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本就不在意这事,看着炎鴸伸在半空的手,又看了一眼满脸畏缩的阳离,这才慢慢地伸出手来,和他十指交握。
「叫我溪边便行了,既然都编来同一队,那就是兄弟了,不必那么生疏。」他道。
炎鴸看来有些惊讶,但随即潇洒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叫我炎鴸罢。以后请多指教了,溪边。」
诡异的人事安排似乎就这样定了,好像要考验溪边的神经似的,他们三人才编进宫里没多久,朝廷就又生了骚动。
那一日卯时未到,天还蒙蒙亮着,溪边又被闯进他房里的炎鴸叫了起来。
自从两人和解后,炎鴸似乎有意地和他热络起来,当值第一天,竟然就学这阳离抱棉被闯进了他的铺间。
不过他倒是不是怕鬼,而是他才不过在黍离门附近执勤个把时,就被宫里上至官婢、下至洒扫的阿婆甚至宦官追得满园跑,铺房里还被数量惊人的情书和小礼物给淹没。吓得炎鴸只好谎报肚子痛,整天躲在茅厕附近观望,夜里才敢摸黑回来。
『娘亲……女人好可怕……好可怕喔……』
溪边第一次见识到原来这个不可一世的炎家世子,也有如此悲惨的一面,也不好意思不收留他,虽然阳离一脸哀怨外加拚命使眼色,他还是亲切地邀请他住了下来。
「队长,生事了。」炎鴸表情严肃地向他报告。
他和阳离穿戴整齐,领着他那队的弟兄,随炎鴸赶到禁中。还没到凤仪殿,就看见前头挤了一堆人,闹哄哄的不知做些什么。
「怎么回事?」
溪边见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坐在凤仪殿长阶梯下,全是上了年纪的官员,手上还捧着奏章一类的事物,不禁大感惊愕。
「多半是立后吧!我听我叔父说过几次,说是娲羲登基至今已然一十四年,至今却连个承继大统的子嗣也没有。之前靖乱,还可以说是分身乏数,可如今年号已是弘和,娲羲迟早得立个后里,但据说陛下完全不理那些谏本,朝议一提就故左右而言他,所以这些官员才串连了出此下策,非逼陛下面对不可。」炎鴸在一旁接口。
溪边怔愣了下,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群老人成群跪坐在禁中西侧要道上,是每日上皇早朝必经之路,那些老臣算是铁了心的,说是不见到娲羲不起身。
「不娶就不娶,有差吗?」溪边问。
炎鴸露出惊讶的表情,望了他一眼:「当然严重啊!没有后里就没有嫡子,没有嫡子,皇朝就没有继嗣,这还不够严重吗?」
溪边还来不及回话,就听见后头阳离忽然插口:「那陛下为什么不娶呢?」
炎鴸瞥了他一眼,半晌摇了摇首,「陛下的心思,也不是我们能揣测的,总之,先想法子让那些官员离开正经。」
后来他们从卯时劝说到辰时,那些老臣还是不为所动,又不好对那些老资格的文官用强,一时僵持不下。好在娲羲似乎得了风声,竟索性不上早朝,这才解了燃眉之急。最后还是刑天亲领几个武官来劝,一个个亲自从地上搀起来,那群人才肯散去。
有几个临行前还一路念一路哭,说是要陛下以社稷为念,早早迎娶一位贤德兼备的后里。还说没有子嗣不成样,活像娲羲明天就会翘辫子似的。
