卿办事尽心,颇有乃父之风。朕一见你面,便有太傅复生之感,真教人怀念,还望傅爱卿往后不吝其力,为我朝添几分臂膀。哎呀,怎么会让爱卿就这样站着呢?粱渠,杜衡,给常平署令看座。」
便有几个胥役抬来长椅,傅白义便又低下首。
「微臣愧不敢当。」终究还是在审堂下落座了。
溪边有些意外,看他们一老一少往来,虽然对娲羲这男人算不上熟,但自从茶馆前那场惊魂后,溪边隐约感觉到这个皇朝至尊、天之骄子,骨子里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那就是永远不向任何人服输低头。
但看娲羲的态度,竟像自己是晚辈那样,十分忌惮这位中年大叔。听阳离说过,他们家的老祖宗,世代都是太子太傅,难道说娲羲怕自己的老师怕到子孙上头了吗?
娲羲带来的骚动不小,审理过了一会才继续进行。大多数是对审堂下那些跪着的人,似乎都是些平民商人,特别是米商。
米商们戴着传统商贾的四方帽,诚惶诚恐地伏首顿地。皇朝的商人武王以前都列在贱籍,那些帽子就是标帜,靖乱四年羽化投诚后,娲羲才将四民中的商改籍为良人,从此商人之子渐渐可以入仕。
溪边听了一会儿,好容易才明白一些事情的轮廓。
纷争似乎源自一种叫「平准」的制度,所谓平准,是由国家设立机构,在某种物资过盛时大量买入,以免因供多而价贱,而在产量少时,再以较低的价格卖出,藉以平抑物价,安定民生。
而在皇朝里,平准的大宗便是每年的米市。负责平准官署称为常平署,由于常平署对浮动的米价、交易的方式未必清楚,因此惯例便透过米行的商人,先和农民交涉,常平署只负责最终的报价与计量事宜,甚至连仓储也委由拥有米仓的大户行商代行。
以往常平署还负责「均输」,只是因为弊端过多,弘和元年就在宰辅建议下废了。
这次的案件,似乎是因为有人将常平仓的米,以高价出卖给北疆的米商,而且强迫米市与购买这些仓储已久、品质不佳的米。也因此使米市的供需出现失衡,今年本来雨水丰调,光是羽化一带的米便已足供应都城。
但因为北疆的米商强购买了那些米,因此当年的新米反而无法顺利粜出,结果影响到羽化米田地主的利益。那些地主便聚集起来,向司农局的官员抗议。
司农局的主簿据说是粱渠方尚书的门生,看了陈情后知道非同小可,拚着老命上报至朝廷,这才扯出这整件弊案。
溪边听得头昏脑胀,什么哪里的官员去了哪里、那个职司负责哪个区块,他完全搞不清楚,更别说是什么籴高粜低、供需平衡了。倒是娲羲很有兴致,一语不发地抱臂听着,审理的时间越拖越长,就连溪边也觉得疲累起来。更别说审堂上的人了。
粱渠似乎眉头越皱越紧,他阖上行商的供辞,终于转向审堂下坐着的人,
「常平署令,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溪边看了一眼阳离的父亲。那个叫白义的男人,似乎一直老神在在,好像受审的一切与他无关似的。更有甚者,溪边有种他才是主审的感觉。
「老夫没什么需要说的。」
即使粱渠和他说话,男人竟也脸色不变,甚至没有起身的意思。
「傅白义,本主审在和你说话。」
粱渠强调地道。白义便蓦地直起身来,一双老目直直地递向审堂。
「方浩,老夫倒要问问,你拿什么资格审我?」
「我如何不能审你?」
白义低笑两声,声音里尽是不屑:「皇朝礼典有制,二品以上官员不上刑,爵以上勅封不受审,我父乃当朝太傅,逝前上皇亲自加封国师,后追封诣国公,粱渠,你这区区监察尚书,如何审我世袭的男爵?」
「放肆,陛下在此,你敢出此言?」
白义便干脆转向娲羲,站起来长长一揖。
「陛下圣明,想必也不乐见太傅子孙受辱,何况蒙此不白之冤。」
溪边见娲羲笑容不减,还没说话,堂上的杜衡便接了口。
「不白之冤?常平署令要不要说说,蒙了什么冤?陛下也好替您陈雪。」
他比粱渠圆滑得多,即使男人态度如此跋扈,他仍旧眉角带笑,带点讨好的意味。白义哼了一声,在长椅上重新落坐。
「老夫道方尚书年轻,多少还有几分见识,知道祖宗法制、人情义理。没想到如此妄听人言,诬陷忠良,又或者方尚书别有所图,老夫树大招风,便正巧撞进了方尚书的瓮里?」
说到这份上,粱渠也不能再沉默。
「粱渠驽钝,不懂傅署令的意思。还望不吝赐教。」
「方尚书不懂?方尚书不是主审吗?坐在上头挺威风的,怎地反而来请教老夫?」
溪边倒挺佩服那个叫粱渠的人,竟然仍能平心静气,大概是被某位主子训练的。
「既然署令如此谦虚,粱渠便问了,平准司的储米流出,难道常平署不需负责?」
白义笑了一声:「可笑。」
「如何可笑?」
「平准司的储米,平日又不储在平准司中,方尚书大概不懂这些,但是举凡仓储也好,旧米的登记、运输、保存也好,平准司一向委由行商处理,司丞只负责承报而已。仓储的地方离平准司有数里之遥,再说平准司不过常平署的下属,又与常平署何干?」
