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所以嘉耶度阿姨只需在其他糜牛生产的期间,将这只母糜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那便大功告成。而且糜牛的人工剖腹本来凶险,少个一两只也会被医萨珊谎报成死亡,料想也不会被怀疑。本来这应当是个隐密妥当的计划,那知中间却出了件极大的纰漏……也多亏了这纰漏,才让阿白想到嘉耶度阿姨身边来。」
「你……你为什么会……」嘉耶度几乎脱口而出,半晌才警觉对方套话的意图,一惊掩口,男孩的脸上却已露出笑容。
「看来是真的。阿白也是猜的,多亏了包心菜姊姊的亲哥哥,夏林哥哥是游侠兼历史学家,长年住在地下水道里头,他和我们说,大约月馀前曾经看到有人带着糜牛通过地下水道,然后在那里将它尽数屠杀。更让人在意的是,那些糜牛几乎每只都是怀孕的母牛,这就让阿白想到一件非常有趣的可能性。」突地从石像上缓缓滑下,白开始屈指计算起来:
「话说当初羊皮纸卷是托洛哥哥盗的,藏也是托洛哥哥藏的,但到最后要从母糜群中认出目标糜牛偷走的,却是和那只牛素未谋面的阿姨。阿白现在编个故事给大家听罢,就当故事听听就好;喀札隆一定有告诉阿姨一些足兹辨别的暗号,而就托洛哥哥方便来讲,大约是刀痕还是什么的吧!嗯?看阿姨的表情,似乎说中罗?」开心地拍掌一笑,白说故事的声音逐渐加大:
「而阿姨贵为堂尚家族的掌权人,石头城的名人,半夜出去偷牛不是不可以啦,但如果没必要的话还是尽可能避免得好,不是吗?何况堂尚家的武卫能干得很啊,早上在朵拉姊姊那边见识过,于是阿姨就交代值得信赖的武卫『去偷有某某特征的牛』,可是夜色深了,有刀痕的牛又彷佛不止一只,素来能干强悍的心腹武卫这时也困惑了,万一偷错了回去可能会被阿姨打屁鼓……」
嘉耶度的脸色再死白一层,扶着石壁缓缓站了起来;
「武卫一慌,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地下水道又很方便,我猜阿姨的闺房或是工作地点之类必定也有出口,于是那些武卫索性来个真正的牛叔叔失踪记,趁夜把所有的糜牛全都赶进了地下水道里。我猜阿姨当初看到这景象大概差点抓狂,好在目标糜牛总算有到手,但其他的糜牛再送回去也不是,留着的话更容易让人起疑,于是阿姨便决定,将这些怀有宝宝的母糜全数在地道里解决掉……真是个好方法。」
见包心菜再次捂起口鼻,白连忙收住了描述,拍了拍身上的长袍,彷佛要将话语中的血腥味去掉:
「至于那些可怜的牧萨珊,一醒来发现糜牛不见踪影,我猜那些哥哥姊姊们大概吓得魂飞天外罢?执旗对他们来说像天神一样,他们那里敢说出真项?而从姊姊一进商队调查糜牛之后,马上就有卓夏的佣兵来追杀这件事看来,嘉耶度阿姨果然是很谨慎的人,连在米苍里都布有眼线,我不知道阿姨用什么方法通知了老爷爷,但母糜全数失踪的事一旦曝光,笛安哥哥和露塔姊姊不可能不追究……姊姊,你在对付那些假沙盗后,曾说过有几个牧萨珊,因为沙盗袭击不幸死亡,是吗?」
「果然有问题……我那时就觉得很奇怪。」插话的是笛安,他边说边支起颐来,形同陌路的眼光扫向喀札隆:「安息老板,你的不问世事,还不问得真是彻底。」
「哼……故事说完了吗?」忽略笛安的调侃,声调恢复平素的冷静,喀札隆的沙哑透露着年长者独有的嘲讽:「小鬼的故事是很动听,但终究只是故事。后队的母糜我的确是接入商队里,不仅数量正确,而且送达的日期一日不差,露露的纪录应该相当清楚。」
「唔……牧萨珊是这么回报的,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附手胸前,露塔语带保留地道。
「老爷爷,您说送达的日期,当真一日都不差吗?」足以引诱犯罪的笑容在白脸上扬起。
