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仍旧咬着下唇的嘉耶度,包心菜惊觉白的眼神,即使在提到卡加被杀的事情时,也是那样平静,彷佛情报贩子不过是痴愚众生中偶然的过客,油然了悟的淡漠。
「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夫人要让卡加先生做这种事?」包心菜凝起双眉。
「盗得羊皮纸卷,恐怕最伤脑筋的就是如何妥善地把它藏起来罢?虽然说神谕可以操控代云,但终究只是个传说,如何使用、到那里使用,这些都还需要研究,但神器却是大陆上所有冒险者觊觎的对象。如果在找到方法前就给人捷足先登,之前冒险偷盗的辛苦就白费了,何况翡水偏僻的要命,带着那么嚣张的东西回到石头城来,中途不被人逮个正着才怪,」
十指交扣,白的目光斗地转到红萝卜身上,手指往糜牛身上一递,嘴角扬起笑容:
「所以,他们就想到一个有趣的方法──那就是请糜牛来帮忙。」
「糜牛?」这回轮到米苍的执旗一呆:「他们该不会是……」
「喀札隆老爷爷,阿白和包心菜姊姊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为了搏取我们信任,您曾经对我们说明了不少关于糜牛的事情,包括糜牛如何生育的事,糜牛的货源如何筹备的事情,匠父叔叔如果当时也在旁边偷听,应该都还记得罢?」男孩一笑。
「原来如此,」笛安淡淡一抚五指,在露塔茫然的目光下缓缓脱口:
「利用糜牛需得人工生产的特性,为待产的母糜开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趁着取出小糜,子宫尚未缝合的当下将羊皮纸卷藏入,的确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作法;以往有把待藏的事物让人或动物吞下去的作法,但是在胃里头不但危险,容易随排泄而出,而且因为要通过食道,物体的大小和柔软度也有限,自古以来失败率很高。子宫的话就另当别论,但就可怜了那只母糜……她现在若是还活着,一定相当痛苦。」
展现对于商品的知识,笛安附手续道:
「此外翡水临近渔牧业兴盛的罗欧半岛,只消在那里找到怀孕的母糜,再想办法藏好纸卷,米苍的货源本就是从各地汇聚而上,盗羊皮纸卷的人只消伪装……不,我想不用伪装,而是根本就是如此,因此只要持续监视罗欧半岛的牧人,确实有将混入母糜的牛群赶入石头城墟集,羊皮纸卷便可顺利偷渡……」
「笛安哥哥说得没错,可惜这样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出了一点小小的差池……包心菜姊姊,你记不记得当初在米坦尼亚时,兰蕾蒂阿姨在你伤心任务被抢走时,曾经提了另外一些任务,其中有一件便是大陆东南村落牧民被人杀死,临死前还说看见邪恶仪式的离奇案件。我在前往米坦尼亚的途中,也曾经听类似的消息,但我知道的版本,却是他临时前说有人将送给邪神的信息藏在牺牲的肚子里……我想这对盗羊皮纸卷的人不啻是一大打击。」
「可是,到底是谁……」
包心菜才开口,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地插入,却是沉默已久的喀札隆,几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如果此刻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到石壁,出现的必定是野兽而非人:「乡野村夫,就是喜欢乱嚼舌根……怪就怪托洛托洛心太软,不肯将那村子的牧人尽数屠戮,这才会让消息走漏。」
喀札隆话中的阴冷让包心菜浑身一颤,然而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个感觉突兀。笛安耸耸肩,笑容冷如结冰的蓝水:
「果然没错……除了商队的人,其他人也难想到用糜牛运送羊皮纸卷的方法,何况寻常人老绕着一头糜牛走来走去,不惹人疑心才有鬼。我就觉得奇怪,素来不离老板身边的鹰萨珊之首,竟然会在三城商旅前夕消失这么长一段时间,果然有问题……可是,为什么非是托洛托洛不可……?」
此刻全场的目光都转移向那浑身绷带的鹰萨珊。依旧提着那把水流也似的弯刀,唯一露出的黑色眼眸盈满悲伤,彷佛全翡水的海水都积聚在他眼中,连包心菜都快代他哭出来,白神色微缓,朝鹰萨珊点了点头:
「托洛托洛哥哥,为了让大家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以吗?」
托洛托洛始终一语不发,只是以缓慢笨重的步伐走向喀札隆,以双臂揽住米苍老板的颈子,他沉默地让喀札隆抱住他质地甚轻的身子。然后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下,任由安息将裹住全身的绷带一层层剥开,沾染些许汗水的绷带垂落地面,展露的脸容却让全场赞叹,黑眼睛似深藏于海底的墨色珍珠,眼前的少年似由水所捏成,一头从未修剪过的淡蓝色长发流泻一地,包心菜觉得,他简直是从水里游出来的精灵。
绷带的拆解不停,曝露在空气中的少年躯体更让包心菜吃了一惊。形制如鱼鳞,色泽却如隧道出产的上好云母,一片片泛着浅蓝色光芒,占据少年半片的肌肤;下半身的绷带也随之落下,属于人类的双脚随托洛托洛阖眼而淡化,包心菜眼睛一眨,一条蓝色的鱼尾划过空中,托洛的终于流下泪光,滴在鱼尾更为灿烂的鳞片上,激出漫天水光,刹那间众人彷佛已置身翡水。
「人鱼……」
露塔的呼声,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商队执旗,要见到如此漂亮的人鱼也是仅此一次。
「原来是这样……所以托洛托洛才会很少下车走路,平时也只看见他在车厢里活动,或者随侍在老板身旁,」兴味地抚着下颐,笛安难得露出赞叹的目光:
「人鱼虽然能短暂地变幻人足,但是因为不习惯陆路,所以行动的方式有限。真难为托洛先生,这样也能练成刀法,但是……纯种的氐人无法离开水里太久,否则仍会因体内缺水而死,莫非托洛托洛他是……」
「半人鱼……也就是人类与氐人的混种。」
沉默已久的匠父忽然说话了,令包心菜不解的是,匠父脸上的痛苦竟更甚鹰萨珊,这时她才发现,蓝色的鳞片虽美,氐人少年未被鳞片覆盖的部份却如干涸的河床,皮肤干涩拨落。如果不是绷带遮掩,恐怕三两下就给人瞧破了身份,匠父怜悯地抚过他属于人类的部份,缓缓低首:
「人鱼是相当封闭的种族,正如我和奥伦……葛蕾所说,他们排外的情结极其浓厚,欠缺森精灵对于混血和万物的宽厚,半人鱼在翡水的生活是极为寂寞和艰苦的,所以这孩子才会……」
「如果我没记错……托洛托洛的父亲,应该就是……」
却见匠父重重颔下首来,干涩的唇缓缓呢喃:
「是的……就是我。他的母亲……是位很美丽的氐人,可惜她很早便去世了,葬在翡水。而这孩子又擅自跟着喀札隆来到石头城,所以我……所以我才会背叛神庙,从水都踏上这片沙砾的国度。」
没有下文,枉顾四座惊诧呼声,匠父垂首再不开口。白双手抱膝,凝望匠父和托洛托洛重叠的影子,再度取回发言主导:
「所以托洛托洛哥哥对于神器的一切再清楚不过,一个半人鱼接近神庙,会比一个外人接近神庙要自然得多。鹰萨珊成了喀札隆盗取神器的最佳工具,本来这是个极好的计划,却被一点小小的意外给打乱了。翡水的神谕被盗,临近的村庄又有这样传说,聪明的冒险者哥哥姊姊们自不可能不做联想,谣言是很可怕的。但我想促使老爷爷开始用计掩示的,应该不只有这样而已。」
「那个情报贩子……那个该死的小虫子!」
充满怨恨的声音,却是嘉耶度夫人开了口。一路解惑到此,包心菜还是不明白整件事和夫人有什么关系,却见白也同时看向这里,笑容依旧天真无邪:
「我想那位卡加叔叔……不太可能放过任何贩卖情报的机会。不知又是从那个酒醉的冒险者口里探到糜牛和羊皮纸卷的消息,赚钱的人脑筋动得快,与其把这消息再贩卖给别人,叔叔或许是第一个从糜牛联想到米苍商队的人,带着碰运气的心理,卡加找上了喀札隆爷爷……我原先就觉得奇怪,如果不是叔叔自己黏上去,石头城的人就算要散布消息也不会雇用到他。不过卡加那时不知道,老爷爷在盗纸卷这件事情上,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标靶罢了。」
「标……标靶?」包心菜一愣。
「是的,米苍大老板是作生意的人,没事要那种惹麻烦的神器也很无聊。如果不是那种既有权,又有钱有闲的人做煽动,喀札隆爷爷大约也很难行动,阿姨需要的是老爷爷身边的人鱼,老爷爷要的是阿姨的支持和补助……嘉耶度阿姨,阿白说得对吗?」白笑容灿烂地望了夫了一眼,却被报以狠狠一瞪:
「而且依阿姨的『习性』,老爷爷虽然老了点,对阿姨来讲应该也无所谓,既然生意上合作,私生活也合作应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安息先生和夫人?可,可是夫人说,他曾经和匠父先生有过一段恋情,就在翡水……」
「哎呀,那个老女人是这样跟你说的吗?凡吉特伯小姐,」插口的是笛安,恶意的笑容泛上他俊秀脸庞,惹来喀札隆和嘉耶度同时怒目相向:
「据我所知,老板早年也曾在大陆上到处游荡,毕竟曾经获得过驾·斯波的称号,又有那样的经商手腕,阅历不可能不丰富。有人说他曾履足翡水,在那里爱上了一个漂亮女人,还结识了一个祭司朋友。很不幸地那个女人一心向着那位祭司,可那祭司早和某位人鱼私订终生,喀札隆于是死皮赖脸地缠着那个由爱生恨的女人,最后干脆合谋害死了女人的丈夫,不过很可惜的是,她却还是不肯和他在一起,而是把身体又投向了某城主……啊,那个人好像刚好是我爸爸嘛!」
「笛安·以内亚!」托杖的手微微发抖,喀札隆整张老脸红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事?安息老板,很抱歉,我那佣佣碌碌的老爸床上功夫或许不错,但从来不懂得怎么教孩子,礼义廉耻我没学了多少,但是猜忌和疑心的自保法我倒是还遗传了一些。我不可能像你想像的热血少年,背上包袱就跟着陌生人浪迹天下,却不调查一下那个人的过去身家,即使当初我只有十五岁也一样。」
背脊发寒,包心菜凝视少年过于俊秀的双目,若不是白将话头接了过去,少女恐怕再也没勇气继续听。
「对于卡加叔叔这个变故,老爷爷和阿姨几经商量之后,似乎最后决定由她出面解决,大约是因为叔叔是男人,让女人和她谈判有更多的报酬筹码可谈。而且看起来卡加叔叔也得到了令他满意的承诺,使他甘愿为嘉耶度阿姨所用,帮老爷爷他们合作演了这出戏,以弥补之前的小小疏失。」拍了拍手掌,白一笑续道:
「首先是三城商旅恰巧就在近期,反正外头已经谣言满天飞,老爷爷干脆就将错就错,让『羊皮纸卷在糜牛肚子里』、『纸卷失窃的事可能和米苍有关』的这些事情,经由情报贩子的口里变成真实。然后老爷爷便带上大量糜牛,一群人浩浩荡荡从石头城顺着商道出发,在米坦尼亚故布疑阵,什么『斗技场忽然购进了比平常更大量的糜牛』,『所有的糜牛全部都是新进了』,甚至还捏造了『糜牛走失』的事件出来,」
对包心菜讶然的表情报以一笑,彷佛在告诉她这下子不必为了失去任务而难过,因为就算接了也找不到:
「大部份的冒险者不会花时间想米苍为何要把到手的糜牛运来运去,只会猜想斗技场是否和商队有私下勾当 ,或者根本猜测走失的牛其实是被偷走的纸卷牛等等……反正冒险者怎么揣想是他们的事,莫名其妙的揣想越多,哥哥姊姊们投下的注意力越大,模糊焦点的目标就越成功。不过冒险者也不是笨蛋,米坦尼亚虽大,真的有没有牛走失,迟早会被查出来,这个谎言必须早点让他无法查证才行。」
「不会罢……」双手掩口,包心菜难以致信地摇了摇头。
