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确实是久闻其名的冯家寨二当家的敬酒,欧阳晗当然不敢不给面子,连忙干了自己手里的那一杯,他才在对方的示意下重新落座。
冯临川并没有责怪妹妹的举止,对他来说,这种经得起场面的举动,其实是值得赞许的,当然,如果这丫头不穿男装,说话声音再收敛一点就更好了。
逼着自己反复想着什么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冯临川让冯溪蝶自己去端个凳子过来,却没想到被拒绝了。
“我得先上后头找晚荷姐一趟,昨儿个进城,给她带了点衣服料子回来。”说完大面儿上的借口,冯溪蝶俯身凑到大哥耳边轻声低语,“另外,有点儿关于‘东边儿’的小道消息,大哥,你宴席散了之后,我再慢慢儿跟你说。”
第四十章
听见“小道消息”几个字的,并不只是冯临川一人。
还包括旁边的念真。
原本就对东山格外敏感的他,赫然紧张起来,但那匪首明明发现他听见了,却没有丝毫反馈。
“再说。”淡淡应了一句,他在冯溪蝶转身离开后重新端起酒杯。
后半段的宴席,念真呆得不自在。
一边怀疑自己是否有直觉,一边被直觉的不安折磨,他总算熬到了欧阳晗离开。
“那我就回去了,以后四爷再得着什么关于法天寺的消息,我一定照例尽快送到。”那怎么看都更适合在山上入伙的警察冲着念真拱了拱手。
“多谢,还望您回去路上一帆风顺。”本想下意识双手合十,却又觉得已经不合时宜,念真最终还是仅仅鞠了一躬。
送信儿的走了,山上又恢复了平静。
暂时。
“你先回屋吧,歇会儿,我去找溪蝶。”冯临川发了话。
“……”念真没有点头,也没有明确摇头,这样的迟疑让对方明显察觉到了异样。
“怎么了?”
“不,只是……”犹豫了一下,念真还是开了口,“关于绍勋那边……”
“那不用你操心。”
冯临川是如此回答的,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就断绝了念真所有后面还想说的内容。
“西山口和东山头,历来会互相传一些小道消息,应该不是关于你的,不用太担心。”似乎也意识到对方明显的受挫感,冯临川略微把语气放平缓了些,“我去去就回,你先回去歇着吧,宴席上乱哄哄的,去清静会儿。”
念真最终没有再违抗什么,忍耐着,忍耐着,他迈步往后宅走。
不是说,凡是冯家寨的事,不管好事坏事,都要让我知道吗?
不是说,要想见独穆狼,下次可以让我在山坡上亲眼看着你们动手做买卖吗?
不是那么说过的吗?!
还是说,关于东山头的小道消息,就不能算是“冯家寨”的事,就不能列入让我知道的范畴?!
我是说过不想见穆绍勋,可关于穆绍勋的消息我为什么就听都不能听?!
他是我亲弟弟啊!
啊……还有,穆绍瑜,穆家最小的孩子。
分别之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才八岁,现在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上次偷偷看了一眼,认了出来,可那一眼已经足够激起所有兄弟情分,足以掀起十年阻隔的思念了啊!
说不想再见,说已经狠了心,可人心似铁非似铁,谁又真能真的抛却?!抛却到连一丁点消息也不想听?!
这怎么可能?!
有些死也不会说出来的话,就那么反复在心里回响,念真咬着嘴唇,快要让自己疼得承受不住。他又开始惯性一样怨恨自己,恨自己破戒,让荤腥和色欲毁了耗费十年心力造就的淡然和冷静。他压抑着所有被他自己认为是不该有的情绪,一声不吭,回了后宅。
而在与此同时,冯临川正仔细听着关于那小道消息的种种。
“你是亲耳听见的?”
“嗯,昨儿个我进城,在龙德楼吃饭,雅间,隔着一堵木板儿墙,听见有人说话。一开始我没着耳朵听,后来发现是东山头的人。说西山口冯家寨跟和尚打交道这事儿,独穆狼有点儿在意。”
“……肯定是我送念真去净云寺那天,让东边的人看见了。”
“嗯,我想也是,那会儿还不知道他就是……”兄妹二人互相眼神交汇了一下,都没接着往下说。冯临川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早知道穆老二从来不劫出家人,我原先还以为他是边做杀人买卖边吃斋念佛呢。”带着无奈的笑,冯临川拢了一把头发。
“大哥,风声这东西,从来是传得快,散得也快,只要咱们这头守口如瓶……”
“那也不行,穆老二早晚会派人去法天寺,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筹划了。他要是心思动得更早,估计上次上山来,就不只是带着他弟弟赔罪。”
“那你打算怎么办?”
“得容我想想。”
冯临川是那么说的,可说总比做容易,一想到穆绍勋可能会发觉自己大哥从寺里消失了,可能会直接怀疑到西山口来,他就觉得心浮气躁。
不管这种可能性究竟有多小。
念真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管他什么独眼狼瞎眼狼,谁也别想抢走!!!
