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麻烦不要在阁里,弄脏地毡的话待会很难清洗。」
娲羲便道:「溪边,拖到外头去,手脚俐落点。」
溪边没有办法,只好真的伸手去扯老官员的衣领。那老官吓得手脚都发软了,头上的纱帽落在地上,眼泪鼻涕的糊了整张脸,看得溪边倒有几分不忍。
「陛下……陛下!老臣冤枉,请听老臣一言!老臣真是被人迫的啊,是傅家……是那个傅家当家,他是常平署令,是他要老臣什么都别查,随便写几个行商的名字凑数,再编造一些认罪的自白,是他要老臣作假的啊,还说如果老臣不照做,就要老臣的儿子看着办哪,老臣就只有这一根独苗,老臣……」
溪边承认自己动作是故意慢了些,长剑拔鞘的速度也慢慢的。剑尖才触在官员的后颈上,就听见阁里传来声音。
「溪边,慢点。」
溪边停下动作,就看见娲羲亲自走出了皇矣阁,长袍曳地,慢条斯理地踱到官员跟前,那老官已经吓得连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用光秃的额头碰着地面,地面上全是他嗑出来的血,娲羲走到他跟前。
「陛、陛下……」老官员连声音也哑了。
「你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是、是真的,千真万确。陛下饶命,陛下开恩啊……」
「那好,要我留你一条命,可以。你记心好点,刚才说的话,日后若是有人在刑部大堂上问你,你若有一字出入,那便不是拖出去一刀了结这般简单,你听明白没有?」
「臣……臣明白,臣都明白!谢陛下开恩……」
但娲羲已经不再理会他,几个监门卫走过来把官员拖了下去,一路还听得见他谢恩求饶的声音。溪边发现娲羲又转向自己。
「溪边,那一日你随我去。」他忽然道。
溪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呃,随陛下去……是说刑部大堂吗?」
娲羲笑道:「自然如此,不然还有哪里?」
溪边大感不安,之前的刺客事件还好,都是除了近臣之外没人知道的事。但要是真的随娲羲去刑部会审,这等大事,自己必定变得十分显眼,他只想好好当个小侍卫而已。
但上皇钦点,他又不好推辞,只好碍然点了点头。
「是,属下遵旨。」
第三章:出车(上)
杜教头的回信寄到了区庐,溪边趁着阳离熟睡后,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他缠得死紧的四肢扳开,一个人走到窗前,凭着月光看信。
教头没上过什么学,光禄司里也有教武生念书的人,教头常说武人若不念书,终究没有太大出息,所以溪边还算是写得一手好字。他自己的字倒是普普,但看见纸上熟悉的字迹,溪边这几日来越发冷寂的心,竟再一次柔软起来。
信上简略交待了一下光禄司的近况。夏至时又有几个武生入司,教头似乎也忙得不可开交,教头还在信上交待他要吃饱穿暖,令溪边不禁笑了,都几月天了,最近执勤时经常满头大汗,没中暑就不错了。
令溪边在意的是,教头提到贪狼来寻他的事。
教头也知道贪狼的事,但总是不肯叫他的名字,总是「这个半兽、那个半兽」地唤,信上说,那个有耳朵的半兽在他离开光禄司后,曾经在门口徘徊了很久,被教头发现后,就一溜烟地跑了。但教头认得他的背影就是了。
溪边阖上书信,靠着窗槛沉思起来。
老实说他对贪狼一直有些愧疚。他不告而别,心知贪狼必定会生气,甚至他不否认,他或许就是要贪狼觉得生气,说不定气不过时,还会到宫城来寻他。他就是怀着这种卑鄙的心思,才故意没和贪狼当面话别。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他凭着月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娲羲那里的事,心里觉得烦,便信步走到校场,从廊下抽起一根长棍,随意挥舞了两下。半晌觉得太热,索性脱去上衣,在月色下舞了一段,才觉得解气了些。
麻烦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在溪边为了逐渐接近的刑部会审困扰的时候,又发生了另一件事。
