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面坐下再也无言,气氛甚为尴尬。那周昂月面色恢复如常,招手唤来宫女奉上一壶清酒两个酒盅,顺便把这停月宫中所有宫人都撵个干净。自顾自的抬手倒酒,连喝三杯才慢慢言道:“你这人真沉闷,说个谜语给我猜罢。”说罢他笑得顽皮,这才将那种属于年轻人的气息毫无保留的散发出来。黄泉沉声道:“我不会说谜语。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快说吧。”那周昂月听了,眸中闪过一丝失望,这才端端的放下酒杯,声音清朗的道:“的确有些话说。不过说之前我先同你说几个谜语,测测你的脑袋。”他一面说话,一面将另一个酒盅推到黄泉面亲。黄泉职责所在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素来是滴酒不沾的人,见周昂月送来酒盅也没理会。
那周昂月毫不在意,清清嗓子微笑着道:“老母鸡万万不可以掉进马桶里,打一四字成语!”黄泉听了本不想猜,可脑袋不由自主转了起来,半刻便猜了出来。他虽然心知谜底,面上却木然不动,好似根本没听见周昂月说话一般。周昂月等了好久,见黄泉直着眼睛只看殿前的地面,忽然笑道:“猜不出来吗?那我告诉你谜底好了。答案是──鸡不可湿(机不可失)!”黄泉听了还是无动于衷。
周昂月又道:“那我出个容易些的。大黑狗走过独木桥就不叫了,打一四字成语。”黄泉这回动了动眼珠,早已猜到了答案,那原本僵硬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看不出来的笑意。半晌过去,周昂月又是空等一场,他并不生气,只轻轻的道:“这么简单的都猜不出呀。哎呦,还是我告诉你吧。其实也不是太难,不就是过木不汪(过目不忘)嘛。”说完他自己咯咯的笑了起来。黄泉斜来一眼,看那少年笑成朵花心中竟是暖意融融,目光也变得温柔了些。
周昂月笑了好一会,又喝了几杯:“那我出个最简单的,你来猜可好?”黄泉这才清冷的道:“不猜。有什么话你快些说了,早去歇息吧。”周昂月转着手中酒盅道:“倘若我中了巫蛊之术,你猜,是谁下蛊害我?”这时他双眼精光频闪飞彩凝辉,落在黄泉面上,好似镜子一般照出人的影子来。
黄泉悚然一惊,心想他这才切入正题。虽然有心理准备,却并没想到周昂月提起这二三十年没发生过的事情,眼中的柔和退去只剩下锐光一片:“你这是什么意思?”周昂月笑道:“那我换个问题,如果有人在这皇宫行巫蛊之术来害我,你们御龙卫会如何动作?”
黄泉心思如何敏捷,周昂月说到这里他已猜到大半,因说道:“既然是巫蛊害人,御龙卫必定会仔细追查,缉拿凶手,决不让此歪风邪气在皇宫横行。”周昂月听罢眼放冷光,忽然握住黄泉放在桌上的手,笃定的道:“既然如此,我便同你直说。那容昭仪同她傅氏一门要用巫蛊谋害于我。黄泉,你敢不敢缉拿容昭仪,严惩傅宓辅,你有这个胆量吗?”他手指很冷,只有手心有些热度,这种温凉的触觉直令黄泉浑身不自在。
黄泉脑中百转千回,仔细想想周昂月这人从未说过狂妄的话来,如此推测皇宫之中恐已酝酿血雨腥风。这周昂月特意留他,正是要探探他的口风。想到这里,饶是黄泉亦有些烦躁。酒盅有两个,周昂月用了一个,黄泉拿起另一个来,周昂月手疾眼快给他斟满一杯。只听黄泉道:“并非是容昭仪要害你,而是你要害容昭仪才对吧?”周昂月闻言面不改色,心说早知道黄泉猜到了自己意图,仰脖喝下一杯酒道:“既然你明白,我只想听你的意思。”黄泉冷笑道:“你何不说站在你这边对御龙卫有什么好处?或者……你还可以用一个愿望来要求我帮助你。”
