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七扬起面孔正对着摄像头,没有表情的脸上,突兀地扯开一个阴寒的,炫耀式的僵冷笑容。
******
神智清醒之前,身体已经发出抗议。亟欲炸裂的头部,嗡嗡轰鸣的耳朵,疼痛得近乎麻木的左腕。全身每一个零件都已经带上不可逆的损伤。
金发少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弱地咳嗽,咳出喉口堵塞住呼吸的血沫,身体细微地战栗。
他躺在血泊里,肮脏的地面上流淌着血和水的混合物。浸过液体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伸出舌头舔了一点水,咸的。
盐水。
用这种东西,应该没法洗掉满嘴的血锈味吧?
吃力地一寸一寸挪动右手,几乎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艰难的时间,才把眼罩推上了额际,右手立刻无力地摔在一边。
已经连咬断舌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忘了几天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只有羞辱和殴打。
眼睛干涩得发痛,他只好合上眼睑。细小但尖锐的疼痛凌迟着每一寸神经,盐水渗透进伤口里肆虐,嘴里的腥味让他欲呕,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胃里空空如也。刚才自己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腰上还挨了一刀,匕首很小,带着倒刺,粗鲁地拔出去的时候他有一种腰被撕成两半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样折磨,也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
哥哥……手术顺利吧?你很快……就又能看见了吧?
少年狼狈地趴伏在血泊里,一动不动。被韧性十足的皮鞭抽烂的衣物无法御寒,阴冷潮湿的空气里血腥味浓得让他发冷。少年已经快要闻不到味道,意识渐渐模糊。
有什么声音在远远地召唤着他,温柔得仿佛母亲的呼唤,又好像在唱着天国的摇篮曲哄他入睡。他从来没听过那么温柔慈祥且圣洁庄严的声音……一定是母亲吧?
尽管,他对母亲的声音没有任何印象,也从来没有被母亲哄着入睡过。
他的眼皮很沉,最终如同铁幕一样坠下。
唇畔弯出一个遥远的弧度,带着即将解脱的温和。
******
雪白的帷帐掩住病床上的人,偌大的单人豪华病房里一片寂静。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眼睛罩着纱布,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其实冷云起并没有睡。手下刚刚询问过是否要回疗养宅,被自己沉默片刻后拒绝了。往常不喜欢医院的环境,现在却不想回空空荡荡的疗养宅。
那一夜,他顺水推舟伤了那个男孩的心。第二天中午就收到了手下的报告,说他离开疗养宅散步。
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的确是自己放走了他,不然他走不出疗养宅一步。这样也好,省了自己处理掉他的麻烦。没有再派人追踪他的行迹,只要不再回来,去哪里都是他的自由。后果如何,也不再与自己有关。
他的唇畔扬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过去的这段日子,权当它是一场永不再来的美梦吧。
第十七章
阴柔狭长的双眸懒洋洋地掀动,洗净鲜血的五指之间旋玩着透明的高脚杯。手背上有一道指甲划破的血痕,是一只拼命挣扎的小猫乱挥右爪留下的杰作。
裴七如蛇的目光定在那道伤口上,心想是不是该把他的右手也废了。
这个金发娃娃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脆弱,连日来的残酷折磨竟然没有让他跪地求饶,反而让他的牙关越咬越紧,倔强地撑到现在。真是令人意外。
其实折磨他的理由很简单。十四年前,被裴家正室夫人赶出家门并且为了羞辱而把她送到冷氏做女仆的可怜女人,也就是裴七的生母,仅仅因为一句“冷二少爷是大少爷的宠物”,就死在年仅十二岁的冷云起枪下。
母亲死后,裴七在六个哥哥手底下过着非人的生活。后来他长大了,凭着自己的本事压过家里所有的兄弟,就是为了不再像母亲一样只能任人欺凌。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之后,他一直密切注视着冷云起的一举一动,直到不久前冷云起到偏僻的山里寻访了一位老管家,才让他找到了下手的机会。只是把冷云起撞下山崖还不够,还要报复害死母亲的罪源——
冷云舒,那个害死母亲的罪源回来了!
