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本能地推了一下背后的短枪,准备随时应便突发状况。娲羲看了他一眼,眼神略带赞赏,便神色从容地转回了头。
「前面是什么人?」
他中气稳健地道,对领头的内侍做了个手势,内侍让开道来。溪边才看清拦路的竟是一群武人,多穿着禁卫职服,也有几个尉官,见娲羲立马道上,互看一眼,这才快步走了过来,在娲羲的马前纷跪而下。
「陛下,俺是替人请命来着!」
当先一人是个魁梧的大汉,见到娲羲便跪直了身。溪边看到娲羲脸上又浮现那种淡淡的、不着边际的微笑。
「喔?请谁的命?我识得你,你是蒲牢卫队正常菽,是常弁的长子,你要请谁的命,不惜在道中挡你主子的驾?」
他嗓音虽淡,当中的魄力却连溪边也不由得背脊一凉。那大汉显然没料到娲羲记得他,愣了好半晌,气势也收敛了些,领着那一队人马,在娲羲马前伏首而下。
「陛下,属下罪该万死!但属下即使干犯大不敬,今日也一定要和陛下说几句话。」
娲羲唇角微扬,一手捻着软鞭,拉住马辔问道:「说来听听。」
那大汉常菽就一拜到底,猛地深吸了口气,像是豁出去般叫道,
「属下斗胆,请陛下免去赭大人的调令!」
「赭大人?你是说共工?」娲羲问道。
常菽还来不及说话,旁边一个身材修长、声音柔和的疤面男子已代他接口。
「回陛下的话,赭大人原是想自己来见陛下,未料递了几次牌子,都被陛下挡了下来,始终见不得天颜。属下等左思右想,就只能用这种笨方法,赭大人待属下人等恩重如山,属下就是拚着性命,也得替赭大人请命。」
溪边听他言语流利、说话得体,不像是武人,倒像是书生了。
娲羲看着他笑了一下,「你是常菽的队副博羿,对吗?」
那疤面男子怔了一下,随即下拜,「是,陛下记心极好。」
「你不是今年春天刚和四皇姑房里的姑娘成婚?记得那时还热闹的,皇姑那儿送出的婚礼,我这儿也有一份。那个姑娘……我记得叫喜儿,人长得挺干净,做事也挺俐落,你把人家娶出房,可有好好待她?」
娲羲说得那个禁卫一愣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是……回陛下的话,喜儿很好,就快要有喜了。不,属下……」
「有喜了?那真是好消息,赶明天我让刑天送份弄璋礼过去。真难为你了,博羿,你做宫卫,也有八、九年了罢?靖乱九年才选进来蒲牢卫队里,竟熬到这时节才成家,实在不容易。你脸上的疤,还是在常羊关时被人射伤的,朕还记得你满脸是血的模样。」
「陛下……」
溪边看博羿满脸复杂,九龙禁卫现在官职居高的,几乎都是随着娲羲一路靖乱的旧属,旁边的常菽又说话了。
「陛下,属下知道皇恩浩荡,可这话属下真的不能不说。陛下,您让赭大人到西北都尉赴任,却让咱们这些跟着他长大的部属留在京城,谁都知道西北是乱党的老巢,现在在和阗一带打家劫舍、伺机而动的散兵,还不知有多少。赭大人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陛下,您好歹也让属下们跟着……」
「常菽,你爹现在好吗?」娲羲忽然打断他问。
常菽愣了愣。「是……回陛下的话,家父一切安好。就……就是有点儿行动不便,身子骨倒还硬朗。」
「是吗?常弁是两朝老侍卫了,年轻时就跟着先皇,朕记得先皇大行去时,你爹自责的很,领着一队禁卫,来和我自请责罚。朕见过这么多禁卫,没一个像他这样真情流露,他是真心在哀悼先皇、真心愧疚着,你爹那时脸上的泪,朕永远都记着。要不是折了腿,现在还是枚铁当当的硬汉子。」
大约被这一席话勾起亲思,常菽脸上也柔和起来。
「陛下过誉,家父也时时惦记着陛下。还老叫俺要好好看着陛下,别蹈那年帝丹朱台的覆辙,还常说陛下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要拿儿子的命抵呢。」