烦闷之中,冯临川并没有想过作为被霸占者,念真会如何考虑同样一件事,急躁之中,冯临川忘了他绑得住别人的身子,却绑不住别人的心思。
于是,当他回到自己那套院子里,看见坐在鱼缸旁边的念真时,刚才持续积压的烦闷就又开始升级了。
念真换下了那身月白色衣衫,取而代之是一身皂黑。
冯临川皱了眉头。
“不是跟你说了别穿这个吗。”走到近前,他抬起对方的下巴,“那身蓝的怎么招惹你了?”
沉默了一会儿,念真给冯临川的回答还是那几个字。
不习惯。
“你越不穿,越不习惯。”边说边俯身凑过去,冯临川想亲亲对方的脸颊,却没想到被拒绝了。
念真别过脸去,躲开了那个亲吻。
这样胆大包天的拒绝,让冯临川猛然间怒从中来。
念真感觉得到那种怒气,他逼着自己鼓起勇气,对着冯临川开了口。
“绍勋那边,究竟有什么事?”
冯临川明白了。
这是在跟他闹气啊……不告诉你你弟弟的事儿,你就摆脸色给我看?
当然了,你原来也没有过什么好脸色,除了在“某些”时候。不过,给我摆脸色,你认为有用?
强烈到极致的独占欲被刚才那些让人心烦的消息刺激得更加强烈起来,已经不想去管对方的想法,冯临川硬是抢去了念真一个亲吻,而后死死盯着他。
“我不管你是穆老二什么人,反正你休想离开冯家寨半步!你这辈子都休想!!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突然急了的冯临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做了怎样的剖白。
被那剖白中太过绝对的言辞一下子戳痛了心坎儿,念真也几乎完全没有理解最深邃的某些含义,他只是觉得有什么被压抑了许久的东西正在绝望中剧烈挣扎,直到崩溃,直到爆发。
第四十一章
气氛僵住了。
冯临川盯着对方看,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能耐可以压制住以往早就爆发到可以把枪崩了谁的怒气的,但他鬼使神差,找到了突破口。
“之前我说让你见见穆老二的时候,摇头的是谁?”
一句话,让念真眉头皱得更紧。各种交错的情绪就在胸口里翻涌,似乎不张口说出来就真的会憋闷而死了。
带着逼出来的颤音,念真终于出了声。
“我不能见他,可他的消息……我想知道!”
“那我要是就不告诉你呢?”被那辩解弄得嗜虐心突然翻涌起来,冯临川手撑着石桌,把念真整个控制在自己双臂之间的范围内。
“你不能……”
“我不能怎样?”
“……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那男人突然笑了出来,而后就眯起眼,流露出危险的神色,“那你说,你想让我怎么对你?嗯?要是供你吃喝玩乐宠着你护着你都不行,还想怎么着,你说。”
“我……不是女人!”呼吸愈发急促,念真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眼眶就真的要红了。
那不是因为委屈或是焦急,那是尊严又被压低了一层的钝痛。
“我知道你不是,该看的我都看过多少遍了。”冯临川挑起一边眉梢。
“我不需要名分,或者宠着护着,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
“……”被训斥般的那么一问,念真打了个冷战,真的红了眼眶,他觉得自己不能再面对这种交锋了,他觉得他赢不了,永远赢不了。胜算二字,在他面前根本不存在。他所有的期待都是奢求,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该期待!他在干什么?让一个霸道惯了的匪首给他尊严?重视他的想法?遵从他的意愿?
白日梦,白日梦!!!
可是逼到这个程度,再想让他重新退回原点委曲求全,已经不可能了。
他心里所有的愤怒和悲哀全都已经压不下去,就好像搅浑了的水,漩涡带起塘低的淤泥,有了吞没所有水中生灵的力量。
而蛮横一如冯临川,并没有试着平息那漩涡。
“你只要乖乖听话,我加倍宠你也就是了。何苦非得……”边说边抬起手,想要摸摸对方已经濡湿的眼角的男人,怎么都想不到,就在话还没说完,指尖还没碰到那清瘦的脸颊时,念真就突然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掌。
那是何等的胆量啊……他竟然敢……
那就像猫儿扇了老虎的耳光,小蛇咬掉了飞龙的鳞片,那是低等生灵对至尊王者的挑衅,而作为链条顶端的那一方,恼羞成怒的惩罚,似乎就格外理所当然了。
冯临川一把抓住了念真的领口,硬是将之提了起来,但当他高高扬起手,当对方紧紧闭上眼等着他手落下时,他却如同被某种巨大力量牵制住了一般,就是无法继续自己的暴虐了。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明明已经暴怒到快要吃人,獠牙明明已经卡住了猎物的哽嗓咽喉,却唯独刹那间就没了咬下去的力气。这种无力感让他愈加恼火,可这些错综复杂的恼火,他半点都发泄不出来。
眼一闭,手一松,他把念真放开了。
而后,他转身,大步走出了院门口。