溪边心想上皇也真够辛苦,调属下的职固然有人嚷嚷,连娶妻都有人管。他本来以为上皇手倌九洲,垂拱天下,理应是呼风唤雨才对,但现在看来,倒比他还要不自由了。
大约是因为被诸臣轰炸,娲羲最近也少召他去。不过这也让溪边空出时间来,进行娲羲交给他的任务。
自他晋补禁卫已经过了快一年,令溪边意外的是,许多从前东漕的半兽见到他,竟都满脸欣喜地招呼他,热情地拥抱他。
这让溪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是个情淡的人,离开这段时间,除了贪狼和教头,他很少真正惦记哪个故人。
发现他的是个半兽白兔,是狐狼的手帕交。那半兽女孩小他两三岁,头上一对毛融融的兔耳朵,兴奋的时候会竖起来,沮丧时又会垂到肩头,溪边也无法否认,他开始会对兽帮特别感兴趣,是因为很喜欢这些形形色色的耳朵。
「溪边哥儿,当真是很久不见了。你回来,怎么不去看狐狼姊儿?」
白兔用很重的市井口音招呼着。溪边只是摇了摇头,照娲羲的吩咐,和她聊起近况。
白兔笑着道:「近来很好啊。溪边哥是问我,还是想问狼姊儿?」
「狐狼?」
溪边一怔。白兔就说:「哥儿不知道吗?狼姊现在忙得很,因为老大病了。」
溪边这一惊更甚:「病了?你是说贪狼?」
「嗯,大约是今年的夏至时吧,已经病了把月了。现在兽帮全赖姊儿的支持,大家都很担心老大,可是没有好郎中肯来看老大,我们也买不起好药,只能靠姊儿奔走,又担心禽帮趁机来抢我们的势力。唉,溪边哥哥,你怎不回来帮衬着姊儿?」
「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我上回见到他时……」
溪边欲言又止,今年夏至,几乎就在他和贪狼那场大架之后。该不会是因为落进水里,受了风寒才埋下病根的吧?溪边忐忑不安地想。但想狐狼那日特别来和他道别,也没显出什么异样,想来不是那时就病了。
他正思来想去,白兔又开了口:「没有办法,今年外来的人多了,大家都说皇朝安定了,想来这里讨生活,东漕这儿要混口饭吃就更难了。老大每天为大家想,心里着急,要病也是难免的。再说今年义仓也不开了,大伙儿只有饿肚子。」
「义仓不开了?为什么?」
溪边又是一惊。义仓是直隶户部的赈灾机构,每年秋分时,只要收成尚好,就会把上一年度或前几年度的储米,拣选部份质劣的,发放给东漕的难民。这个义举从靖乱初年开始,原先只是为了收买民心,但一路做到弘和四年,也成了惯例。
他从小就看着义仓发放时的盛景,许多半兽、乞丐一路沿着东漕排队,往往能排到朱雀大街另一头去。行列里除了人类和半兽,还有来自各地的流浪者,托钵的翼人、吟游的黑艾达或是风尘朴朴的沙精,是他们这些街头的孩子一年间最大的娱乐。
「我也不晓得,只是听姊儿说,有人集结了去问义仓当官的,结果那里的人只说米没有了,什么也不肯说明。倒是听蛇帮的人说,是因为人皇不喜欢国土里有这么多外来者,说是不是人类,就不该吃人类的米,要赶咱们走了,所以才故意不发米。」
溪边听得一怔,一时沉吟起来。他心知肚明娲羲不可能说这种话,毕竟一个自己坦承「我也算不上是人类」的上皇,何况娲羲似乎对半兽一直很感兴趣。
那又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在散布谣言?
