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瞪视的雅公子却仍旧气定神闲,修长的手指拂开衣袖,缓缓添上了一杯新茶,低垂的双眸如镜湖般潋滟,唇瓣微启,溢出一声悠然笑语:“倒是姬某考虑不周了,应当给洛岛主译成鲛人的文字才是。”
银黑色的双眸瞪得更加圆溜了,洛倾城轻哼一声,似在气恼他的明知故问。
姬肆雅轻笑着摇了摇头,信手拈起一册书籍,柔声说道:“姬家收藏的功法说来种类繁多,也不外乎是招式的演变,就实质而言相差不大。这桌上的秘籍,每一册都对应了一类兵器,洛岛主若是有兴趣,大可坐此聆听,姬某必当细细道来。”
“你手上拿的这本是什么?”洛倾城指着书页上的大字抬了抬下巴。
“栖木回春,这一册既是功法,又是曲谱。”
当最后一线夕阳也落下,香溪客栈门前挂着的灯笼便点亮起来,此刻正逢饭点,不论是大堂还是雅间,皆是座无虚席,极为热闹。老掌柜乐呵呵地拨着算盘记账,店小二拎了茶壶来回伺候着,听着客人们谈论前日里惜芳宴上评出的天下第一人,这儿听一句,那儿说一句,接话接得是不亦乐乎。
二楼的一座雅间内,靠窗的四方桌旁,面对面坐了两个年轻公子,面如冠玉,锦衣华服,一位英气逼人,一位温和儒雅,看那风华气度,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想不到这段时日,香溪镇上竟比传言的还要热闹,若不是预先定下了上房,怕是得露宿街头了!”那名英俊的公子朝着窗外打量了一眼,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言语间不无感慨。
“以贤弟的人脉关系,不论如何也到不了露宿街头的境地吧?”儒雅的那名公子慢慢品着杯中酒,随后笑着打趣道。
“人脉关系这种事儿终究是做不得准的,世人皆是拜高踩低之徒,洒脱其间者寥寥无几!”英俊的公子摇头叹息了一番,忽而收回了视线,话锋一转,语气诚然,“不过杜兄绝对是那少数人中的一位,算起来,你我相识也足有十年,此间起起伏伏,唯有你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时至今日,愚弟始终觉得,能够结识杜兄,实乃生平一大幸事!”
“愚兄又何尝不是?”儒雅的公子畅然一笑。
随后两人心照不宣,互敬一杯酒,一口饮尽。
片刻之后,儒雅的公子有些怅然道:“可惜路上耽搁了时日,错过了惜芳宴。听闻今年的惜芳宴极为与众不同,说是精彩纷呈也不为过,未能亲眼所见,着实遗憾。”
英俊的公子闻言应道:“这惜芳宴的事,我在途中倒是也听了些,似乎最后一轮的角逐改成了品评天下第一人,四大家族的少年才俊皆是榜上有名,说起来倒也实至名归。不过后面又出来了第五个人,并且比起其余的四位来,倒是这第五人的呼声更高一些,愚弟也有些弄不明白呢!”
“贤弟说的定是那仙客岛的洛岛主了!”儒雅的公子点头接话,“说来愚兄倒是也好奇这位洛岛主的容貌究竟是如何出色,竟能让全天下的才子封他第一绝色的称号!”
“表象之流向来做不得数,杜兄与其琢磨这个,倒不如想想烬先生会演出哪一部话本?”
“这倒也是,不过说起烬先生的话本,这一年来……”
刚刚那番“表象之流”的见地正巧被站在门口的店小二听在耳里,想到那位神仙般救了众人的恩人被这两人如此贬低,小二哥的心里就有些不服气了,连敲门声都大上了许多。然后,里头候着的下人一开门便看到店小二冷着一张面孔,端着酒菜,杀气腾腾地冲到桌边,又重重地放下。
两位公子被震了一震,谈话中断,疑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到店小二身上。
小二哥见状清了清嗓子,对着两人郑重说道:“人家洛岛主才不是什么表象之流,那可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厉害着呢!”
“是吗?说得像你亲眼见过这位洛岛主似的。”英俊的公子挥去被打扰的不悦,刻意地反问来引导店小二将话说全。
“我就是亲眼见过的!那可是店里发生的大事儿,好些个客人都瞧见的!”店小二握了握拳,激动得嗓门都大了起来,“就在惜芳宴的那天,客栈里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夫人,和她那丫鬟简直就是两灾星,一言不合就招了个什么鬼魂出来,要把客栈里的人都杀了。不是我吹牛,当时的情形可险了,要不是洛岛主出手相助,小二我今天就是个死人了!要说这洛岛主有多好看,那可就是天上的神仙呐!小二我才疏学浅,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店小二越说越来了兴致,话匣子一开是怎么都收不住了,压根没有注意这两位公子在他提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夫人的时候,面色就沉了下来,并且一个比一个难看。
儒雅的公子忍不住打断店小二的滔滔不绝:“你可知那位夫人的名讳?”
“那位夫人的名讳?”店小二愣了愣,有些转不过弯来,不是在说洛岛主么?怎么就给扯到那位夫人身上去了?
见他不答话,那名英俊的公子目露期许之色,试探道:“你不清楚她的名讳也无妨,只需告知那位夫人是否已经离开?”