周昂月道:“站在我这边就是站在陛下这边。我曾对你说过,尽心帮助陛下才是你们御龙卫继续活下去的道路。这一点你比我还要清楚罢!”又道:“所以,我何必浪费一个愿望呢。” 说话间他面色渐染红晕,眼中也有些醉态。黄泉眼角余光看见周昂月因为饮酒身体燥热扯开了领口,隐隐露出雪白的胸膛,莹润的肌肤上渗了胭脂一般透了层浅红,连那两颗小小的樱桃也似隐似现。
黄泉立刻别过脸去,假咳几声才平定心头波澜,沉声道:“御龙卫必定会全心全力帮助陛下,你尽可放心。”周昂月听了十分高兴,抬手又给黄泉酒盅斟满了酒,笑道:“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大事一成,金银财宝还是加官进爵任你挑选不在话下。”黄泉听了冷哼一声,讥道:“不过周昂月……你这般处心积虑为陛下效力,小小年纪就如此贪慕虚荣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周昂月低垂着眼帘,面庞笼在阴影里,唇边的笑意邪魅非常:“你总说我贪慕虚荣。你身在庙堂,怎知底下百姓疾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以为只不过是杜工部的两句诗吗?”又讥道:“你自以为洁净,殊不知早已被染得肮脏了。”
话说到此,黄泉酒杯一砸起身欲走。周昂月也站起来往内殿走去。擦肩而过时周昂月突然扯住黄泉袖子,手指伸向黄泉面上。黄泉粹不及防,没躲开被他摸上了脸。那周昂月手指摸到黄泉唇角,眼神飘忽过来,竟是极为妖娆柔媚,一眼瞬间融化了人的骨头。“嘴上有酒渍……”
“干什么!”黄泉抓住他手,心中只升起厌恶之情,目光森然射向面前少年:“别以为人人都像你有……”“龙阳之癖?”周昂月接口笑道。
“哼!不知羞耻的东西,你竟然敢勾引我?!”黄泉抓住周昂月手腕,特意让他吃些苦头,将他腕子捏得生疼。那周昂月面色只白了几分,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也曾是一个正常男人。是你那些好主子将我变成这般!不错,我是以身侍君,不知羞耻,淫荡下贱。你们御龙卫难道不是像狗一般听话的任陛下差遣。我和你,谁更高贵一些呢?”说罢他大力甩开黄泉,径自往内殿而去。
那黄泉听他一席话,只气得额爆青筋,腿如灌铅,刚才一不留神就将他手腕生生捏断。现在要不是双手紧紧握拳,早就将飞镖打向那人后心,活活的将他送上黄泉路了。
第二十八章:巫蛊下
细雪跳起优美的舞蹈,飘然落满孤寂的庭院。白白亮亮的一片,有一个人背对着站在庭中。他长长的黑发垂在脑后,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总是有雪落在他的肩头,慢慢的融化进衣中,湿润了一片。仿佛有声音狂喊:你不要走—— 这时那人转过身来。他眼似秋水,默默如渊,却又清澈能映出灵魂。脸上带着几分错愕和一个柔美的微笑。他向这边招了招手,他的脸依旧洁白匀停,却有种即将离别的神情。
只想留住他,留住那一刹那的芳华。他是如此多娇,怎能忍心让他离去?可惜双手抓不住他一丝衣衫,他还是走了。天空依旧阴霾,雪越下越大,终于模糊了他的身影,终于失去了这样的人。
……
华阳宫。
李暄宇从梦中醒来已是满身大汗。他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梦中有一个人离开了他。那人的身影决然如锤子般凿在人的心上,李暄宇就是这般被痛醒了。坐起来靠在床帮上,隔着明黄的纱帘看屋中几个炭盆中明灭不定的火苗,忽然就想起了梦中的人。