第三章:出车(下)
「平准司的储米,平日又不储在平准司中,方尚书大概不懂这些,但是举凡仓储也好,旧米的登记、运输、保存也好,平准司一向委由行商处理,司丞只负责承报而已。仓储的地方离平准司有数里之遥,再说平准司不过常平署的下属,又与常平署何干?」
「难道平准司出差错,常平署无督导上的疏失?」
「要说督导,方尚书主掌监察省,常平署也好司农局也好,说起来全是方尚书的下属,难道方大人全都要负责?」
「真要是监察省的过失,粱渠也会向陛下自请责罚。」
「那好啊,陛下现在便在这里,方尚书现在便向陛下请罪如何?」
「那也得要此事真是粱渠应负责之事,而不是有人蓄意而为。」
「蓄意而为?谁蓄意而为了?」
「傅署令难道不觉奇怪?平准乃国家大制,常平仓的储米,寻常人连开仓都不得。若是没有上命,平准司会出这样的纰漏?」
白义笑了起来,「你问我,我问谁?说不定有人见不得那些米就这样烂了,一时善心大发,拿出去换点零用,也好过见监察省年年赤字。」
「傅署令,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平准并非买卖,至关民生,岂能容你如此乱来?若是哪一日用得上这些米,谁该负责?」
「老夫可没说这事真是如此,只是假设。」
白义见粱渠站到他面前,反倒坐得更实了,唇角微扬,一派轻松:
「何况真有旧米流入米市,又如何断定真是从平准司流出?」
粱渠这回倒真激动了些,拍了一下审桌上的卷宗。
「常平仓储在上月初净空,已有录事登录在案。和司农寺的陈情只有数日之遥,世间事哪有如此巧法?而且还不是一夕之间净空,而是分成数月,从夏至开始,有计划地在秋分前出脱,若不是有人蓄意而为,又怎会出现这种状况?」
「咦?怎么又问老夫了,方尚书是不是糊涂了。义仓失窃,该去问那些行商才是,又与常平署何干?再说义仓所在东漕沿岸一带,多的是违反坊市制,凭河而居的难民,还有那些低三下四的半兽,这些人不是偷儿便是娼妇,方尚书怎不去怀疑他们?」
溪边听他提起半兽,不由得微微一愣。只是男人说的倒非胡诌,义仓就在东漕那一带,同时也是兽帮最大的根据地,溪边就是在义仓发米时认识贪狼他们的。要说偶尔整整太过跋扈的人类,偷拐抢骗一番,那也是兽帮的拿好手戏。
粱渠似也察觉自己失了冷静,沉住气道:「扬北米行的行商,粱渠早已尽数审过。」
「那很好啊,他们怎么说?」
「行商承认是他们私自所为,为免去新米的劳费,一时利欲薰心,才拿旧米充数,以赚取价差牟利。」
白义大力地击了一下掌,「那好极了,这不是结案了吗,方尚书?」
「据粱渠从米行的帐上所查,今年扬北米行不但无盈,甚且远较去年秋分亏损。若是真如他们所言,又怎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是行商的经营问题,又与老夫何干?」
粱渠看起来十分气结,他一扔长桌上纸卷。
「这里有份手书,是两京寺衙主簿午馀已的口供。」
这话一出,堂下的傅白义微微挑了一下眉,但仍是不动声色。
「两京寺衙?那种小地方又怎么了?」
「寺衙主簿亲口在陛下面前承认,他说是傅署令要胁于他,将扬北行商的主事屈打成招,要他们做成口供,自承其过。若非常平署心虚,署令又何必动这种手脚?」
傅白义哼了一声,仰天便笑了起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粱渠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审堂一拍审桌。「傅白义,你无论如何都要抵赖到底?」
「方尚书,这是老夫的话,你无论如何都想将这笔帐赖到老夫身上,这般欲加之罪,究竟是何居心?」
「粱渠倒不知道,污陷两朝太傅,对粱渠有什么好处了?」
「什么好处老夫也不知道。老夫只知道,监察审从尚书到下属个个不知变通,弘和初年来连年米市平稳,宁可放着仓里的米尽填沟渠,也不懂物畅其流,守着祖宗旧制,又岂是无能二字可尽?」
「傅白义,你这是在侮辱陛下?」
「老臣何曾污辱陛下?有道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国库连年赤字,靖乱战后更是举债艰难,要说侮辱陛下,方尚书自己不更侮辱我皇朝?」
「方大人,傅署令,你们二位冷静一些。」
陪审的杜衡终于说话了,见两人越靠越近,一副要打起来的模样,杜衡忙陪笑着走下审堂。跪在地上的行商早噤若寒蝉,数十只眼睛惊诧地看着北山堂上的一来一往,没人敢吭声,「陛下还在呢,两位也稍微注重一下体面。」