「你知道义仓的米,原本是从什么地方来得么?」
溪边半自语似地问,白兔呆了呆,「从哪里来?义仓不就是义仓么?」溪边这才醒觉过来,他在娲羲身边待了半年,每天听他处理政事,竟觉得那些官署往来、典章制度是常识了,也忘了自己以前对这些也是一窍不通。
「谢谢你,我还有事得办,就先走一步了。」
他说着便匆匆站起身。未料白兔竟忽然拉住他衣摆,溪边回过头来。
「溪哥儿,你不去看看老大吗?」白兔问,目光里满是不解。溪边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答话,白兔就又开了口,「溪哥儿,至少去看看姊儿好不好?狐狼姊儿总说很想你,现在老大病了,她一定更需要你去看看他。」
溪边只挤出一抹笑,不动声色地扯开衣摆,「我知道了,有空定会去看看。」
他在义仓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思忖半晌,照这样看来,义仓的事说不定有仔细探究的必要,娲羲之所以会让他来问东漕半兽的事情,搞不好也是为此。
但是就这样去问义仓的官员,那里的人断不会理会他。溪边思来想去,翻上骑来的黑马,匆匆赶回黍离门内,换上了蒲牢卫的官服,又重新出了宫门。
他在义仓附近下了马,管理义仓的官署就在东漕河畔,早有几个机伶的门房发现了他,看见他穿着禁卫的服色,神色惊疑不定。禁卫军在龙翼年间,因为多是沙场军将充任,因此地位甚高,行事嚣张跋扈,在衢间诛杀平民也时有所闻,因此人人畏惧。
溪边翻身下马,一推腰间仪刀,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镇定点,语气平淡地道:「我要见这里的司丞。」
他说完,考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奉陛下之命而来,请不要张扬。」
门房一听之下吃了一惊,哪里敢拖延,小跑着便进了官府,有人请了他进府,还请他上座奉茶。不多时府里匆匆忙忙跑出两个人,一个人身着司丞服饰,正是管理义仓的小丞,旁边还跟了个皂隶服色的人,想来是义仓的录事。
小丞看见溪边身上的禁卫服色,一样是惊疑不定,脸色煞时有些苍白。
溪边不让他开口,抢先道:「请不要惊慌,我奉陛下旨意,前来问义仓几句话。」
老实说他仓促行事,也没想到该怎么做,但看见义仓的如此惊慌,直觉这里肯定有鬼,不由得就脱口而出。
小丞和他的录事对看一眼,好像还在犹豫该怎么做,溪边知他不信自己,在怀里摸了半晌,亮出当日娲羲塞给他的长生令来。
「我乃御前侍卫队正溪边,陛下说了,这事十分要紧,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你们若想脱得干孙,便老老实实答话,不得有一字虚言,否则便是抗旨。」
他信物一亮,小丞和录事这才对看一眼,小丞才开口,声音有些颤抖,「承……承蒙陛下垂询,不知道……不知道陛下想问些什么?」
溪边愣了一下,说实在他根本没想到要问哪些话。但现在骑虎难下,圣旨都搬出来了,他也不能随便作罢,于是便轻咳一声。
「陛下说了……」
他才开个头,小丞便噗通一声,双膝着地跪了下来,旁边的录事也跟着跪了,顿时官署里跪成一片。溪边才醒觉自己是以娲羲的名义开口,按规矩视同上皇亲临,见举目所及都是诚惶诚恐的后脑杓,溪边一时竟有些飘飘然起来。
「陛下问了,为什么今年秋分,义仓竟不按往例派粮?」
他清了清喉咙,努力隐藏自己的不安。那义仓小丞闻问竟浑身一颤,抬起的脸有点苍白:「这个……因为今年盈米不如以往,所以才没派粮……」
「陛下问了,明明弘和二年至今,连三年雨水丰沛、米田盈收,为何义仓竟没有存米,可是有什么隐情?」
「陛……陛下明鉴,下官也不清楚。可今年当真是没有米送进义仓……」
「陛下问了,什么叫做没有米送进义仓?」
「回……回陛下的话,义仓是官仓中最下源的职司,只有宫仓、冬藏仓、太平仓、平准司等等上游官仓储米足够后,才会送入义仓来备用。今年平准司下来的米一袋多的也无,并非下官压住米不发,而……而是真的没有米啊!」
「那以前的米呢?如果前两年都是盈收,那么总该还有储米才是不是吗?」
溪边越问越是疑惑,那小丞又是浑身一颤,再次伏首下拜。
「这个……这个……小官不知。」
「你不知道?义仓不是你在管理吗?总有粟务的进出纪录罢?去年究竟剩下多少米,你难道不知道吗?」
小丞才张开口,后面的录事却已抢在前头。
「回陛下的话,仓丞只负责管理和派粮,有时上头向我们调粮,这粮进进出出,有时数字不大清楚,也是常有的事,义仓能力不足,请陛下勿怪。」
溪边听那录事嗓音压抑,显是力持镇定,心想这其中必定有问题。但是小丞听了录事的话,竟闭口不再多言,只是一个劲地发抖。知道目前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起身拍了拍衣襟。