周昂月……我的小月儿。他知道我今天招别人侍寝,是不是有些生气呢?虽然他表面不说,但心中应该是很生气的罢。皇帝心中暗自这样想,竟是再也按耐不住披衣而起。宫门轻开,一片星辉泼洒下来,在石阶如铺了一层薄霜。李暄宇望了望浩瀚苍穹,靛蓝的天空中繁星棋布 冰轮高悬。皇帝随口吟道:“夜色融融月,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不见月中人……不见月中人……我才知道,张君瑞见不到崔莺莺是什么滋味。”吟罢快步穿过御花园往停月宫中去寻他的月中人了。
那周昂月自跟黄泉生了冲突,躺在床上想起这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说的时候一时有气,过后却觉得话说重了。马上要办的事还指望着黄泉他们御龙卫帮忙,这一下将御龙卫的首领得罪了那还了得。寻思着想个办法跟黄泉交好,即便是恢复到原先不说话的关系也好。他心中想道:“讨好别人,必然要投其所好。那黄泉不喜金银,不喜官爵,不喜女色,不喜龙阳,当真是一块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终于算是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才松弛了神经,渐渐有了睡意。
他刚睡着,只觉一个温软的怀抱环住自己。仿佛落在一片四季如春的沼泽,又温暖又潮湿。醒来时才知道温暖是那人身体的温度,潮湿竟是那人正在舔吻着自己的后颈。熟悉的龙涎香的气味飘过来,带着淡淡的淫靡的气息。
“陛下?”周昂月没有转身,闻到这熟悉的香味就知道是谁了。李暄宇闷哼一声,半响才道:“今晚我招了君南星侍寝,小月儿生气了是么?”周昂月半晌没有回话,李暄宇只好又问了一遍。那周昂月才闷闷的道:“你别碰我。”
“什么?”李暄宇有些吃惊。周昂月这才稍微侧过身子,声音十分冷漠:“我说,你别碰我!我不喜欢别人的味道。”李暄宇心里却乐了,他这摸样完全是在吃醋啊。于是轻轻往外挪了挪,给两人间空出一小块地方。只听周昂月问道:“踢下床了?”李暄宇笑道:“我根本没让他上床。”周昂月听说如此,口气才稍有缓和:“何必这样对他?他心中一定十分难过。”李暄宇大力环抱住周昂月,唇贴着他耳际道:“那么说我当初踢你下床时,你也十分难过了?”周昂月奋力挣扎,低吼道:“干什么?!说了不喜欢别人的……”“没有别人的味道!”李暄宇抱得更紧:“只有我的味道。”
周昂月听罢安静下来,背对着李暄宇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眸子仿佛夜晚的天空中璀璨的星子。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李暄宇轻吻着他的耳垂。过了半晌,周昂月才翻身钻进李暄宇的怀中。他的怀抱总是很温暖,像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让他紧绷的心弦得到片刻的放松。
“宣宇。明天……”周昂月欲言又止,锦被下轻轻拉住了皇帝的手。李暄宇拍着他的后背,捋着他的长发,宠溺的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我只想抱着你。”周昂月垂下眼帘,额角抵住皇帝的颈窝:“好。明天再说。宣宇……”“恩?”“没什么,明天再说罢。”
周昂月闭上眼,一颗细小的泪珠滚落下来。明天,明天过后只怕你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刻。宣宇,我要做的事,你让我为你做的事,你是否能承受那般的结果?