在禁卫中待久了,溪边也慢慢禁卫里大致分成两派,一派是由武将之后、武家出身的子弟,这些人多半从小习武,功夫也多半不错。
另一种则是单纯贵族出身,靠着恩荫进仕,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就安插一个不太重要的禁卫职给他,例如阳离就是典型。
至于像溪边这样单凭本事进门的禁卫,因为人数太少,可以忽略不计。这两派的禁卫彼此看不惯,武将之后看不起软弱的贵族,而贵族又嫌武家的人粗野,冲突时有所闻。
事情就是发生在阳离身上。这男人真让溪边越来越感头痛,大概是异族出身,又不是习武的料,阳离在禁卫里不仅武艺最差,身材也是最孱弱的一个。就有些人看不惯他这窝囊习气,经常成群结党,来找阳离的麻烦。
情况不严重时,阳离还能到处躲,溪边来了以后,阳离就经常躲到他身后来,一开始禁卫都和他不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撒野,也就顺手放过阳离。但阳离和他越发亲近之后,那些找麻烦的人便渐渐肆无忌惮起来。
一日溪边才走出食堂,就看到阳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朝他奔过来。边跑还边叫着:「大哥——」溪边隐约知道又生事了。
果然过不了多久,转角那便又涌出一群人,全是蒲牢卫服色,年纪平均二十出头,当先一人溪边倒是认识,那是那位和他同期晋补的炎家长孙。
溪边后来终于知道他的名字,单名一个「鴸」字,意思据说是火鸟。
炎家的大家长,昔日是羽林军将军炎孟极,炎孟极在弘和元年告老退休之后,炎家的势力在朝廷内依旧不减。毕竟是上皇母家的亲戚,娲羲对炎家也颇有好感,子弟在朝任官任事的数量,大约仅次于傅家和方家,俨然朝廷的另一股势力。
溪边只在例巡时和他擦身而过一次,就对他印象深刻。原因无他,在这到处都是粗野男人的禁卫堆里,这位炎鴸实在是俊秀得有点过分了。
据说炎家的老家在颖城,以往是森精灵的统域地,炎家承继了精灵的血统,历代女性都是后妃首选,皇朝历朝就有好几任后里是炎家人,其中也包括娲羲的生母。要不是亲眼见过娲羲那种犯规的长相,溪边搞不好也会被炎鴸给震慑。
而且俊秀也就罢了,炎鴸的女人缘还超好。像他们这些外围的禁卫,不执勤时,多少都会在北里一带转转。溪边就曾听过传闻,这位蒲牢卫队正被那里的女人围困了整整十二时辰脱不了身,逃命出来时衣服都快被扒光了。
听说这炎家世子因此极度厌恶女人,今年二十有二了还死都不肯娶妻。来自区庐包打听傅阳离的八卦。
「杂种,有种就给我站住!」炎鴸厉声叫道。
溪边看着老鼠一样往自己身后钻的阳离,在心里长叹一声。
「大哥,你救我……」阳离可怜兮兮地说。
溪边还来不及问个清楚,炎鴸已经领着一群人到他跟前。
「傅阳离,你是不是男人?敢偷人东西,就不要躲躲藏藏的!」
阳离得了溪边这个挡箭牌,忙叫起无辜:「我才没有偷你东西!谁要你的东西啊?不信你让大哥评评理!」
溪边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发言。「呃……炎兄,发生什么事了吗?」
炎鴸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副「又是你」的表情。老实说溪边也不想,要是可以的话,他还真想出卖阳离,任他被人围殴算了。
「这家伙手脚不干净,偷了我兄弟的东西,我要他给个交代。」
溪边回头看了一眼阳离,只见他抓着自己衣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抓着他只是摇头。
溪边叹了口气,又回过头来,「傅兄弟偷了什么吗?」
「他偷了我的银钱!他奶奶的,那是我娘给我的零花钱,他八成想偷了去买女人!这小贼早该吃点苦头了。」炎鴸背后的人叫道。
「呃……阳离,你真偷钱吗?」溪边只好回头问。
他此话一出,阳离立刻喊冤,「没有!谁要偷你的荷包!炎鴸,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好歹也是傅家之后,要钱我自和我家里人要,谁稀罕你们家的东西?」