裴七开始计划一切。按兵不动这么多年,终于钻空子得了手。这么刻骨铭心的仇恨和这么多年的卧薪尝胆,如果再不让他成功,只怕他真的要怨恨老天不长眼。
如愿抓住了冷云舒,给他非人的折磨,把所有的怨恨加诸在他身上。不过他很清楚,这个目的已经逐渐变了质。那个看似脆弱的少年竟然倔强至此,让他只想拼命折辱、抹杀他的尊严与傲骨,直到他像条狗一样在自己脚下求饶。相较之下,为母亲报仇的心愿甚至不再那么强烈且鲜明。
裴七微微阖上了眼帘。
如果再不果断,最后究竟会对这个游戏沉迷到什么地步,他没有把握。
“七爷,医生回来了。”有点压抑的轻声提醒在耳畔响起。
裴七点头示意让对方进来,“那个小东西怎么样了?一顿鞭子有没有抽死他?”
医生走了进来,表情凝重地低声回答,“非常不好,已经陷入深度昏迷,高烧不退,多处伤口发炎,尤其左手腕骨,如果再不治疗可能会落下残疾。还有毒瘾……以他现在的状况来看,恐怕撑不过三天。”
裴七没有睁眼,手中的高脚杯微微晃动,漂亮的金色液体表面荡漾开平滑的波纹。他一派悠闲,微仰着头的优雅姿态让人想起日本茶道。
片刻之后,高脚杯突然落地摔得粉碎,酒液淌了一地。
“哦,已经快死了啊,那就得抓紧时间好好折磨……”裴七蓦然张开的双眼阴鸷深沉,透出几分决绝,“打断几根肋骨,送到旗下的场子接客。”
没人敢质疑,打手和医生一起退了出去。
裴七冷笑一声,一脚把碎玻璃碾成粉末。
他要冷云舒像这只杯子一样,粉身碎骨。
******
踹开地下室门的力道很粗鲁,伴随着大嗓门的交谈声。
“七爷说要把这小子送到场子里,到时候咱们抢先去乐呵乐呵!”
“那咱们得快点啊,我看这小子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没事,能接几个是几个,大不了咱们一起上,一回乐呵个够!”
“哈哈,说得对!”
交谈之间,三个男人已经把灯打开走近了匍匐在地上的少年。其中一个男人就是这几天为他检查的一声,他蹲下打量少年的伤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伤口已经发炎,被盐水泡过的地方浮肿发白,皮肉外翻,惨不忍睹。少年躺着的地方已经变成了血泊,再这么下去别说三天,恐怕今晚都撑不过。
医生正看着,六、七个男人走进了地下室,个个手里拎着黑亮的铁棍,前来执行“打断几根肋骨”的命令。医生只好站起来退向一边,拎着铁棍的男人们围了上去。
第一棍落下,发出金属撞击皮肉的沉闷声音。少年立即被突来的疼痛惊醒,来不及咬紧牙关,紧闭着眼帘低低呻吟了一声。这细小的声音立刻被接连落下的棍棒声淹没。除了击中皮肉的沉闷,还有不时的“喀喀”声,生脆得让人头皮发麻。少年难忍疼痛地来回翻腾滚动,换来的是死死踩住左腕的一脚。重新聚成流的血从耳朵、鼻子、嘴里一起流出去,白森森的骨头断茬从血肉模糊的身体斜戳出去……
医生转过身,双肩有些抖。
低哑的闷哼和皮肉被捶打、骨头被打断的喀喀声混合在一起,回响在被一盏吊灯映亮的昏暗地下室里。
半个小时之后,超额完成命令的打手们把奄奄一息的少年扔上了黑色面包车,把他血迹斑斑的右手和车门扶手铐在了一起。
因为少年已经将死,所以车上除了司机之外没有安排看守的人。司机对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并不警惕,拐进小巷之后就打开了收音机。等后门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时已经晚了,司机冲下车,只看见撞歪了的后车门和一副血迹未干的手铐。
司机惊呆了,怔了五秒才回过神来,一路开车找了回去。那种身体不可能跑远,一定是躲在路边的某个地方。
直到翻遍了来路上所有能藏身的地方都一无所获之后,司机才绝望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心里清楚回去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于是惊惶地开车一路飞驰向了机场。
