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从完全睡不着到完全睡着,念真耗费了大约半个时辰。
而究其他最终还是睡着了的原因,大概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正如冯临川所说的那样。
温泉泡累了。
泡澡,果然是让人很容易浑身发软的。
于是,就算裤带被解开,就算那只解开了他裤带之后就始终贴在他腰间不肯离开的手在爱抚一般摩挲着他的皮肤,到最后,他还是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慢慢放松了精神。
他睡着了,睡了一夜。
那一夜,冯临川始终抱着他,不知是喜欢他身上的温暖,还是单纯的怕他跑了。
第二天早晨,念真醒过来时,身旁已经没了人影。
他怀揣着紧张翻身起床,看见的是桌上留给他的早饭。门外匪兵听见屋里有动静,推门进来,告诉他,冯老大就在马棚等他,让他吃过饭后过去。
念真如何惴惴不安中吃了这顿饭暂且不提,另一方面,冯临川现在确实正在马棚。
“大哥,真要送他去?”何敬山有点不踏实。
“嗯。”
“到净云寺,得一天一夜吧。”
“差不多。”
“那再加上回来,就得三天。”
“老三,我不在的这几天,山上你多照顾照顾。”
“那是没的说,这一路上,你也多加小心。”
“得了,溪蝶满世界疯跑你们都不担心,我下山一趟,反而千叮咛万嘱咐了?”冯临川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何敬山的肩头,“放心,保证囫囵个儿回来。”
“总之,多加小心吧。”
“老三,咱们是匪,匪要是在外头出了人命闪失,那还不让人笑死。”轻松自在说着笑话,冯临川亲自固定好青骢马背上的马鞍,“我说,以往我下山,也没见你这么操心,这回是怎么了?”
“哦,其实,也没什么……”冯临川挑起嘴角叹了口气,“就是觉着,为一个和尚……”
“不值当?”
“倒也谈不上。”何敬山有点无奈,“从没见你这样过,觉得新鲜罢了。”
“何止是你,我自己都觉得新鲜。”突然笑出声来,冯临川顺好马缰绳,本想跟何敬山再聊两句,却突然看见念真正往这边走过来。
微微低着头,穿着那身僧袍,怀里抱着一个包袱。
念真一直走到和冯临川相距七八步远时停了下来,一语不发,但是抬起眼来看了对方一下。
那匪首,又换了一身衣裳。
这次,那男人收拾得格外利索,拷绸的裤褂换成了棕褐色的麻布料子,腰间扎着板儿带,脚下穿着布鞋,白鞋底,白袜子,再加上腰带上挂着的那条白手巾,俨然就是个外出赶路的打扮。
“来得正是时候。”那匪首笑了笑,打量了一下一身僧袍的年轻男人,“包袱里是经书?”
“嗯。”念真点了点头。
“饭吃了?”
“吃了。”
“行,那就走吧。”拉着马缰绳,拽着仍旧有点不配合的青骢马,冯临川将之交到对方手里,“你骑着‘小青’。”
看见那不久前刚把自己颠了个七荤八素的马匹,念真心里暗暗打了个冷战。他皱着眉接过缰绳,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好。
“摸摸马脖子和鼻梁,跟它亲近亲近。”
念真听着那样的指点,虽不大情愿,还是一点点伸了手过去。他将指头拂过青骢马的鬃毛,又摸了摸那直挺的鼻梁。马儿令他意外的微微低下了头,那样子颇像是在对他行礼。
也下意识的冲着马低了个头,念真在听见另一串马蹄声响时抬头去看,发现冯临川正骑着那匹大白马走过来。
“老三,家里就交给你了。”冲着何敬山最后交待了一句,冯临川冲着念真说了声“上马,走!”。
说实话,念真几乎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爬到马背上的,但他照例凭本能攥紧了马缰绳,脚蹬在马镫里,一点也不敢松懈。
“坐稳了?”冯临川看似挺高兴的扫了念真一眼,而后还不等对方回答,就抖了一下缰绳,催马往前走。
还是老样子,青马自然而然跟在白马后头,一起往山下走去。
“小青最开始,原本是不跟着白娘娘走的。”坐在马背上,就好像聊家常一样,冯临川开了口,“她从打还是小马驹儿的时候,就脾气暴躁,谁都不放在眼里。马棚里别的马都不敢惹她,直到有一回,她跟白娘娘挑衅,结果让白娘娘抬起前腿,照着脸上就是一脚。挺俊俏的一张脸,当时就让铁马掌开了个血口子,一个多月才痊愈。从那儿之后,小青就服了白娘娘,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白娘娘有了是非,她是头一个急眼的。”
念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这样的传奇故事对他来说足够新鲜,生灵之间单纯的臣服与追随也让他多多少少有几分感慨。