炎鴸闻言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丧家之犬,弃文从武,又没什么出息,早和家里断绝了关系,现在穷得像条狗,都快活不下去了。」
阳离被说得哑然,但又不想就此认输,他躲在溪边身后。
「总而言之我没偷,你少诬赖人!」
「有没有偷,让我们搜搜就知道了。」
炎鴸身后有人提议,顿时一群禁卫便跟着起哄,「对啊,有种就搜身!」、「是男人就敢做敢当!」当下有几个人上前来,就想揪了阳离脱光衣服。阳离当然是抵死不从,双方拉拉扯扯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而且炎鴸见他挡在阳离身后,竟然还道:「溪边兄弟,你该不会想要插手吧?不要以为最近你得宠些,就可以管我炎家的事。」
这话倒让溪边着实愣了一下,他得宠?也对,最近娲羲三番两次召他去,连出门都要他作陪,这在不明所以的人眼里看来,的确很像是圣眷正隆的样子。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宁可娲羲对他少注意一点。
后来还是溪边自掏腰包,交出自己刚拿到的月例银,垫了失窃的款项,事情才勉强揭了过去。
但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溪边实在懒得管阳离的闲事。但和他同职别的禁卫似乎都已经认定阳离是他的跟班,让他想摆脱也无从摆脱起。
更别提阳离自己,总是大哥前大哥后的叫他,活像他真是自己小弟似的。溪边总算知道什么叫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大概是这些锁事太过烦心,溪边险些忘了娲羲令他随驾刑部大堂的事,直到内近侍亲自到区庐来传他,他才慌慌张张地整装,在内侍带领下赶到午门。
午门之外到城漕之间的范围,是所谓的宫城。
宫城区分为行政区和禁中,禁中又称大内,主要是上皇起居之处。而行政区则是上级官员的办事处,举凡所有政府设施、国家机要,大理寺、广文苑、常平署以至于宿值禁卫的住处,都在这个区域内,而刑部大堂自也不例外。
正对宫城大门的,就是京城有名的朱雀大街,也是整个京师最繁华最重要的命脉。
整个皇城连同外围的良田,若要骑马绕上一圈,大约要花上五六日功夫。就是从禁中出到宫城,用走的也要半日以上,在这诺大的城市里,住着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职业与人群,虽说是天子脚下,但事实上能和天子有直接接触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对于自己的幸运,溪边却一点兴奋的感觉也没有。
他被内侍带到时,娲羲正在厩牧署的童仆服侍下上马,皇朝惯例男性成员不乘轿、不设步辇,不分年纪老幼,都以马上出入为荣,娲羲这样的性子自不例外。
他刚要行礼,娲羲就看见了他。
「溪边,你来得正好!我有不少话想问你,待会去刑部的路上边走边说。」娲羲笑意盎然地道,一面翻身上了马背。
溪边愣了一下,抬头不由得怔住了目光,只见娲羲穿着深红色的绣纹长服,竟是一派的正式穿着。
皇朝时兴五行八挂之学,术数监的术士也常以五行推敲当朝的祥色。上一代龙翼上皇气属阳,五行偏火德,因此需抑之以水德,水德在对应五色中为黑,也因此武王的礼服多偏黑色。而据说这朝算出来正好相反,弘和偏水德,需旺之以火,火德的对应色是红,加上娲羲本名李凤,凤属火,所以娲羲的冠服配饰便常见耀目的红色。
溪边也不否认,这确实是个太适合红色的男人。只见娲羲骑在马上,身上披着双领凤纹暗红礼服,前襟的地方以红穗系着,一路垂坠到胸口,娲羲的肤色本来白皙,搭配上深红缀边,更加衬得那双葱指如玉般剔透。
还有那张脸……光是配上乌黑的头发就已经够罪恶了。溪边第一次见他盘发,加上一顶珍珠鸡红礼冠,整个人就像是画像里走出来的一般,溪边觉得又有点晕眩起来。
据说娲羲朝到现在还没有后里。但这样的男人,什么女人当得了他的后里呢?