娲羲笑了起来,「这我记得,弘和元年你选进禁卫里时,你和我说过。你还说了,你爹说他欠先皇一条命,要朕如果缺什么,就从你身上拧下来抵,那时说得可认真了。」
常菽看着娲羲,神色已有些激动。
「是,陛下,您当真是……难为陛下记得这些锁事。」
老实说溪边也有点惊讶,九龙禁卫虽是直承樨前,但人数少说也有五六百人,加上年资更替,来来去去更不知有多少,有时任免一批就是数十个。像这样记得每个人的名姓、身家甚至最新八卦,溪边很确定娲羲不是运气好刚好懵到。
「你们这些人,叫朕怎么舍得?」
娲羲见禁卫都伏着首,竟忽然叹了口气。
「先皇一生戎马,禁卫多是亲近的部属退下,自然是亲近先皇些。朕年纪轻,又不似先皇虎贲勇善战,让你们这些勇将保护这样的主子,说实在朕也有大材小用之憾。」
「陛下!……」
那个叫博羿的男子立时开了口,但娲羲却摇了摇首。
「赭虎贲卫随了朕一辈子了,从朕还是太子,又遇上那些乱事,好容易国家安定下来,朕也想让赭上将好生诒养,享些清福,可是朕明白,他胸怀大志,困在这平和的都城,当个太平禁卫,那不合他的性子。朕心里便又万般的舍不得,也不得不忍痛放飞,」
常菽等人都没说话。娲羲又叹了口气,轻声道:
「朕知你们忠心护主,对赭虎贲也有情有意。但割舍共工已是朕心头之痛,常菽、博羿,还有赭虎贲和刑天这些人,都是万中选一的精锐,朕能在夜里安枕,全赖你们这些汉子,少哪一个都是损失。你们倒替朕来秤秤,我哪里舍得、又该舍哪一个?」
「陛下……」
常菽此时已是眼眶微红,他再次下拜,「但赭大人的安危……」
「要做大事的人,难免凶险,只是共工没有家累,朕心底也还少些顾虑。你们这些男人,要是真这一去,要让你们妻女高堂怎么活?朕知说出这番心思,你们或许疑心朕小瞧你们,但没人比朕更清楚丧亲之痛,就当是朕替你们多想了。」
「陛下……」、「陛下,属下实在是……」娲羲这话一出,禁卫里一片嘈杂,此起彼落的都是愧疚之声。娲羲从人堆里扶起了常菽,那个老实的汉子便抹了抹泪。
「陛下,属下等未料陛下如此重情义,竟如此怀怨陛下,实在罪该万死,只是属下等和赭大人兄弟一场,自盼他鸿程万里,到底还是担心赭虎贲的安危,望陛下能垂怜属下等的痴心,让赭虎贲多带几个信任的人在身边,属下等也就于愿已足了。」
溪边一直一语不发地在旁边看着,常菽略一回头,对着被他带来的禁卫吆喝一声,一群人便这样倒跪着散去了。
娲羲倒没多说什么,目送了那群禁卫的背影一会儿,忽然抢在执静鞭的内侍前,和溪边一路赶回了五采门。溪边看见他沿路都紧抿着唇,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刚才的事情让娲羲很不爽,溪边不禁有些佩服,即使这么不爽,这男人倒也真能控制自己的脾气。
「溪边,你听旨。」正思索间,娲羲忽然说道。
溪边措手不及,愣了好半晌才道:「啊……是!」
「朕现在命你晋补九龙禁卫右霸下,职同队正,如果我没记错,右霸下的十二队里正好有个缺,前一任队正死了快一年了,至今还未晋补。你明天就去找执戌署报到,领你的牌子。」
「咦……咦?呃,属、属下遵旨。」
溪边一整个猝不及防。霸下古称执金乌,另一作金吾,是九龙禁卫最高级别的直属军,而且禁军三千,就只有霸下能够贴身侍奉上皇,就连在内府、后宫等地也不例外,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上皇跟班。这样忽然被拔擢,溪边实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另外你也用不着回区庐了,就在宫中执杖屋宿值。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和刑天说,从他府邸里取用,明白吗?」
