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我想……」意识到对方在等自己回答,包心菜连忙开口,不自觉地像往常一样,搂紧怀中的男孩:「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阿白永远在一起……即使你不愿意,我还是想永远的守护你,无论你是代云还是其他东西……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
「谢谢你,包心菜姊姊。」不知是否错觉,这朵老成的代云在听见少女承诺后斗然松了口气,神色也和缓许多,虽然眼神寂寞依旧:
「这样就足够了……祭司,麻烦你了,我没有办法自己碰那卷神谕。」
匠父直起身躯来,原先忧郁的瞳眸显得更加忧心忡忡,光精在他四周环绕,他的情绪却比代云更加阴暗:「这样好吗?代云大人。可是你……」
「因为我已经决定了啊,」从包心菜的怀中微微抬起,白再次绽放圣树林里,那抹满足,纯然欢喜的无瑕笑容,看得所有人皆尽一呆:
「我在精灵王面前立下誓言……我已经决定是姊姊了。代云的誓言,从来是不容打破的。」
闭起深蓝如海水的双眼,匠父似乎也妥协了某件事情,或许该说,是终于接受了某件事情。包心菜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明白了。」没有拾起石杖,回复翡水祭司的身份,他边说边走向漠加身畔的母糜,以大手抚了抚糜牛痛苦的眼眸,他低声安慰,神色温柔,光是看到这样的举动,包心菜便深深明白,自己以往的误会有多么离谱:
「乖孩子,人类的野心苦了你了。你放心,很快就为你解除痛苦……」说话间祭司的双手绽放光华,轻轻贴于糜牛鼓起的腹部,霎那间如游鱼浮出水面,一卷纯白外皮,泛着金色光泽的神谕便腾于空中。
七百年前的一场与神的誓约,如今将再现于世人面前,米苍的执旗屏息以待,匠父的神态更加恭敬,正想执手请回神谕,自代云现身后便震慑不语的嘉耶度却忽然动了,然后便是叫声凄厉的命令:
「漠加,快点!我命令你,把神谕抢下来!」
不等天狐动作,情绪激动的她索性自行扑向目标,匠父吃了一惊,要回拾石杖已然不及,眼见嘉耶度的指尖就要触及纸卷,却听「轰隆」一声,葛蕾雅在匠父肩头恐惧地掩起耳朵,夜空中白光乍现乍灭,包心菜因光线的遽然变化短暂失明,视觉再恢复时,嘉耶度夫人抱着焦黑的右手,而神谕已稳稳抓在匠父手中,白只是目光平静,蓝眼凝视嘉耶度愤恨的脸庞:
「我好像忘记说了,嘉耶度阿姨,代云算是七神器里面最温和,而且绝对不会戕害主人的神器。不过只有一件事情要注意……那就是不要惹我生气。」
「你懂什么?我出生在石头城最富有的商家里,从小到大,我要什么,那一次没有拿到手!我说不的事情,有谁敢违抗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嘉耶度双手撑住地面,彷佛用尽力气般倒下:
「所以你懂什么?你是神器又怎么样?你凭什么可以违抗我?我是石头城的领袖,即使靠我自己的力量,除了那个瞎了眼的匠父,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我石榴裙下!你凭什么可以拒绝我,凭什么……」声音渐小,匠父闻言眉头紧了一下,担忧的眼神却望向白。男孩只是瞥过头来,轻声吩咐,完全对嘉耶度视若无睹:
「祭司,麻烦你把神谕……交给姊姊,那是她应得的东西。」
「等……等一下,我并不想要……」对白的发言一惊,包心菜连忙挥手拒绝。慌张的臂却被白带着笑意攫住,登时凝在半空:
「你放心,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包心菜姊姊……除了得到神谕,想要成为代云的主人,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仪式……」匠父双手恭敬地捧起纸卷,递入包心菜尚茫然摊开的手掌,神谕在掌中乍现光芒,比上一次更加潋滟,白在逆光中笑开了颜,总算恢复了些许孩童模样的戏谑。不知是否少女错觉,那笑容竟带点使坏的意味:
「不过这样有点不方便……包心菜姊姊,希望不要吓坏你才好。」
光芒持续在半精灵手上旋转,化作明亮的绳圈将两人围绕。包心菜的眼睛张大了却合不拢,眼前的男孩在神谕缠绕的光线中逐渐模糊,肉体化作清泠的水珠,在空气中飘散重组,等到包心菜醒觉时,拥着她的已不再是那身高只到她腰际的男孩。
淡金色的长发仍如阳光,却长得顺着背脊流泻到地上,眼前的白几乎高她一个头,纤细的臂有力地环住她后颈,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那双天蓝色眼眸,在稍稍缓和的光芒里凝视着她。
「这样匠父应该会比较习惯,毕竟以前我去找他玩时,不是维持云状就是化成这模样,当小孩还是第一次,我可是对着翡水的海面练习了很久,」看着包心菜几乎吓到傻掉的神情,白淡淡一笑,捞起她蜷曲鬓边的黑发,任它在指尖缭绕着:
「而且这种高度……才能够完成仪式。」
还未明白代云话中的含意,感觉到颊边一暖,却是白的手掌抚住了她面颊。然后那股暖意自颊边漫延到全身,最终集聚在一点上,包心菜不自觉地闭上了眼,双臂终于回应地一拥。
代云和半精灵的誓言之吻。连同匠父在内,所有人均共同见证了这场遗失百年、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意义比认主更深远的神圣仪式。
「可恶……不许你们对我视若无睹!」
本来全场还可以陶醉在仪式营造的气氛里一阵子,但夜空中斗然拔高的巨响却打断了氛围。随着嘉耶度夫人豁出去般的怒吼,一枚信号弹似的事物自她怀中冲向天际,漫天火光,短暂地照亮整座石头城的深夜,但如此便已足够。
「堂尚家族的信号!」
石头城居民没有不认识这样事物,堂尚的武卫包心菜见识过,强悍且忠心耿耿。很快从仪式的浪漫中醒觉,匠父的警告更加深众人的恐惧,嘈杂声很快涌入原先宁静的石巨神龛,遍寻不着夫人的武卫想必着急已久,看见信号几乎是立时奔了过来。神庙下的石阶被火光照亮,危机的火焰彻底点燃,包心菜惊慌地踏前一步,却被白的臂一揽回怀中。
「听我的号令!漠加,你也是,这些人是危害石头城和堂尚家族安危的敌人,全部给我拿下来,带回城里去!」傲然的吼叫响彻神龛周边,嘉耶度夫人的灰发已全数散开,飘扬在越来越剧的狂风中,气势如君临。听见的武卫君轰然应声,全场唯一没有动作的是漠加,却见天狐双眼越益无神,似乎自嘉耶度夫人失去理智该始便一直如此。
「糟糕,这女人……!代云大人,包心菜小姐,你们快退到石巨神庙里,没办法了,看来得使用石崩,虽然会伤害到许多人……」吩咐光精躲入神庙里,匠父飞快拾起石杖,就要卷袖施法,白袍下苍白的臂却猛然将他阻住,匠父一愣,望着白逐渐堆积阴霾的眼眸发愣:
「代云大人……」
「我应该有警告过那个蔑神的人类,不要惹代云生气……」用残存的馀温轻触包心菜肩头,白放开搂着少女的臂,缓步走向广场中央。包心菜惊讶地看着那身洁白的长袍,竟潮水漫延般爬上夜晚般漆黑,金色的长发灿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闪电般战栗的银白,在恶劣的天候中飘扬:
「一但神所赋予代云的天性被启动,我也没有办法控制……」
「代云大人,不要……!」
轰隆!轰隆隆!笛安携着露塔飞快站起,喀札隆在千均一发之际往石阶下猛然一跃,这才避过了第一声雷击,夜空被闪光照的有如白天,翻涌如潮的黑云又将光线淹没,武卫纷纷惊慌地仰头望天,此时才感受到人类居于自然下的缈小。