当天,念真被关进了柴房。
两个匪兵小心翼翼把他安置好,连声说着“二哥,对不住了”,又偷偷劝了他几句之后,离开阴暗的屋子,锁上了门。
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念真整个人也突然冷静下来了。
他觉得,就算现在有了机会,他也不打算再逃走,赫然间天赐的一般灌注到全身的胆量让他觉得再发生什么都没得可怕了。
不过就是禁闭,不过就是一死,怕什么,他又没有做错。
他的确什么都没有做错……
寨子里,传消息总是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压寨“夫人”被打入冷宫的事儿,就钻到了冯二小姐耳朵里。
“冯临川!你有病啊?!”马上就气冲冲跑过来讨伐的冯溪蝶指着大哥的鼻子就骂开了,“你以为你这是养个小猫小狗呢?!赏点儿鸡骨头鱼刺他就得屁颠屁颠围着你转?!你现在对付的是大活人!而且不是原来那种乐意对你抱腿捧脚的货色了!!你要是真宠他,有本事真心对他好一点儿啊!!动不动就耍你那个王八蛋脾气算什么能耐!!你还少冲我瞪眼!姑奶奶不吃你这套!过去你对他不好不关我事,可现在你带着他该见的都见了,他是什么身份山上弟兄也都清楚了,他是有分量有称谓的了你就不能再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哦,你现在知道对别人当真有多累了?该!老天爷就是用这个教训你呢!!有你耍混蛋那个工夫好好想想怎么将功补过吧你!!我告诉你啊,现在我就把念真放出来,你敢拦着我就一枪崩了你!你应该知道论枪法我比你强!把你崩了姑奶奶自己挑旗当大寨主!!!”
一股脑扔下这么一大堆话,气得满脸通红的冯二小姐转身迈步就直奔了柴房。
坐在院子里的冯临川,一语不发,但是气得快要夹不住手里的烟了。
反了……全都反了……
先是和尚跟他叫板,后是妹妹对他撒泼,一个宁可被关小黑屋也不肯听他的话,一个指着他鼻子骂他是混蛋王八蛋,可偏偏这两人一个打不来,一个打不得!
反了……全都反了……
放下这边冯老大如何憋气不说,另一边,柴房里,念真并没有被二小姐放出来。
“多谢二小姐替我说话。”冲着对方鞠了一躬,念真看着已经打开的房门摇了摇头。
“走吧,先去我那儿,等大哥什么时候想通了,亲自来找你,你再回去。”
想了想,念真还是拒绝了。
“他不可能亲自来的。”嘴角挑起一丝苦笑,念真又重新坐在一捆横躺着的木柴上,“更何况,我不想二小姐被迁怒。”
“迁怒?他敢!”哼了一声,冯溪蝶走上前,坐在念真旁边,“哎,你是不是觉得,让一个女的来救你,面子上过不去?”
“……那倒不是。”
“得了吧,你脸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了。”撇了撇嘴,二小姐指了指念真已经红起来的脸颊。
“总之,我呆在这儿就行。”
“那饭呢?”
“……要是二小姐方便的话,劳烦叫个人随便给我拿点干粮吧。”
“压寨夫人啃干馒头?成何体统。”
“我不是……”
“你怎么不是啊,对我大哥来说,你是独一份儿的压寨夫人。”突然笑了起来,冯溪蝶靠着背后的柴火垛,翘起二郎腿,“要说,我大哥虽说是个混蛋脾气,可我还真是头一回见他对谁这么上心。”
“上心?”
“嗯,他心里烦的都快疯了,我看得出来。”
“……烦我。”
“不是烦你,是烦他自己。”
“……”
“他是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就是拿你没辙。”
“哪来的没辙,不是已经关在这儿了吗。”
“要是以往有人敢这么对他,现在早就埋了。”
二小姐一句话,说得刚才还在苦笑的念真一下子收敛了表情。
他想起来了。
第一次相遇时,冯临川简简单单就枪毙了两个不听他话的匪兵,那是千真万确发生过的事儿……
“管寨子,他一绝,可对付人心,他还不如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没真心喜欢过谁,所以现在,他因为你,就彻底乱了营了。”
念真听见了喜欢二字,他是真的听见了。
可……
“我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新鲜玩物而已吧。”
“玩物?”再次笑起来,冯溪蝶大大咧咧搭住念真的肩膀,“你大概不知道吧,要是一座山头的老大,带着一个人见了所有头头脑脑,还摆了酒席,杀猪宰羊,让全寨子的弟兄喝酒吃肉痛痛快快闹腾一场,那就等于是把山头削下一半儿来给了这个人。说得再严重点儿,是把自己性命也分了一半一块儿给了。他让山上弟兄叫你一声二哥,所有人就会把你看得和他一样重,你出了事儿,弟兄们就是赔了自己的命,也得护着你。你活着一天,他就不能再找别人,你没罪过大到让寨子全军覆没,他就不能打你骂你。这就是土匪的道义,冯家寨不是北京城,冯家寨是有矩可循,有理可讲的地方。他把你关起来,是他不对,所以,我不管怎么骂他,他也没道理还口,就是这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