“再后来,白娘娘跟‘许仙’好上了,小青一直就看着不顺眼。直到有一回,许仙跟小青套近乎,让小青尥了个蹶子,一脚踢断了下巴骨,又一脚踢裂了天灵盖,死球的了。”
“那许仙,也是马?”听到这里,念真终于忍不住问了。
“驴。”冯临川答得很快,“几个弟兄抢上山来的一头驴,喂熟了,能拉磨,就是懒点儿。它死了之后,山上弟兄吃了挺长时间的驴肉火烧。”
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无奈,念真没了言语,冯临川反而不知怎的突然笑起来了。
“倒也好,本身我就烦它。”
“它又没有罪过。”
“姐夫调戏小姨子,还叫没罪过?”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它不过只是牲畜而已,不能让他和人一样三纲五常……”
“你这是打算说教我?”斜着眼瞟了一下那和尚,冯临川在看到对方脸上突然僵住的表情,和一下子低下头去的动作时,忍着没有笑出来。
彼此间保持着微妙的沉默,就这么一同下山去了。
两匹马出了山林,上了大路。
念真抬起眼来,看了看大路旁边的一条浅河,以及河那头的另外一座山。
他并不知道,就在林木间,还有人正在看着他。远远的,目光炯炯,就像是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猎物的山狼。
第十八章
远观的人,起初念真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直到横空一声哨响,让他心里一惊。
“别害怕,这是东山头的口哨。”听了听那哨音,冯临川悠然自得照例坐在马背上慢慢前行,“东山头竹林一大片,他们的口哨都是竹子的。刚才那一声,是通报山上弟兄,西山口有人路过,江湖朋友,莫劫放行。”
听着那样的话,不知怎的竟然放下心来,念真轻轻叹了口气。
“东山头是独穆狼的地盘,差不多五六年前,独穆狼接替了原来的老大,开始带着他的弟兄‘做生意’。这人心狠手辣,绝不留活口,但是对自己人从来关爱有加。我冯家寨是靠规矩服人,他是靠情义。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冯临川以余光看着东边的大片山林,表情略微有几分复杂。而听他描述的念真,似乎情绪更浮动。
“……独目狼,是……绰号?”
“当然是绰号,这人姓穆,做事儿做的绝,下手狠,可为人又仗义,原来的山头老大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姓穆?”听见冯临川的解释,念真突然心头一颤,下意识的勒了一下马缰绳,青骢马不悦的甩了甩头,脚步却不曾停下。念真赶快定了定神,在冯临川转头看他之前改了口,“那……与眼目无关了?”
“哦,有关系,他是个‘独眼龙’。”
“……”
“听说是当年下山做生意时候遇上了对手,让人伤了左眼,后来就瞎了。不过,倒是也不影响他什么,反而更狠毒了。而且他从来不用枪,都是手里一把砍刀干活……想什么呢?”冯临川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念真一直低着头若有所思,便停了下来。
“不,没……”摇了摇头,念真没有回答,他下意识的想去捻腕子上的念珠,可手伸过去了,才想起那念珠早就不在了。
心里郁郁寡欢起来,念真收回指头,只顾牢牢攥着马缰。
而就在他身后,一点点拉开距离的东山头上,冯临川刚刚谈论过的独穆狼,正坐在竹林里,喝着茶,闭着眼,听着耳畔的风声。
看上去至多三十上下的模样,有棱有角的一张脸,皮肤略有点缺乏血色的苍白。一身纯白的棉布裤褂,扣子扣得规矩,袖子卷得利索。脚下一双黑布鞋,结实却称不上彪悍的手臂从袖口露出来,若不是看得见那手臂上的疤痕,此人怎么看都更像是个普通生意人而并非土匪。
他叫穆绍勋。
十年前,他落草为寇,上了东山头。六年前,他接了前任老大的班,统领整班人马。手下人对他独穆狼是又敬又怕,敬的,是他对自己兄弟的情义和对江湖朋友的仗义,怕的,是他下手的狠毒程度。
穆绍勋杀人越货是没有规矩可讲的,遇上了,只要西山口的人没先下手,他就志在必得。而且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不留。对他来说,留活口,反而是罪孽。
“都‘结果’了,死在一块儿,是件好事,也免得余生夜夜做恶梦。”
手下的弟兄们,谁都记得穆绍勋是如何在杀人之后,边擦着刀背上的血迹,边那样开口的。
他不给刀下鬼下葬,从来都是把尸首直接抬回山上,然后扔进山沟。
谁都说,东山头的野狗,个个儿长得像红眼睛的狼,因为它们是吃死尸活着的。
不过,穆绍勋不在乎这些,他并不以此为乐,但他真的不在乎。
“二哥。”一串踩着落叶的脚步声过后,一身黑衣的匪兵站在穆绍勋面前。
“嗯?”应了一声,靠在藤椅背上的男人睁开了眼,“怎么着,我刚才听见你们的哨响,是西山口的人路过?”