******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城市逐渐被夜晚吞噬,最后终于淹没在一片墨色中。红灯区从夜幕降临就开始喧闹,午夜时分开始的暴雨也不能浇灭人们玩乐的热情。Pub门前的小巷在彩灯的映衬下更显得漆黑寂静,幽深得慑人。
小巷里的垃圾箱挡住了四分之三的通路,黑魆魆且放射着异味。此刻,垃圾箱里竟然出现了细小的异动。
裹着面包车坐垫以防留下血迹的踉跄人影从垃圾箱里跌了出来,本能的求生意志促使他拼命撑起身体,扶着墙死死抠住砖缝,艰难地站了起来。
没有打断腿骨真是致命的失策……
他自嘲地笑了。每次呼吸都会带起全身的疼痛,断裂的数根肋骨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挪动,生怕一个大动作会让骨头的断茬戳进肺里,那他就死定了。
用力揪着身上的汽车坐垫,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小巷。倾盆的暴雨打湿了乱蓬蓬的金发,渐渐冲刷掉上面的血迹。
走到巷口,失去墙体的支撑,他一个趔趄扑了出去,不太走运地撞上了从酒吧里出来的醉汉。
“啊!”
少年没出声,对方先短促地叫了一声,随后迎上来的是醉醺醺的一拳和一句叫骂,“草!没长眼睛?!”
坐垫差点脱手。少年狼狈地后退几步抵在了墙上,灼烧般的疼痛从胸口爆发到四肢。
“你他娘的……”醉汉把对方的沉默当成了挑衅,冲着墙上的人一脚招呼上去。还没反应过来,鼻梁上已经先挨了一拳,鼻血立时淌了满脸。醉汉痛嚎一声,踉踉跄跄晃着退后了几步。
少年讶异地张开右眼,入眼的背影高大而模糊,像一堵墙一样挡在身前。少年恍惚之间忽然觉得这身影有点熟悉。
面前的人出拳凌厉毒辣,右拳一晃,已经把醉汉吓得回头就跑,嘴里含糊地嚷嚷着“老子要揍你”之类的醉话,身影消失在街口。
眼前的背影转了过来。少年的视线已经模糊,只看见一双严肃的眼睛牢牢盯着自己,似乎在辨认什么。
世界开始乱晃,眼前发黑。右手无力地一松,围裹在身上的汽车坐垫滑落下去,露出血迹斑斑的破烂衣物和全身上下惨不忍睹的累累伤痕。
严肃的眼睛诧异地瞠大。
下一刻,男人被迫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轰然倒下的虚弱身躯。
第十八章
床边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即使坐着也散发出沉稳可靠居高临下的气息。棱角分明的俊庞格外坚毅,尤其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却并不让人害怕,反而透着严肃正经,令人安心。
床上的人在高烧中低低呓语。男人沉默地听着,心底五味杂陈。
为了换回自己的妹妹,他亲手打晕了这个大男孩送到裴七面前。他没想到裴七会这样折磨一个半大孩子,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孩子能在伤重到这种地步的糟糕状况下逃脱。
他已经处理了男孩大部分的伤口,断裂的三根肋骨还要等他的医生朋友帮忙。最棘手的是男孩小臂上的两个注射孔,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在酒吧门口,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只绿眼睛。哪怕对方已经目光迷离,也丝毫不影响那只眼睛的完美程度。狼狈的姿态让他看起来楚楚可怜,甚至像一只濒死的美丽小兽。
左眼似乎受了伤。真可惜,这样一双眼睛太罕见,如果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好看。
门铃不适时地响起。男人迅速起身,动作敏捷得像一只豹子。透过门镜仔细确认来人,然后进屋平稳地抱起床上瘦弱不堪的身躯,跟随朋友上了车。
******
“小舒?”