这话一出,男人和粱渠才同时转过身来,望着娲羲的方向。溪边看见粱渠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朝娲羲一躬,傅白义也跟着起身致意。
娲羲便笑着摆了摆手,道:「朕说过了,不必顾虑朕。何况傅爱卿说得有理,这事也是朕的过错,若不是朕年轻识浅,不能审慎谋国,又怎会至今日。」
上皇都说到这份上,男人似乎也不敢继续嚣张,脸色微一窘迫,便笼袖而跪。
「陛下言重,臣不胜惶恐。老臣绝非直指陛下,国家危难,理应共体时艰,这是我等做臣子的本份,老臣只是感叹,如今的年轻士子,竟大不如前了。」
接下来的会审也几乎没什么结果,溪边逐渐觉得疲累起来,毕竟从陪娲羲进门,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娲羲也用手背支着颐,半闭着长睫听着。堂下的男人耐性似也到极处,一抚衣袖便站了起来。
「无聊至极,方尚书若无其他话说,老夫恕不奉陪。」
说着竟就要转身离去,审堂上的粱渠忙站起身来,一拍惊堂木。
「傅署令,刑部大堂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不尊重刑部,也得看陛下的面!」
男人看了一眼长椅上的娲羲,一时没有说话。倒是娲羲说话了,溪边看他懒洋洋地站起身,竟然还伸了个懒腰,半晌才面对着审堂,竟笑了起来。
「朕也有同感,朕瞧今日也审不出个所以然,不如就散了吧?」
白义立即垂下了首,「陛下英明。」
审堂上的粱渠显然微吃了一惊,「陛下!」他叫了一声,神色有些不安。
「只是傅卿这样走人,朕看方粱渠的面上有些过不去。不如这样吧?傅卿就立个状,就以朕太师诣国公的爵号为誓,说常平署与此事绝无相关,傅爱卿忠君爱国,自也和那些祸国殃民的勾当扯不上关系,这朕是信得过的。傅卿亲笔立誓,从此这事刑部便再不追究,傅卿以为如何?」
娲羲微笑地道。白义闻言思忖半晌,再次垂下了首。
「就照陛下的意思办吧。」
溪边看粱渠拿过纸笔,真的让男人立了状。正没想到会审这样了结,娲羲似已无听的兴致,佣懒地笑了笑,迳自便起身离去,溪边和内侍忙跟在后头。
一出北山堂,在刑部外庭上了马,溪边便看见娲羲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一个人的表情能变化如此之快,溪边真是前所未见,方才和善的微笑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那张过于俊秀的面容不相衬的阴冷,还有唇角讥讽似地弧度。
溪边心中一凛,娲羲沿路都没有说话,任由厩牧署的内侍领着马在前头走。娲羲一手策马,一手搁在唇边轻轻抚着,似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忽然开口。
「溪边。」
溪边愣了一下,许久才警觉娲羲在叫他,「属下在。」
「溪边,你对东市一带,应该很熟吧?」
溪边没料到他会忽然问这些,便颔首道:「属下自小在那附近长大,说熟倒也不尽然,毕竟东坊大得很,但多少知道一些门路。」
「那一带半兽多吗?」
「半兽是多了点,不过以兽帮的人为主,禽帮则多聚集在西陵山脚一带,那里除了半兽,还有许多西地来的外民,有北地的矮人,也有半翼人,偶尔还见得着沙漠精灵呢。总之龙蛇混杂,很是有趣。」
娲羲闻言竟笑了一声,「有趣吗?」
他沉吟半晌,让马行了一段路,这才道:「溪边,若我要你回去东漕一带,向那里的住民询问一些事情,行吗?你在那里的熟人多吗?」
「问事情……?若是兽帮,多少和属下有点交情。但是陛下……」
「那好,你附耳过来,我交待你几个问题。你倒也不必太过积极,就装作是怀念故人,偶然回去转转,闲话家常便行,切记别让人看出你的身份。」
溪边实在猜不透娲羲的想法,刚才会审也是,明明是来替自己的阁臣壮声势的,在审堂上又处处回护受审的傅家三子。而娲羲交待的问题,又当真像闲话家常,例如最近过得好吗、有没有吃饱穿暖等等,全是些与会审无关的问题。
马又前行一段,转眼就要进禁中的崇旭门。前头领道的马却蓦地被人惊扰,嘶鸣着抬起了前足,娲羲勒马停住,溪边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
溪边才刚问,前面就有人喝斥,「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拦陛下的便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