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真应声坐了下来,接过孙姨倒好的茶。
果然,辛劳过后,热热的喝上一碗茶,是最大的享受了。
虽然只是粗劣的普通茶叶,却似乎有种最乡土的沁人心脾的醇,热度让通体由内而外的舒畅,并不比泡温泉差。
“二哥,待会儿先擦擦身上再吃饭吧。”老孙突然建议。
“啊?”
“院儿里不是有口井嘛,待会儿咱哥儿俩擦擦,去去身上的汗,要不晚上老觉得粘,睡不踏实。”
“哦,好。”念真答应了。
他觉得这就没必要拒绝了,只是擦擦身子而已,但等到孙进财把水桶放在井台上,把手巾交给他,招呼他赶紧脱衣裳时,念真却犹豫了。
“怎么了二哥……嗨,你不会在意她吧!”老孙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人,大大咧咧笑了起来,“她自己都不在意!不信你问!”
念真有点脸红,他当然不好意思问对方是否在意,于是,那俨然就是梁山顾大嫂一般的婆娘干脆主动开了口。
“哎哟二哥你脸皮儿还真薄!我这儿见天儿都是冲凉水澡的弟兄,岁数大的还多少穿个裤头,岁数小点儿的,干脆就光屁股。我又不是城里小媳妇儿,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得,你要是觉得别扭,我走~~”
边说边笑着往屋里走去了,孙姨消失在两个男人面前。
红着脸的念真,这才脱了上半身的衣裳。
相比之下,老孙早就如他女人所说的那样,脱得只剩了一个裤头。
暗暗感叹着能嫁给土匪的女人果然豪放到不行,念真抄起水桶里的手巾,拧掉多余的水,擦着胸前背后的汗迹。
舒服极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初在法天寺,化缘,礼佛,打扫,劳作,一天辛勤之后,和师兄师弟们在后院水井边擦身体一样。大家时有说笑聊着化缘的见闻,光溜溜的小念恒还会把一桶水从头顶浇到脚跟。
那样的日子,回不来了,现在,他在土匪的山上,名正言顺,成了压寨的……和尚。
略微有点心情复杂,念真安静了下去。那天,他回到后宅时,天已经擦了黑。山上天黑得似乎稍微有些早,从院门走进来,他看见那坐在石桌旁边,一身米白色裤褂的男人。
这是……在等他?
“回来了?”冯临川抬起眼,扫了一下对方。
“嗯。”念真点了点头。
“这一下午,就没闲着?”
“还好。”
“以前当和尚,也这么干?”
“差不多。”
“难怪瘦成那样。”撇了撇嘴,冯临川用手指敲了敲自己旁边的石凳。
迟疑了一下,念真走了过去。
“晚饭呢。”看对方坐在自己旁边,那男人才继续问。
“吃过了。”这么回答的同时,念真偷偷用余光看了一下冯临川的表情。他担心自己的答案会让对方生气,但冯临川只是点了个头。
“在孙进财家里吃的贴饼子小炸鱼?”
“我没吃鱼……”原本想赶快辩解一下,却忽然发现个中奥妙,念真愣了,“你……派人去看了?”
“没有,厨子老于说的。”用手里的扇子扇着周围偶尔飞过的蚊虫,冯临川讲的轻松,“他给我送饭过来,顺便告诉我的。”
“哦。”念真觉得有几分窘迫,本来还以为是被监视了,本来还想该如何表达压抑的不满,却被后来那一句解释弄得没了表达的心情。
确实,他们吃饭的时候,甚至之前冲凉的时候,和孙姨一样是厨子的老于都里里外外进出了几趟厨房,难怪会看见。
“接着说。”
“什么?”
“你没吃鱼,那吃的是什么?”
“……黄瓜炒鸡蛋。”
“哦,还行。”点了点头,冯临川站起身,“走吧,回屋,外头蚊子多了。”
念真没有吭声,没有反驳,他跟着进屋了。而就在刚进屋时,冯临川给了他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我派人去东山头送信了。叫独穆狼后天过来,打着商量婚事的幌子跟他聊聊。”
念真一愣,没有应声。
“这事儿我已经告诉溪蝶了,我知道,她根本不想嫁,不管我怎么喜欢穆绍瑜那孩子都没用。啊,说起来,要是溪蝶开了窍,真的嫁了,她可就算你三弟妹了。”冯临川说到后头,轻轻笑起来,念真却觉得格外尴尬。
让那脾气大得连冯临川都不敢惹的二小姐,做他弟妹……?