略嫌生硬却带着哥哥独有的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装睡的孩子再也忍不住满心欢喜,咧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开的双眼竟然是碧绿碧绿的,好像两块亮晶晶的宝石。
“哥哥!”随着软软的童音,细白的手臂撒娇地绕上了面前男孩的脖子。对方配合地弯下腰,不让他太吃力。然后,腰间环上一双手,把绿眼睛孩子小小软软的身体牢牢护在怀里。男孩在哥哥脸上“吧嗒”一声印下一个湿湿的吻。
正想开口,面前的哥哥突然消失。
“哥哥!”他惊慌地呼喊,惶然之中,竟然看见哥哥出现在远处的轮椅上。
绿眼睛男孩想也不想,飞快地奔了过去。明明是目可能及的距离,却漫长得没有尽头,怎么跑也跑不完。男孩急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抬眼惊慌地寻找哥哥,然而眼前的一切已经变幻。他赫然发现自己跌坐在圆形的比赛台上,四周人山人海,观众席上的人涌到台下来,喧嚣得耳朵发痛。暴戾的气息弥漫全场,还有混杂着粗口的外语叫好……
金三角的地下格斗场。
男孩惊愕,还没回神,脸上已经狠狠挨了一拳。他站不起来,满身横肉的人扑过来拳打脚踢,嘴里的血腥味让他头晕目眩地栽倒在地……
费力地睁开眼睛,猛然发现刚才打自己的胖子竟然变成了身材修长面容冷峻的男人。对方眼中的轻蔑与不屑顿时让他身心俱寒。
那是成年后的哥哥。正举枪抵着自己的额头,自己的姿势变成跪伏,黑洞洞的枪口和呼啸的子弹比不上哥哥的冷眼伤人。绿色的双眼阖上眼帘……
再度头晕目眩,场景突变。一群男人围住自己,铁棍无情地重击在身上,横飞的血肉森森的白骨还有腥甜的血液,一切都错了序,活像地狱。清晰的只有一只绿色的、充血的眼睛,像死灰一样绝望。
画面倒退回黑暗。
******
高大坚毅的男人坐在病床边,动作娴熟地削着一只苹果。身穿白袍的男人翻着一沓病历走进来,经过床前时瞟了削苹果的男人一眼,不禁笑出声来,“他又没醒,你削苹果有什么用?”
“他醒了给他,他不醒给自己。”男人暂停手上的动作,抬眸笑觑对方一眼,旋即埋头继续削苹果。
医生侧着头看了片刻,突然“啪”一声合上了病历夹,兴致盎然地凑了过来,“商昊,他到底是谁?你这么不眠不休地守着,关系不一般吧?”
被叫做商昊的男人闻言动作一顿,笑耸了耸宽厚的肩,低声道:“我弟弟。”
“你什么时候有弟弟了?”医生不肯放过,一语戳破他的敷衍,“你就一个妹妹,现在给我保护着呢,又从哪冒出来个弟弟?”
这次男人没应,手上的动作流畅利落。
知道对方死不松口的脾性,医生笑哼一声,目光移到病床上的人脸上,出言调侃,“艳福不浅啊,这孩子长得这么漂亮……唉?眼睛旁边那道水迹……怎么回事?”医生眼尖地发现了一道亮晶晶湿漉漉的泪痕,从少年的眼角蜿蜒到耳畔,旋入耳廓,不禁带着暧昧的笑容看向削苹果的男人。
“一直在哭。”男人放下手里削好的苹果,苦笑着看了看医生,目光转回病床上的人脸上,放轻了嗓音,“……一直在哭。”
“哦,是做梦吧。他的深层意识还在活动,说不定梦到了可怕的事情。”医生拍拍男人的肩,“这里很安全,不用担心。我去忙了,好好照顾他。”说完嬉皮笑脸地夹起病历,识相地不再打扰,回身踱了出去。
商昊深沉的目光依旧定在少年脸上,许久没动。
究竟是什么让他哭泣?救回他的时候那种半死不活的伤势也没能让他流泪,现在已经安全,他究竟为什么一直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