“啊,是。”
“做买卖,还是别的?”
“应该是下山办事吧。”
“哦。”
“那个,有个骑白马的,看样子,是冯瘸子。”
穆绍勋一愣,而后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哼了一声。
“说什么呢,那是冯寨主。”
“是,冯寨主。”
“就他一个?”
“还跟着一个……和尚。”
“和尚?”听见那两个字,突然皱了皱眉,穆绍勋抬手从旁边的木桌上抄起自己的黑色眼罩,遮住瞳孔已是暗灰色的左眼,而后站起身,“真和尚假和尚?”
“看不出来,骑着一匹青马,俩人往北去了。”
“……嗯,知道了。”没有再多问别的,穆绍勋沉默片刻后点了个头,又重新坐回去了,“这冯瘸子,搞的什么鬼。”
“二哥,是冯寨主。”
“是是,寨主寨主。”用还看得见东西的左眼给了对方一个看似不耐烦的眼神,穆绍勋在手下嘿嘿的憨笑声中摆了摆手,“得,你先忙你的去吧,要是再有消息,赶紧告诉我。”
“哎,知道了。”连忙答应着,那匪兵转身离开了竹林。
端着盖碗,慢慢喝着茶的穆绍勋,那并未遮起来的右眼低垂着,睫毛下头,却是透出几分别样的目光。
暂且放下心里有事的独穆狼不提,忙着赶路的冯临川和念真,在正午时分,终于走进了一个不大的村镇。
被带进一个临街的铺子吃了碗素面,念真本想继续赶路,冯临川却不答应。
“急的什么。”那男人靠在桌子边上,侧脸看着窗外的绿意。
“早点送到了,免得途中有什么是非。”念真还想劝说对方继续赶路,但冯临川回过脸来,却只是在饶有兴致看他脸上映着的窗外树荫而已。
“有我在,没是非。”简简单单就把对方的忧虑给说了个一文不值,冯临川拿起筷子,夹着一颗炸花生米,稍稍一用巧劲儿,那油亮的下酒菜就啪的一声,弹在了念真额头的戒疤上。
紧跟着,那恶作剧的男人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也不管对面的和尚有多恼火。
念真意识到,自己是没办法了。
现如今,若是逃了,怕是会落得更悲惨的境地,还不如忍一忍,配合一下这土匪头子的脚步。只要经文平安送到净云寺,他便了却了一桩心愿,别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又如坐针毡一般在小铺子里忍耐了一会儿,冯临川才终于结账。两人再度上马启程,大约又走了两三个时辰,经过了一些田畴一些小路一些稀疏零落的人家,眼前总算出现了略显热闹的一个镇子。
净云寺,就在这个镇子的东北角。知道这一点的念真,心里渐渐控制不住的开始紧张起来。
第十九章
净云寺并不大,然而庄严肃穆。整体建筑修得规整干净,朱红色的山门敞开着一半,偶尔能听见隐约的木鱼声。
念真站在门口,正在等里面的人出来。
冯临川就站在他旁边,嘴里叼着烟,手上牵着两匹马。他并不说话,并不过问什么,只是陪念真一同等着。
不多时,从寺院里头,走出来几个和尚,为首的约有个六十上下,白白净净,面色红润。老和尚见了念真,连忙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不知法天寺高僧驾到,有失远迎,当面赎罪。”
“岂敢岂敢,方丈礼重了。”赶紧把老和尚扶起来,念真将手中包袱交到对方手上,“方丈,这是佛宝金刚经,按照您与我师父之约,现在转交给净云寺保管,请收好。”
“是是是,多谢多谢。”手腕略微颤抖着接过包袱,老和尚并未打开,而是交给旁边一个中年僧人,“净怀,先拿回去好生保管。”
被叫做净怀的和尚接过包袱,朝念真施了一礼之后转身往禅房方向走去,那方丈则将视线投在念真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冯临川身上。
“这……请问,那位施主,是否与您同来?”
念真回头看了一眼冯临川,略低下头,说了声“是”。
那匪首便挑起嘴角来了。
“那,请问您是……”
见那老和尚冲着自己试探一般开口,冯临川点了个头,开口道:“我是他的护卫罢了。”
“护卫?”
“江湖偶遇,护送一程。”
“方丈。”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念真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紧锣密鼓,“天色已晚,请问,可否容我借宿一夜,明早再走?”
“当然当然,这几日知道金刚经要送到,我早就让寺里小僧打扫出两间僻静禅房了。只是……不曾料到智海禅师并未一同前来,恕我直言,莫不是身体不适?”
问到这里,念真心头一颤,鼻子有几分发酸了。
智海,他的师父,法天寺的主持,出家五十年,虔诚无比,一心向佛,到最后,却在送经路上命丧黄泉。
这要让他如何说得出口啊……
“我师父他……”只说了四个字,便卡住了,念真低头躲闪着对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