尴尬到几乎想笑,念真低着头,始终没说什么。
“等独穆狼来了,你躲在屋里听,可别弄出什么响动来。”
“嗯,知道了。”点了点头,念真坐在椅子上。
当天晚上,他们睡得挺早,又闲谈了一些有的没的,天确实黑下来时,冯临川走到床边,掀开了被子。
念真看着那张床,心里满是无奈。
自己不管白天去哪儿消磨多少时光,晚上还是得回到这儿来。也许对于和这个男人同眠他已经不再觉得恐惧,可总是若有若无的小动作,还是会让他脊椎发痒。
冯临川喜欢抱着他,喜欢贴着他的肌肤,感受他的热度,还喜欢把手探进他衣服或是裤腰里,在他胸口或是小腹流连。就好比现在,胸前的樱红就又被轻轻揉捏起来了。
不管动作怎么温和,挑逗终究还是挑逗。念真不自在的红着脸躲闪,本以为自己躲不过时,那动作却停止了。
“行了,知道你累了,睡吧。”背后,传来对方的耳语,“只不过,以后想冲凉,最好别跟除了我以外的人,可能这么说私心太重,但我确实不想让别人把你看得太通透。”
那么说着,感觉着怀里的人僵住的身体和升高的体温,感觉着那加快了速度的心跳,冯临川微微挑起了嘴角。
念真是他的,就算他不再乱用暴力,乱发脾气,所有权照例还是要适度宣告一下的。
下次,要在这和尚肩窝胸口留几个红印子才好,看你怎么当着别人脱衣裳……
收回手,闭上眼的同时,冯临川这么想。
第四十五章
念真从知道穆绍勋要上西山口那天起,就开始忐忑不安了。
他觉得自己很是奇怪。
最初,害怕弟弟知道自己在冯家寨,然后就是拒绝听到关于弟弟的消息,可现在,却突然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哪怕是半点蛛丝马迹。
人,果然莫测,也许可以做到对别人了如指掌,却怎么都做不到弄明白自己的念头。
于是,在忐忑中,他忍耐了两天,直到穆绍勋如期而至。
“冯大哥!”照例是匪首之间的碰面,照例是匪首之间的寒暄,穆绍勋穿着一身绛紫色的拷绸衣衫,更显得皮肤的苍白,他快步走上前,冲着冯临川拱了拱手,“我一听说你是叫我来商量绍瑜和二小姐的婚事,这两天可都高兴得没怎么睡好觉啊。”
“能让你穆当家的睡不好,我可真是罪过罪过了。”赶紧也冲着对方回了个礼,冯临川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后,两个匪首,就在匪兵们的簇拥下,进了冯家寨的大厅。
那是一场格外热闹的宴席。
而在宴席之后,则是两个“大当家”私下会晤的时刻。
穆绍勋坐在后宅的小院儿里,看着天边暗紫色的云霞,喝了一口清淡的茶。
“没想到,冯老大这么霸气的人,喝茶口味这么淡啊。”
“处处霸气,惹人嫌。”坐在旁边,冯临川低垂着眼,挑着嘴角说了一句。
“谁敢嫌你?你可是西山口的虎王啊我的冯大哥。”抬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膝头,穆绍勋笑得别有几分深意。
没有反驳,没有谦逊,冯临川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我是虎,你是狼,要是你我能攀个亲……”
“求之不得。”
两个人在简单的对话之后突然同时笑出了声。
“只是,我那妹妹性子暴烈,难驯的马儿一般,连我都惹不起她,只怕令弟看她不上啊。”
“敢?!”穆绍勋哼了一声,“我看现如今溪蝶这么飒利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没处找了,能娶了溪蝶,是老三的福气,是我们老穆家祖坟上有青烟。大哥,你要是看得起东山头,看得起我独穆狼,就跟我结这门儿女亲家,我就是分半座山当聘礼都乐意。将来要是老三敢对溪蝶不好,我把他捆了绑了任凭你发落,是清蒸是红烧,全都你一句话!”
冯临川听着穆绍勋的赌咒,没有热血沸腾,那些话他自然是受用的,但他脑子里始终在琢磨别的事。
“穆老大,你得了吧。”脸上带着匪气,冯临川指了指穆绍勋,“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联姻自然是好事儿,可一旦联了姻,我西山口的,还不就等于也分了一半给你东山头?老三就算对溪蝶不好,那是我妹夫,你说我能把他清蒸红烧了吗?”
穆绍勋听对方说完,微微低下头,摸着下巴嘿嘿了好几声。
“大哥,我瞒不了你,你在江湖上算得上‘这个’。”抬手挑了个大拇指,穆绍勋不耍嘴皮子了。
就借着那一刹的沉默,冯临川迅速转变了话题。
“对了兄弟,我听说,你还有个哥哥?”
问题确实有点突然,但老辣一如穆绍勋,并不至于因为这么个问题就僵住。
“啊,是,有个大哥,要不也不会是我排行老二,绍瑜排行老三。”
“那,恕我多嘴,你这大哥……”
“失散了。”
“失散?”