这夜的星光黯然淡去,明轮也只露一弯寂寞的月牙。或许,在高天上沉浮了千亿年的玉盘看来,世间一切纷纷扰扰,权利金钱,富贵贫贱,祝由祈祷,不过是一场场华丽的剧目,稍不留意的一个转身,便如幻境一般纷繁谢幕而已。
……
有风掠过,拂起一树苍松翩翩然地摇曳着。初曦的阳光趁着风从松叶苍绿的缝隙间溜过。天还不亮李暄宇就在太监的催促下上朝去了。周昂月醒来时只触摸到身旁空空的位置上残留的一丝温度。只是那龙涎香的味道分外浓郁,几乎灌满了人的口鼻。问过了宫女才知道,原来皇帝临走时已下令让停月宫中从此以后点起只有皇帝寝宫才能点的龙涎香。摸摸耳朵,好像他临走时吻过了耳朵呢,还有那一句轻声呢喃。他说:小月儿,你要好好睡。想起这些,周昂月无声的笑了。
“周侍官,您醒了吗?”一个尖细绵软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冥想,周昂月知道元太监来了。脸上眼中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去,黑色的双眸依旧璨若星子,却是散发出凛凛寒光:“我醒了,请公公进来说话。”殿门开了一个小缝,元太监瘦小的身子挤了进来:“给周侍郎请早。”周昂月拍拍床沿:“公公何必拘礼,来这边坐下。”元太监知他必是问昨晚仪容苑之事,走过去坐在周昂月身边,不等他问便压低声音道:“周侍郎放心,都办好了。”周昂月绣眉紧蹙:“万无一失?”元太监道指着脑门道:“咱家拿这项上人头跟你保证,万无一失!”“好!”周昂月眉头大展,目光中立刻有了喜悦神采,忙问道:“埋在哪里?”元公公见他高兴也是眉开眼笑:“仪容苑中庭左面第三棵树下。”又道:“周侍郎你随便装个头疼脑热,我在旁边煽风点火。过不了几天这巫蛊之风一刮起来,早晚要查到仪容苑,到时候……”
“呵呵。”周昂月轻笑出声,忽而话锋一转道:“公公您可曾用了早膳?”元太监一怔,心道许是我太早过来,耽误了人家用早膳了。一面赶忙站起来一面不好意思道:“哎呦周侍郎,瞧我这记性,现在可是您老用早膳的时候,我这就走了。”那周昂月一把抓住他手,笑道:“既然还没用过,就陪我吃点再走不迟。”说罢他翻身下床,披了件银色金丝苏绣燕服,拉着元太监坐到桌旁。宫女送来五色点心和清淡小菜,周昂月早上一定要喝豆浆,因此除却常规的配菜还有两碗豆浆。“客气什么?”周昂月瞧元太监面对一桌子精致佳肴愣是直瞪眼,便将那点心和豆浆往他面前推去。
元太监怔了一瞬,赶紧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此时他脸已发烫,怎敢再看周昂月一眼。只听周昂月又道:“辛苦你了,往后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元太监不敢抬头,一面吃一面点头:“那是当然,那时当然。”元太监也不是傻的,总觉得周昂月言语中少点什么,因问道:“周侍郎啊,可这巫蛊事件一查起来,断不会少了侍卫的用处。你看这该怎么办?”周昂月笑道:“我已经与御龙卫首领黄泉监军打通了关节。到时候有他帮忙,必定一举铲除傅家势力。”元太监一听,放下筷子竖起拇指,一脸歆慕外加献媚:“哎呦,周侍郎好本事!实在令人佩服!连黄大人的路子你都有,真是太了不起啦!”那周昂月听了也知道他是七分实话三分奉承,摆了摆手道:“别说了,豆浆都要凉了。”说罢站起来往角落处的烛火处走去。
元太监一脸假笑,答应着继续吃饭。只听“啊”的一声,那周昂月竟是用烛台给自己左手扎出个血洞!
第二十九章:不见血上
鲜红的血哗哗的流,立刻染满了周昂月银白的燕服。元太监一口点心卡在喉咙里,吓得打翻了豆浆,连滚带爬的冲到周昂月身边时,那人早已疼得腿软瘫倒在地。
只见周昂月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大量的血正从左手手心中冒出。那只烛台躺在地上,尖端已染红了寸许,可见周昂月这一下虽没有扎穿可也扎进了骨头里了。
元太监眼泪唰的掉下来,慌张的手足无措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那周昂月清醒了些,他脸色已经铁青,疼得眉毛鼻子蹙在一起,咬着牙说道:“元……元公公,快去找个布条来……”元太监捧起他那左手,只见那刺目的血洞中竟隐隐露出白骨,更是吓得哆嗦了。周昂月见这元太监快吓傻了,只好伸出右手推了推他。元太监惊醒似的赶紧从下摆拽出里衣,刺啦一下扯掉一块小心翼翼的给周昂月包扎住伤口。可那白布刚缠上,立刻就变成红布,元太监只好从里衣上再扯下一块,如此包了三次才算止住了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