娲羲又命道。溪边还没从这一连串变故中反应过来,但娲羲的话语自有一股魄力,溪边根本无从抗拒,只能反射地答。
「属、属下明白了。」
见娲羲微一颔首,别开那张精致的脸便要进门,溪边忍不住开口:「陛下!属、属下……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娲羲闻言勒马回头,脸上竟是笑着,「我就知道你肯定又有话说,你这个人,看起来温温吞吞的,胆子一向奇大。」
溪边抿了抿唇,「如果陛下要这样安排,可否容属下举荐一人?」
娲羲看了他一眼,似乎心里有谱似的,语气仍是淡淡的。
「你要举荐什么人?」
「九龙蒲牢卫傅阳离,就是……那位傅家的么子。」
娲羲低首看着马背,似在沉吟什么,半晌问道:「你举荐他,是因为你觉得他有这个资质?」
溪边答得很快,「不,属下一点都不觉得他适合做禁卫,连做武生也不合格。」
这话老实得连娲羲也扳不住脸色,扬起唇角问,「既然如此,这是为什么?」
「……呃,属下只是想,要是属下不回区庐去睡的话,傅家么子说不定会睡不着。」
他考虑半晌,有些不知如何启齿地说,边说边还抚了抚后脑。
娲羲怔了一下,半晌竟笑起来,而且笑得还不浅,半伏在马背上前翻后仰。像这样开怀的笑法,还真让溪边有些移不开目光。
「好,就依你。」
娲羲承诺得爽快,溪边也感意外。
「他就补你的队副,和你一样领牌子。只是你得注意着,宫中规矩多,他要出了事情,谁也保不了他。」
溪边这回总算记得翻下马来,在五采门前长跪伏首。
「属下谢陛下恩典。」
第四章:雨无正(上)
溪边掀了值班板上的牌子,疲累地踏进宿铺的卧室。
时节已接近秋分,淮水以南又是农忙时节,候鸟忙着向北飞,万物忙着冬藏。就溪边看见的,娲羲身边也忙得焦头烂额,所幸今年雨水仍然丰沛,各地报上的都是米麦盈收、六畜兴旺。只是雨季一到,各地水患急报也跟着水涨船高。
溪边自己也不得闲,秋季也是兵卫的操练季。为了维持禁中卫士的素质,每年秋分至小雪这一段天气凉爽的时间,禁卫就要轮流到京外围巡,称作秋勤。
本来皇室还有秋猕,地点在帝丹朱台的外郊,也是禁卫军一年一度的大事,但弘和初年就被娲羲下旨废了,主要是为了简省严重赤字的国库花费。加上秋猕本以皇室男性为主,娲羲至今连一个皇子也没有,而仅有的三个公主,最长的一个在靖乱五年出生,现在才才九岁不到,天家人丁如此单薄,办了也无甚乐趣。
而每年秋猕一到,上皇桌上不例外地就会堆了满满立后的谏本,今年一无例外,还有变本加厉之势。
他被拔擢为霸下队正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禁卫圈子,在皇朝男子十六岁就算成年,十九岁禁卫并不罕见,但这样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霸下的,娲羲朝里还是头一回。
这下再也无人怀疑溪边的受宠,他上值的头一天,宿直的地方就被来祝贺、攀谈的人给塞满了,还有人要介绍闺女给他,要不就是介绍宅子给他,说是半买半送都甘愿。
但是最让他无法招架的,还是那个家伙。
听见自己竟和溪边一道被娲羲任命为霸下,阳离简直不敢置信。直到尉卫署的诏令到了区庐,阳离才双手颤抖地长跪谢恩。
溪边倒没跟他说自己替他求情的事,只是和阳离一同领了牌子、进宫宿直后,溪边才察觉到这天生孱弱的小子有些不对劲。本来他以为以阳离那日表达的不甘,得此恩宠必定欣喜若狂,搞不好还会巴着他叫个不停。
但进宫第一天,溪边就见他罕见地没有缠着他睡,而是一个人走到周垣附近,就这样游魂似地徘徊了半夜。