“嗯……辛亥革命那年失散的。”
“哦。”冯临川并没有多问别的,他已经在心里完全确定了穆绍勋的身份,以及他和念真之间的关系了。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头狼的五官,就更加确信了那格外相似的眉眼是一母所生。
“大哥,咱们眼看就是亲家了,我也不想多瞒着你什么。”好像刚才在宴席上喝的酒,现在才体现出醉的力量,穆绍勋狠了狠心似的开口,“其实,我那个失散的哥哥,现在是个和尚。”
“……和尚?”感觉到话题开始越来越有滋味儿,冯临川表面上不动声色,注意力却格外集中起来。
“他不愿意上山当土匪,就出家了。”
“那你们……”
“见过面,可他还是宁可守着庙,守着佛,也不跟我走。”
“大概是想图个清静吧。”
“哼,八成是瞧不起我做这路买卖吧。”
“未必,出了家,四大皆空,眼里应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了。”
“你真当我哥哥是观音大世啊?他穆绍雄……”似乎醉意真的来了,音量抬高了,语气激越了,但当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穆绍勋却突然间住了口。
而真真切切听到那个名字的冯临川,则明显感觉到心里一震。
穆绍雄。
他穆绍雄此时此刻,就在屋里听着呢。一墙之隔,屋里屋外,兄弟俩不能见面,这里头又藏了多少无奈多少悲哀?谁又能懂?
“没事儿,你不愿意提,我就当你没说。”冯临川清了清嗓子,连喝了几口茶。
旁边的穆绍勋,没了刚才的冲劲儿,整个人透出了几分无力。抹了把脸,叹了口气,他摇头。
“也不知道,他惦不惦记我。”
“怎么可能不惦记。”
“随便吧,他就算不惦记我,也拦不住我惦记他。冯大哥,不怕你笑话,我是听见一点儿关于和尚的消息,就心神不宁的。”
那是那天,穆绍勋提到的,关于自己兄长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分量最重的一句。冯临川没有说什么做回馈,他只是抬起手来,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当晚,穆绍勋回去了,带着随从,带着三弟,回去了。
当晚,冯临川面对着念真有几分躲闪的目光,听着那句微微颤抖的“多谢”,好一会儿不曾言语。
“要不,想想办法,你们弟兄见个面吧。嗯?他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念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怕他不能容忍你留在冯家寨?”
“……不止如此。”
“那就是还怕他不能容忍你跟了我?”
“就算是吧。绍勋一直以为我瞧不起他的行当,要是他知道我在西山口,又瞒着他……”
“懂了。”摸了摸对方的脸颊,冯临川把念真圈进怀里,“那,就等时机成熟了再说。”
“别告诉他,无论如何,别告诉他。”
“没有退路?”
“你当初……答应过我,那三条……我留下,你对绍勋保守秘密。”乞求一样的眼神停留在对方脸上,那种放下所有尊严的哀告,让冯临川心软了。他答应念真仍旧保守所有秘密,他让念真放心,只要他冯临川一天还是西山口的大当家,他怀里私藏了谁,就绝不让对面知道半点真相。
第四十六章
从答应念真绝不泄露他的秘密的那天起,冯临川就真的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了。
而那段日子,也正是冯家寨最平静的时期。
似乎一切都变得格外规律,早晨起来,念真会在早饭后直接去菜园,忙一个上午之后就留在老孙家吃饭。下午天热,冯临川不许他出去烤着,他就干脆从后山洗个澡之后,留在屋里看书。
他惊讶于这匪首藏书量还是很有一些的,有经史典籍,有杂文异录,过去在法天寺没看过的市井读物也有一些,那些格外通俗的,或诙谐逗笑或言辞犀利的故事,让他逐渐欲罢不能。
而后,他对于冯临川的看法和以前有了细微的不同。
是个匪,不假,但真的又不是那种大字不识粗言秽语的匪。
“看什么呢?”推开门,冯临川从外头走进来。
“没什么。”念真边说,边把手里那本书的封面抬起来。
“《燕都杂闻》啊。”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字,冯临川点了个头,“那是我爹当年在北京给军机大臣当差的时候收藏的,有年头儿了。”
“嗯。”摸了摸已经有点发脆的纸张,念真点头。
“有意思吗?”
被那么问,念真无法不回答,书确实有意思,让他这个在口外长大的人可以直接看到四五十年前的京都旧貌,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念真合上书本。
本不想多说什么的,本就想这么沉默的,可刚刚看过精彩的故事,那种被问起是否有趣的交流感令他格外有种进行更多交流的冲动。在极短的,令人生疑的欲言又止过后,念真有点窘迫的开了口。
“你……刚才,下山去了?”
不愿意说什么“做买卖”之类的词汇,念真闪避着只问了那么一句。而对方似乎对这样的询问格外有几分惊喜。忍不住笑了一声,冯临川摇了摇头。
“带‘娘娘’在山上溜达溜达,总在马棚里呆着,怕她觉得憋闷。”
“哦。”念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
白娘娘是冯临川的马,冯临川是去遛马了,然后呢?然后还有什么可继续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