云疯狂了,风失控了,焦雷再次斩落大地,这回比第一次范围更广,数不清多少道神怒落雨般砸下,几乎遍布整座石头城,伴随着烧毁的屋舍、武卫的惨叫和满山遍野焦黑尸身。嘉耶度夫人的吼声被风涛淹没,轰隆!最近的一斩雷光击在她站立的石阶上,山壁整片碎裂,她再度跌回广场上。
匠父痛苦地眯起眼睛,这让他想起百年前的回忆,翡水最著名的暴风雨,他第一次初见代云的愤怒,而代价是百年重建的光阴。
「我……我不会死的!」神器的怒气让嘉耶度更加疯狂起来,银光一闪,怀中螺蜁刀刃再现,这回却由自尊自大的人类亲手所执。视线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喀札隆摸黑窜逃的身影恰巧映入她眼帘:
「喀札隆……你这愚蠢的老头!就算我嘉耶度夫人今天要死,也要拉你一起陪葬!」手起刀落,没想到他会忽然发难,喀札隆只来得及向左一避,刀刃滑过左眼,划下深深一道血痕,米苍老板痛得大吼起来,拐杖向石阶下落去,老迈的身躯顿失凭依,溅满鲜血跌坐地上,抬眼是嘉耶度如疯似狂的眼睛:
「反正今天大家都得死……阻挡我的人,瞧不起我的人,全都同归于尽罢!」
刀落血溅!嘉耶度夫人依旧咬牙切齿,沐浴在鲜红闱幕下的喀札隆却悚然一惊,因为受刀的竟不是他,而是缓缓滑落他怀中,力气尽失,褪回原形的少年人鱼:
「托洛托洛……?」螺蜁刀身扎中心口,似乎是少年故意选择的位置,刺的不偏不倚,而且刀刃直没至柄,连鲜血也沁得不多。喀札隆难得地呆住了:
「你……」
「哈,你这笨氐人……氐人果然没一个脑袋灵光!你当喀札隆真把你当亲人,才从翡水把你带到身边来?笑死人了,这男人如果有一丝一毫的狗屁亲情,我嘉耶度名字便倒过来写!」
状若疯狂,嘉耶度举起染血的刀锋,风韵犹存的颊旁燃起火焰:
「当初他是看上你半人鱼的姿质,还有氐人的优势,这才把你千方百计骗走,想利用你照顾他的安全!这种人值得你为他死?哈哈哈,托洛托洛,这是他为你取的名字罢?『锐利的刀』,听见这名字你还不明白吗?喀札隆这老贼从头到尾,都只把你当作一个保护他、为他卖命的工具罢了!」
「我知道……」
人鱼的回答异乎寻常的平静,仰躺在喀札隆不断淌血的左眼下,似乎知道对方的视线已模糊,他将胸口最后一桢绷带也拆下,绷带下的肌肤光滑,上头却是醒目的十字刀痕,宛如烙印:
「但是我……在翡水总是被氐人们冷眼相向,他们从不和我说话,一味地排挤我,甚至在我身上刻下屈辱的印记……唯一的父亲是神庙祭司,他见到我却只能流泪,因为我让他想起我的母亲。所以我只能躲在水底,只有那里我才可以不被干扰地哭泣……」似乎因为胸口痛楚,托洛托洛最后一次举高手臂,替已然呆愣的老板温柔地拭去眼角血迹:
「但是有一天,我偶然浮出了水面,残酷的天空下却出现了一只手,一只有力、健壮却又比海水温暖太多的手臂,他跟我说:『上来罢,水面上的世界更有趣。」夫人,你不明白,这句话对平常人来讲简单,对一个不信任任何人,孤独而寂寞的翡水半人鱼来讲,意义有多么重大……咳,所以我……即使老板再怎么利用我、伤害我……氐人自古以来就是极重恩情的种族,我还是……」剧烈的咳嗽,放下的手臂再也无力举起,轰隆一声,白光在极近处斩下,大地隆隆震动,广场也跟着碎成破片:
「我还是……想保护老板到最后……」
霹哩啪啦,岩盘在脚下如碎裂蛋壳,整个神庙广场宣告崩毁。伴随着嘉耶度失足滑落的惊叫,喀札隆却似无动作的意愿,拥着托洛托洛的尸身,苍老的脸逐渐归于平和,她最后瞥见他鲜血淋漓下的笑容,这是她第一次见他那样笑。宁静、致远,与以往用胜利或财富堆积出来的笑容全不相同──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轰隆,脚下最后一块赖以支撑的石块也宣告破裂。嘉耶度在空气中拉出嘹亮的惨叫,千均一发之际以手掌攀住岩缘,恰与喀札隆主雇被石块淹没同时:
「救……救我,谁都好,快点来救救我!」
一抹灰影迅速从上方掠过,听见嘉耶度夫人漫无章法的呼救却又折回来。没有搭救的意思,笛安和露塔相拥坐在小黄瓜身上,执旗少女的脸色微红,显是已经过相当的「牺牲」。少年的蓝眼盈满冷眼旁观的意思,只是静静凝视着兀自不断挣扎的嘉耶度。
「以内亚……安息小姐,拉我上去,快点拉我上去!」近乎大声尖叫,死亡的恐惧让嘉耶度抛弃了尊严,似溺水的兔子般朝浮木索求救助。见笛安凝结如冰湖的俊秀面庞始终不为所动,夫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双眼睁大,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嘉耶度近乎狂喜地望向执旗少年:
「以内亚……不,不,笛安!我亲爱的笛安……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敢和你讲,你……你其实是我和以内亚城主的骨肉!我……我知道你现在难以相信,但这是真的,你母亲……你母亲只是无奈下接受了你,把你当作亲生孩子抚养,其,其实我才是你真正的妈妈!」双眼瞠大不住喘息,嘉耶度空下手来颤抖地伸向斯波象:
「你……你不会弃自己的亲生母亲……于不顾罢?」
象背上的少年突然有了动作,却不是对夫人,而是回头向紧紧抱住她腰际的露塔说话:「露塔,既然我害了你,让你不得以背叛抚养你多年的养父……」以戏谑笑容回应嘉耶度期盼的目光,笛安在对方惊惧与不信的目光下一拍斯波象首,在焦雷震震的夜空下扬长而去,傲然而残酷的声音回荡在嘉耶度耳际:
「那么我应该好好弥补你一下……不如我也背叛我亲爱的母亲罢!」
绝望的惨叫声响彻天际,最后一道焦雷几乎从嘉耶度夫人头顶劈下,双手兀自朝天空伸去,彷佛临死前也要拥有世间的一切,显赫一时的堂尚家族遗孀最终只有石头陪葬。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心怀不轨?我在磨钻时……明明……明明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意识恍忽中,鲜血自额角涓滴而下,她彷佛见到那追求许久的代云,以阒黑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双目紧阖,她不甘地向对方询问。
「……因为你的眼神,」阖起的眼睛睁开了,白神色默然地望着他,淡蓝色眸中的火焰稍稍减退,怒气似因发泄而略熄。她觉得代云的目光染上些许怜悯,些许哀伤:
「你的眼神……在讲到你所爱的人时,是这样地充满占有欲,你的眼瞳中只有你自己。人类,你知道吗?当真爱一个人的时候……眼神不会是这个样子的,痛苦、甜蜜、嫉妒、包容……还有某些时候,无怨无悔的付出;你的眼神只有得到,从来没有牺牲,」
回首望向广场唯一没有崩落的一角,那黑色长发的惊惧身影,代云再次阖起眼睛,这次是诀别的意思:
「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知道……这个人从来也没有真正爱过人。」
愣了半晌,血滴流下眼眶,嘉耶度夫人终于自嘲地笑了,极其凄凉的笑声:
「从来没有……爱过人……吗?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雨声。黑云持续在空中翻涌,震耳欲聋的雷声却已微敛,大雷雨终究走到尽头,伴随着夫人被大雨打湿,深埋于乱石堆里的尸身,大地一片静寂,石头城在哀伤中承接雨露的滋润。好大好大的雨,以至于白倒回包心菜怀中时,连视线也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