「听说你在区庐专门替人排解纷争?」娲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溪边才从那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中脱离。
「啊,不……只是朋友被人欺侮,所以插手了一下,陛下恕罪。」
娲羲笑得自在,「我恕什么罪?那些事你私下处置倒好,否则真要追究起来,禁卫里出了贼,皇家哪里还有颜面可言?」
溪边不敢回话,他和娲羲相处越久,越摸不透这个总是一派悠闲的君王,什么时候在讲真话,什么时候在讲反话。
「你说的朋友,是傅家最小的那个儿子么?」娲羲又问。
「是,他叫傅明,表字阳离。」
「你和他交好?你们个性合吗?」
娲羲像在试探什么似的,语气有些不同。溪边不清楚他的用意,只好点头。
「说不上是合,只不过不知不觉就亲近了。」
「你对那些贵胃子弟,不反感么?」
「没有特别反感,属下不会对特别哪一种人反感。」
「你难道没什么特别喜欢,或是特别讨厌的人吗?」
溪边耸了耸肩,「要说有好感的,也不是没有,偶尔会觉得厌烦的也有。只是属下觉得,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什么人,都是件累人的事情。」
娲羲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有溪边君在身边,果真一刻也不会无聊啊。」
娲羲说着,打了个手势,旁边的内侍便牵了一匹黑马,溪边没想到娲羲要他也乘马,这样与帝王并骑,是将官以上才有的特权,他一时有点犹豫。但娲羲已经赶在前面出了采葛门,溪边也只好翻身上马。
经过兵部金铁堂时,溪边意外看到门边站了一个人。那是个男人,溪边曾经在校场上见过一次,那是九龙禁卫之首刑天的副手,也是调任西北的赭共工。
娲羲似乎也看见了他,秀丽的眉角微微一凝,没有多说什么,驾马便从他身边疾驰而去。溪边看见共工眯起了眼睛,平实的脸上满是落寞,目送着娲羲绝尘而去,溪边拍马跟上,经过城门时,还勒马向共工行了个礼。但共工显然完全无暇理会他。
他们在大理寺外下马,门口早有接待的人,但娲羲理也不理,迳自便往门内步去,溪边也跟在身后。
穿过几个檐廊,到了北山堂外,那里的会审似乎刚到了一半,那也是那个独臂人的主意,溪边想起上回议事时的对话。他建议娲羲不要事先通报,就装作是刚好路过,如此才不会给里头的人取巧之机。
随驾的内侍用又长又尖的声音喊道:「陛下驾到——」里头的人跪着的也好、站着的也好,全都惊诧地抬起头来。
溪边看见那天在皇矣阁初见的粱渠,和那个黑肤青年邬杜衡都在堂上。听见溪边的通报,他看见两人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那个黑肤青年还是装出惊慌的样子,从审堂上走了下来。
「不知陛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来人,快点给陛下看座!」
立时有人抬了双座长椅出来,在上头铺了明黄缎子。娲羲大步走进北山堂,审堂上的粱渠也走了下来,看见娲羲的样子,似乎怔了一下,目光迅速扫视了娲羲的装扮,才不动声色地低下首,走到娲羲面前长长一揖。
「陛下拨冗垂临,臣等不生惶恐。」
靖乱年间,娲羲拜自己的胞弟李麒为相,十四皇子双足残疾,不便跪拜,娲羲就干脆下召往后尚书以上的官职不行跪礼。除了粱渠和杜衡外,北山堂里早已慌慌张张地跪成一片,溪边觉得自己也应该跪下,原因无他,这种时候站着实在太显眼。
「哪里,我……朕看你们审得有趣,路过来看看而已,不用拘礼,全都起来吧。」
娲羲笑吟吟地说着,迳自在明黄缎椅上落坐。众人这才齐声谢恩,三三两两爬了起来,看到这个景象,溪边不禁有些感慨,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忽然有种「啊,这个人真的是上皇啊。」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