「商队的纪录是骗不了人的,你有兴趣,可以跟露露调阅去。」喀札隆以冷酷的笑容回敬。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包心菜姊姊,你记不记得在大酒桶时,你是为了什么没有完成找蓝鱼信差的任务?」白掉头朝包心菜一笑。
「这个……是,是因为当时就快要进入掠市期,卓夏一片混乱,正常人不用说待在那,连通过都有困难,所以我连忙赶在那野蛮的月份前,顺着尚未封闭的三城商道回来……啊!」不只包心菜,喀札隆紧握拐杖的手也颤抖起来,要不是经历的风雨实多,他也会像包心菜一般大叫出声。白的神色越发安静,少女觉得他的目光中夹有怜悯:
「没错……照商队到达米坦尼亚的时间往前往后推,无论再怎样宽松的估计,若要在我们相遇的那日前就赶上商队,经过卓夏时无论如何一定会遭逢掠市的月份。当时商道是封闭的,要带着大批母糜平安通过直是天方夜谭,因此唯一的可能只有,他们根本没有──或许该说是不必要走三城商道,因为那些哥哥姊姊们是完全空手前来的。」
石巨神像前一片安静,各人低头想各人的心事,还是匠父先开了口,语速异常缓慢:
「所以,那头母糜已经到了夫人手上了?那他又在那里?」
「啊,这个嘛……就要让我们的牛叔叔大显身手了,红萝卜!包心菜姊姊,跟你借一下红萝卜可以吧?红萝卜,我们来玩个游戏!」从石巨神像滑下,白亲腻地抱住糜牛的黑色弯角,彷佛与它低语,这回换嘉耶度夫人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试图向漠加和小斯波象移动,却被匠父高举的石杖制止:
「哞呜!」
却见红萝卜再次朝天发出鸣声,这回却不向小黄瓜攻击,而是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突地看见了几乎已委顿在地上的小斯波象,黯淡的牛眼乍现光芒,放开四蹄,在漠加能阻止前扑向斯波象,然后就是一阵舌头攻击。不似小黄瓜摸索时的抗拒,小斯波象竟意外地听话,虽然因精神委顿无从热情回应,仍是不住朝红萝卜呻吟两声,似在像他诉苦倾吐。
笛安的手放开了下颏,恍然大悟的神色漫延开来。但最激动的人却不是他,原先始终冷静支着拐杖的喀札隆竟突地抛下杖头,枉顾匠父的严目监视扑向小斯波象!
「你这个背信忘义的女人!」
怒吼从齿缝间沁出,喀札隆的样子简直要把嘉耶度给吃下去:「竟然……竟然想出这种法子,想要独吞我们的战利品……好,很好,果然不愧是你……我终究还是错看了你一层……」愤怒到最终化为些许自嘲,米苍老板沙哑的笑声让在场众人顿觉凄凉起来,匠父的石杖也让他不敢再妄动。包心菜圆睁着眼睛,满脸的不解与迷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红萝卜它对斯波象有兴趣?」
缓缓踱至糜牛狂舔斯波象的身侧,白举高手抚摸红萝卜一身亮丽的红毛,声音放轻了。
「不是红萝卜对斯波象有兴趣。从小黄瓜在磨钻酒吧里对小斯波象的反应我就开始怀疑,照理说依小黄瓜的个性,看见母斯波象大约是马上推倒,看见公斯波象绝对是不屑一顾,不管是公的还母的,绝不会有那种怪异的反应,阿白那时就特意留上了心,」
顺着红萝卜的长毛,白蹦蹦跳跳地走到了小斯波象足旁,在象鼻旁缓缓蹲下。天狐见状动了一下,环望一眼众人,再看一眼脸色铁青的嘉耶度,这才收手放弃:
「一直到后来阿白和包心菜姊姊从水道口出来,遇见了寻找主人的红萝卜。包心菜姊姊,糜牛真的是嗅觉很灵敏的生物,同时他们也是很有节操的生物,不像人类这么随便,不用说异种生物的交配不可能,就是同种它们也不会滥交。而红萝卜见到素未蒙面的小黄瓜竟然会发情,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难道说……」包心菜首次把目光转向小斯波象,却见它形容枯稿,仍旧不断地磨擦着肚皮,痛苦的神色与时俱进。
「没错。在酒馆时小黄瓜因为看见小斯波象而好奇探了探同类,之所以会好奇,是因为动物的感觉要比人类敏锐太多,他没不单用视觉,大自然赐与他们另一种本能辨别同类,而这种本能现在却违背感官经验告诉它,这只『斯波象』并非同类。」缓缓抬首,白和漠加四目交投:
「天狐姊姊,事到如今,需要阿白请匠父叔叔强迫你解除幻术吗?」
态度依旧漠然,天狐的眼睛却询问似地转向了嘉耶度,夫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双膝跪地,已然无神的眼眸紧盯着石砾地,彷佛要将它洞穿:「都已经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包心菜再次为血红色眸的光芒眯起眼睛,白发在石巨神前随术风飘荡,全场屏息的目光全望向在光芒下挣扎的斯波象。等到少女再度睁开眼来,小斯波象早已在广场上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不住鸣叫,与红萝卜差不多体型,黑色牛角上犹刻有被磨蚀得浅浅的十字刀痕,满脸痛苦的普通母糜牛。
「糜牛既是对气味极为敏感的生物,」喀札隆浑身因怒气发抖,看着白突然快步转身,走近他身畔的匠父:「小黄瓜在酒馆探索这只母糜时,留下了她的气味,所以红萝卜一和小黄瓜见面便先闻到了那气味,发情的糜牛是依循本能行动的,所以小黄瓜就成了替罪羔羊,包心菜姊姊,你放心,你的红萝卜性向是绝对正常的。」
抽空回首对包心菜一笑,她却惊觉那笑容盈满了越来越多的无奈与忧愁,抬头望向喀札隆,白清秀的眉头露出些微戏谑:
「嘉耶度利用天狐的天赋将母糜变成斯波象掩示一事,看来老爷爷并不知情。从漫长的商旅回来,想要找阿姨索求报酬时……又或者是改变主意,想一睹代云风采了,阿白猜想,阿姨大概和老爷爷说:『没有啊,我根本没有拿到你说的糜牛,不信你可以大肆搜索。』,可是喀札隆老爷爷再怎么搜,也不会搜到斯波象身上去。所以老爷爷才会找上匠父,到最后才会按捺不住,派托洛托洛直接把嘉耶度阿姨绑到商队来拷问。」
再望一眼嘉耶度夫人,包心菜觉得那目光中有些许敬佩,些许鄙夷,
「到最后,有的人到米坦尼亚,有人在石头城,没有人猜到那只大家费尽心力寻找的糜牛,到头来竟然是一直待在嘉耶度夫人身边的斯波象……」
「等……等一下,白,你的意思是说,这,这些事情从头到尾,都和匠父先生没有关系?」包心菜结巴着插口。
淡淡一笑,白和匠父交换了一个眼神,包心菜读得出来,那得是长久信赖,彼此了解的两人才能拥有的眼神,心中不禁微微一撼,某些想法在脑海中萌芽。只是这些想法太过不可思议,少女甚至不敢多想:
「说跟叔叔完全没有关系,这也不尽其然。叔叔的确是卯足全力在找翡水失窃的羊皮纸卷,好歹他也曾是神器神庙的祭司,除此之外……还为了某些个人一厢情愿的鸡婆愿望。但一来被谣言给骗倒,害他也远赴米坦尼亚,还顺道解救了大酒桶被牛群撞毁的危机,查觉出事有蹊跷后更一路跟踪商队……顺便救了差点因为施法过度而乾死在人间的阿白。」
「救……救你?」对于白的话,包心菜完全困惑了。
「是的,救我,」再次正视包心菜的眼眸,白的神色忧郁地笑了起来:
「本来匠父叔叔是想用法力替我修复,但后来好在精灵王出手相助,我才能继续以人类的姿态待在姊姊身边。如果不是这个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到很鸡婆的家伙发现还在逞强的我……我现在大约已经烟消云散了。」
「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能讲这种话?」还是喀札隆聪明,颠倒地退开白两步,现在全场的目光都望向白和匠父对望的身影。
「人类总以自己掌握一切,连自然,神只都可以妄想掌控。到头来往往却只有引火自焚,这是您以前常说的话,我记得的对吗……?」
包心菜完全僵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匠父在白面前单膝下跪,放下石杖,然后恭敬的垂首:
「代云……大人。」
第11章