就连白日里溪边和他攀谈,他也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好像忧心着什么似的,让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倒是傅家竟寄了家书给他,这是他和傅家闹翻之后,破天荒头一遭,内容不外乎是要他好好照顾自己、多加餐饭之类的。溪边有日见到他在自己房里,抱着那封家书泣不成声。隔天再见他的面时,脸色就明显好得多了。
「我能进这皇城大门,是大哥替我举荐的罢?」那一日阳离夜巡时,忽然悠悠地道。
「啊……嗯。也算是吧。」
「多谢大哥。」
阳离清了清嗓子,在月光下露出有些虚幻的笑,「大哥这样为我,阳离实在无以为报。只是往后大哥要阳离做什么,阳离水里来火里去,绝不皱一皱眉头便是了。」
溪边不知为何有些愧疚,忙摇了摇手。
「不,我只是……一个人进宫里来害怕。毕竟不晓得娲羲对我的企图,所以才拖你一道下水,你不必为这谢我,我是为了自己。」溪边道。不过他真正举荐阳离的理由,他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那一日仰望的眼神,太过神似贪狼他们的缘故。
「……陛下的企图?」
这话说得阳离一愣。溪边才惊觉自己失言。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陛下一天到晚找我去,又不似有什么大事要办,有时候觉得有点烦燥,要是陛下能把事情讲清楚就好了。」
溪边簇起长眉。抬头却发现阳离神色古怪地望着他,半晌竟苦笑起来。
「大哥果真是个怪人。」
「怪人?」
「寻常侍卫也好、朝廷命官也好,这禁城里的人,没有不希望给陛下多注意个两下的。哪怕只是讲几句话也好,别人都是递上几月的牌子等见主子一面。嫌见上皇见到烦的,我还是头一回听见。」
阳离有些复杂地抿起唇,随即又释然地笑了。
「嘛,不过,这样子才像是溪大哥嘛,富贵不羁于心。」
溪边却没有答腔,只是交扣着十指望着前方,「我不是不羁心,只是你不觉得这一点意义也没有。那个人能在一瞬间给你一切,就代表他也能凭一句话剥夺你的一切,没有比这更虚幻、更令人不安的事了,倒不如离得远远的,安安静静一个人活着质实。」
溪边悠悠地说,自从跟在娲羲身边几次,看着他杀人于谈笑间的本领,溪边就越发觉得不安,好像自己一脚踏进了泥泞里,一不注意便再也回不来那种感觉。
阳离闻言愣了一下,看着溪边的眼睛,像要确认他话中的真实性般,半晌才笑了笑。
「大哥说得也是。只是凡人懂得这道理,却还是放不下就是了。」
除了阳离的怪异,溪边进宫的第一天,就见到了意外的人物。他领牌子时,被人从后头拍了一掌,惊吓之下立时回过头来,便和那张俊秀的脸打了这照面。
「溪边兄弟,别来无恙。」正是炎家的长子炎鴸。
溪边大为惊讶,在他身后的阳离早一溜烟地钻到他身后。炎鴸倒是大方,一改之前的跋扈,主动朝他走过来,还对他伸出了手。
「承你的情,我本来还要再过个几年,才能进这五采宫门的。」
溪边不敢贸然伸手,「承我的情?什么意思?」
炎鴸却只笑笑没说话,又道:「陛下要我做你的队副,就和傅家的么子一起,往后溪边兄弟就是我的长官,还请多多指教。」
溪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望着炎鴸。没想到娲羲竟会这样安排,一次晋升了三个霸下,还把这水火不容的两人同时拔为他的队副。而且溪边有种预感,娲羲肯定知道阳离和炎鴸不合的事。
炎鴸见他神色迟疑,以为他介意之前的事,便笑了一声。
「现在才来和你示好,你恐怕觉得我这人是见风转舵,这我省得。只是我需得先说,我有保护我家里人的责任,毕竟我是炎家的长孙,我兄弟出了事,不能不由我出面。就算再发生一次相同的事,我也会做相同的处置。」
他睨了眼溪边身后的阳离,不动声色地加重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