「没错,让就是索性让所有的牛叔叔都消失。包心菜姊姊,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米坦尼亚北区大草原上,检查红萝卜左足上伤口的事吗?」不是公式询问,白的语气似在回忆一段美好的往事,单纯和包心菜闲聊着:
「那时候包心菜姊姊有说过,糜牛是很温驯的动物,同时也是很怕生的动物,察觉到恶意的人类接近时便会惊慌失措,因此要偷偷潜进斗技场,或在斗技场接近这些牛并且下毒,都是近乎不可能任务。剩下唯一的可能只有,这些牛在卖出去之前就已经被下毒了,而且下毒的还是他们的主人……那些牛一定很难过罢。」彷佛安慰包心菜的情绪,白的语调更加柔和:
「左前足的伤口很小,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又是慢性的神经性毒药,一直得到牛被运进了斗技场才会发挥效果,斗技场的人恐怕也难以觉察。」
苍老的笑声,是从喀札隆那传过来的。「小鬼,你这样说可不对,就算是在米苍内就被下毒,商队里的牧萨珊何其多也,只消化妆或买通,照样可以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栽赃。」
「我知道,所以即使阿白在大草原的时候就怀疑,在见到老爷爷前也不敢断定,」白稳定的语调让喀札隆微微色变,握靠拐杖的手紧了一紧:
「但是抱歉,很遗憾地,老爷爷你在自己的话里掘了坟墓。姊姊见到你时非常紧张,在描述糜牛狂奔时细节也不太清楚,这是包心菜姊姊可爱的地方,她跟你谈到糜牛中毒的时候,也只说他们『身上』被划了有毒的伤口……可是老爷爷,你却在后面的解释里,清楚地告诉她假如糜牛群中有了母糜,下毒者会比较容易对糜牛的『左前足』下手。就算老爷爷的动物知识丰富,知道糜牛的前足是血管最浅的地方,难道连左右都可以预测吗?」
不等面色苍白的喀札隆开口,白似乎预料他的发言般闭上眼睛,封锁了他话头:
「老爷爷,你要说自己年老健忘,压根儿不记得有讲过这些话也罢。阿白并不想跟你玩证据法则,我只想让包心菜姊姊看清楚,是谁为了一点小事,就忍心毁掉她心爱的酒吧。」
朝包心菜淡然一笑,这是白今晚第一次对他展开专属的笑容,少女心中一阵温暖,颤抖似乎也不再那么剧烈了。
「那么,」又是笛安的声音,似乎不想再看喀札隆的困兽之斗,他的眼睛冰冷的可怕:
「最重要的问题是……藏有纸卷的那头糜牛,现在究竟在那里?」
「好问题,也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既然糜牛没有被运到米坦尼亚城,也没有在商队里,那么那只关键牛妈妈到底去了那里?其实这不难猜想,嘉耶度阿姨都是聪明人,既然将冒险者的注意力引到米坦尼亚,母糜的真正位置该就在阿姨能完全掌控的地方,」望着笛安逐渐睁大的眼睛,白确定似地点点头:
「所以说,糜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石头城。」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商队在出发前一定会清点牛群,如果突然少了一只或两只,牧萨珊就会向执旗们上报,怎么可能有人暗藏牛群?」露塔将红纱裹紧,在夜晚的寒风中提出抗议。
「根本不需要暗藏,」白肯定的话语打断露塔的质疑,在执旗疑然声中续道:「执旗姊姊,阿白请问你一个问题,喀札隆老爷爷曾经说过,如果糜牛群中有了待产的母糜,为了守护同伴,糜牛全体的活动力都会降低,而且对旅行对于母糜的健康也堪虑。所以假使在商队出发前有母糜将临盆,通常都会将她们集体留下来,等生产后再轻车赶上去,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原来是这样!」露塔凝然颔首,随即恍然:「原来如此,的确母糜有没有待产,靠得是医萨珊的诊断,在这种情况下,将一只肚子里塞着纸卷的牛鱼目混珠其中,即使是我也很难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