「既然如此,我就照样向陛下回报,对了,可有今年的粮帐在?」他问。
那录事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下拜,「回大人的话,有的。只是要整理出粮帐,需得几日工夫,可否请大人稍待个几日,月初之前,必定双手承上。」
第四章:雨无正(下)
那录事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下拜,「回大人的话,有的。只是要整理出粮帐,需得几日工夫,可否请大人稍待个几日,月初之前,必定双手承上。」
溪边一想这样也好,反正娲羲好像也不是很急着查,何况来这里也是他自己的主意。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义仓官署。
回到东漕河岸,夕阳已然西斜。光碌司就在漕岸的另一头,隐约有几批武生在校场上操练,看见这样的光景,溪边竟有些怀念起来,他想起白天白兔和他说的话,一时拿不定主意,正牵着马在河边徘徊,转眼却看见一抹倩影。
倩影有着一双修长的狐耳,似乎正从什么地方赶回,来人显得形色匆匆。溪边一眼就认出那是狐狼,她的形容比分别时要憔悴许多,溪边觉得她的眉目也好、表情也好,竟都成熟了许多,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活泼天真的小半兽。
狐狼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她和桥边的一个土狗半兽 交谈了一会儿,怀里揣着一包不知道什么,便迳往桥下去。
横跨东漕中央的是祈父桥,桥下就是兽帮的根据地,那里一向龙蛇杂处,多半是各地集聚的难民,官府几次来赶,但是兽帮比什么都顽强,后来官府也赶累了,就任由他们在桥下生活。
小时候溪边没事时,总爱钻来这里找贪狼比武。
狐狼抱着那个包裹,步伐显得有些疲累。她走向贪狼的住屋,门口还守着两个山猫半兽,看见狐狼,便恭敬地垂下了首,「狐狼姊,你回来啦!」
狐狼声音有些沙哑,「哥哥呢,今天还好吗?」
山猫忧心地答:「似乎不太好呢,老大一直发烧,翻来覆去就说着胡话,而且……」
「而且什么?」狐狼问。
「老大一直叫着那人类的名字,听着真叫人心酸。」
狐狼和溪边都同时颤了颤,但狐狼很快就点了点头,「嗯,今天辛苦你了,好在蛇帮的人没再来作乱。接下来我来看顾哥哥便行,你去休息吧!」
山猫又向狐狼行了个礼,才往桥下那头退去。
狐狼掀开布帘,溪边就小心地跟在她身后,才靠进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草味,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半兽买不起真正的草药,只要生了病,就和东漕一家义诊抓药,那家义诊据说是个沙漠精灵设的,常拿不知道哪里的药草给他们,闻起来就是这种味道。
「哥,哥!我在街上跟人要了点馒头,你先起来吃点好不好?」
狐狼一边说,一边从床上扶起个人。溪边感觉自己心跳加速,一缕银色的发丝掠过视线,这个壮硕狂野的男人,总是喜欢在月光下披头散发。贪狼的头发就像狼毛一样,既柔软又光泽,耍起长刀时会随他的动作舞动,一向是东槽兽帮引以为傲的标帜。
但令溪边惊讶的是,贪狼竟然把那一头银发剪短了,只留下及耳的短发。而且昔日看来总是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脸庞,竟变得如此苍白憔悴。
更令溪边惊讶的是,贪狼胸口血迹班班,敷着厚厚一层黑色草药,竟似受了伤了。
「……我吃不下。」
听见友人久违的声音,贪狼只有声音没变。即使伤重到连唇色都是白的,那股嗓音里仍然埋藏着某种与生俱来的自傲。
「哥哥这样不行,你已经两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了耶!连水也没喝,这样下去,伤能好也变得好不了了!」
狐狼大声埋怨道。贪狼把唇抿成一线,微微朝旁边一翘——这表情又让溪边怀念起来,每次这男人若是有什么事不爽、或是感到困扰的时候,总是会露出这种表情。
「老子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啦!胸口这里总是堵着一块,倒是早上那种叶子再给我两片,我疼到都快死了。」
狐狼大力摇了摇头:「义诊的先生说了,那种东西只能暂时止疼,不能用多的,否则上瘾了可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