轻轻叹了口气,这是白的回答。蓝眼里天真稚气蓦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岁月刻划的深沉,还有彷佛多到要溢出眼眶外的,某种寂寞造就的哀伤。
「你这家伙还是跟以前一样讨厌,我本来还想让游戏持续久一点,你却这么急着把他结束掉,」以无奈的神色拥住匠父垂下的金发,他边抱怨边搂住了祭司的颈子,强迫他抬起头来,似乎一直刻意背对着包心菜,白的背影伸了伸懒腰:
「虽然活是活了七百多岁,可是阿白还是一样有童心啊……而且我是朵云。」
「代云?」无法从现有的资讯中反应,在场众人的惊叫几乎同时。嘉耶度整个人回过魂来,难以致信地摇了摇头,语言已无从作用:
「怎么会……怎么可能!既、既然你是代云,又为何要伪装成小鬼?」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那些魔法,复制,改变大小和形变,对一朵云来说都是很容易的事情。此外能够载着牛到处跑,以代云的能力也是轻而易举。」抱持着看旁观好戏的心理,笛安若有所思地道。
「羊皮纸卷被偷的事情,老实说我也很头痛,毕竟拿到纸卷的人我就非认他做主人不可,这是当初代云与神的约定。万一被什么奇怪的人拿到手,他又刚好知道要怎么用,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垂下淡金色短发,白再次仰头望着夜空:
「我当然不放心让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氐人自己追查,更不放心交给人类。唯一的方法就是阿白自己出马,反正我也有一、两百年没出来外面转转了,之所以伪装成小男孩,是因为人类似乎对于弱小的外表会自然降低戒心,追查事情也比较方便。本来想说只在询问线索时再化作人形就好,因为对一朵云来讲,长期伪装成人的样子也是很耗水份的……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改变主意……」
说话间,白终于缓缓回过头来。兀自呆滞到说不出话来,半精灵少女倒提卡萨兰姆的弓箭,蓬松的黑发散在肩头,眼神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旁徨、不信、讶异和紧张,这个容易歇斯底里的善良女孩必须用尽所有的勇气,才能让舌头恢复语言能力:
「阿白……不,你……真的是……代云吗?七神器的那个代云?」
「我始终是阿白啊,包心菜姊姊,我始终是你的小小阿白,」执起她苍白的掌心,白将包心菜的指尖轻轻触在自己面颊上:
「我在大酒桶遇见你后,就觉得姊姊你是个很有趣半精灵,所以才会在听取情报后还待了下来……后来我见你冲出去阻挡糜牛,那个眼神,那种明明非常害怕,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挺身而出的可爱……七百年来我见过好多好多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有姊姊这样的傻劲。所以我……即使知道可能会出事情,阿白还是想待在姊姊的身边。」
「为、为什么?」或者是脸颊的馀温让包心菜稍稍醒觉,出口的迟钝却让在场众人一跌。
「姊姊不想和阿白在一起吗?」现场一片安静,男孩仰起首来确认着:「我是说,永远。」
这问题让包心菜蓦地跌入回忆里,犹记白在寂灵之森畔被匠父「绑架」时,少女见到气若游丝的白在坏人怀里。那时她是什么感觉?担心?就只有担心,像亲人操心彼此的安危一样?包心菜紧紧抓住心脏,不……不止是如此而已,她好怕自己一闭起眼睛,再睁开时就再也看不见这个会在身边笑着转圈、夜晚时扑到她怀里安睡的男孩;而在圣树林见到他平安无事时,霎那间她觉得自己就算立时死了,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