听到这话,店小二猛然回神,忿忿道:“她离开倒是好了,省得闹得客栈里乌烟瘴气的!她和她那丫鬟真不知是什么出身,整天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把客栈当自己家里似的。我们这香溪客栈,虽说只有镇上一家,可在灏湮大陆上也是有些名气的吧?名门闺秀招呼得也不算少了,就是陌家的那些表亲小姐们,见过的也有不少,哪个有她这样的派头?公子要问她的名讳,我还真不清楚,反正一提及出身,那位夫人除了强调身份高贵,其他的三缄其口,她家那丫鬟倒是叫珠儿来着。”
“珠儿……看来真的是嫣然……”儒雅的公子皱着眉头叹气。
而英俊的公子眸中的期许消散得一干二净,面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这……两位公子认识那夫人?”店小二一脸诧异,但还没等他得到回答,走廊里一阵噼里啪啦,奔走的脚步声夹着哭嚎清晰地传来。
“小二哥,您赶紧过去看看吧,那个什么夫人又和烬先生她们杠上了,还把绛雪小姐给弄伤了!”
客栈后院的上房比起人来人往的通铺,本来该是清净许多的,而当洛倾城踏足其间时,看到的却是走廊上人头攒动的景象。
最里边靠窗的房舍前,卿烬反剪着双手站定,仍旧是一身黑纱装束,斗笠与面纱遮盖了容颜看不出神色,但那浑身散发出的气势,却叫人不寒而栗。相邻的房舍前,一人推门而出,愁容满面,一身蓝色劲装,正是婓澜。
再过去的那一间房,门前站了两人,一位是那彩衣华服的夫人,只见她昂着下巴,觑着眼睛,一副天大地大她最大的模样。站在她身后双手叉腰的小丫鬟,同样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不是珠儿又是哪位?
在那对主仆的对门,冰儿与含烟同样站在门口,相持不下。看冰儿憋红了一张俏脸,似要忍不住上前理论,好歹被含烟给拉住了。
因着这番动静,同一层楼里尚在房中的客人们也多站到了外头,看看是出了什么状况。
看到婓澜出门,卿烬立即关切道:“绛雪怎样了?”
“不太好,半个身子都被烫伤了,脸也给毁了,正疼得厉害呢!”婓澜愁眉不展道。
卿烬闻言叹息一声,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珠儿见状幸灾乐祸道:“活该,谁叫她敢和夫人相争!我们夫人的身份,是她这种下贱的戏子能冲撞的么?这不报应来了!”
17.所谓夫人
“报应?”婓澜气急反笑,“你这罪魁祸首居然敢说出这两个字,绛雪会被烫伤,还不是你给弄出来的!”
“关我什么事儿?”珠儿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她会搞成这样全是她自找的,不掂量着身份尽做些越矩的事,老天爷可都看着呢!”
“是啊,老天爷都看着呢!”卿烬冷笑一声,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这对主仆面前站定,话音中透着彻骨的寒意,“多行不义,我倒要看看,先被天道给收拾了的会是谁!”
“你,你放肆!”珠儿横眉竖目,“居然敢在我们夫人面前如此说话!”
“夫人?”卿烬刻意提高了声量,讽刺意味表露无遗,“呵,所谓的夫人不过就是个笑话,真当我不清楚你们两个的身份么?”
“你胡说什么!”那位夫人面色一白,立即挑眉驳斥道,“本夫人的身份是你这种人可以质疑的么?”
“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又如何?”卿烬步步紧逼,毫不相让,“我卿烬凭着一只笔,写尽人间事,虽无大作为,也算在灏湮大陆上扬名了。就是那些豪门贵胄,世家子弟见了,也都客客气气称呼我一声烬先生。倒不知你这位夫人又是以何种立场,何种身份来对我指手画脚?就凭着你那不伦不类的身份么?”
“你,你,你才不伦不类呢!什么烬先生男不男女不女的!”珠儿咬牙切齿,看着自家夫人被戳到了痛处,魂不守舍的模样,又忙道,“夫人,咱们不和这种下等人一般见识!您先回房里歇着去,由奴婢周旋着已经够抬举她们了!”
“下等人?你当你们主仆两个又有多高贵?”看着那位夫人就要回房,卿烬冷声叫住她,“怎么,现在知道怕了?呵,想回避已经晚了,真当我卿烬也是个好脾气的,仍由你们搓圆捏扁么?动了我身边的人还想着全身而退,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今日我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你们那所谓的高贵身份!”
“我们夫人千金贵体,这身份名正言顺的,哪由得你揭穿不揭穿?”珠儿梗着脖子嘴硬道。
“名正言顺?若真的名正言顺又怎会沦为全帝都的笑柄?”面纱下透出的视线宛如利刃,狠狠扫过眼前的这对主仆,卿烬嗤笑着扬声道,“诸位,你们眼前的这位夫人姓杜,名嫣然,出自丞相府,身份倒也算得上高贵。不过近两年杜丞相日趋势弱,凭着相府千金的身份也掂不起什么风浪!”
“杜嫣然?”住客中有人听了,忍不住惊讶出声,“莫非就是那个一直缠着七王爷的杜小姐?”
“张兄,你有听过这位夫人的传闻?对了,你家住帝都,烬先生适才也说这位夫人是全帝都的笑柄,如此出名,你自然就是听过的。赶紧说说这位夫人究竟是什么人物?”
“人物,这位夫人倒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那样死乞白赖,毫无礼义廉耻……你要听些别的,咱们等私底下再说,先听先生将话说完吧!”
“也是,也是,一时不察打扰到先生了,实在抱歉!”
“无妨,”卿烬摆了摆手,语调柔和了些,转向那对主仆的时候,又再次变得凌厉,“如此一来既是有了人证,你们两个就是要抵赖也推脱不得!正如先前所说,这位杜小姐的出身也没什么好议论了,重要的还是这个夫人的称呼!”
“众所周知,夫人乃是对已婚嫁的女子的称呼,而这位杜小姐仍旧待字闺中。就像这位张姓兄台所言,杜小姐的心上人是七王爷,可惜就算是嫁入皇室,皇族中又何时添过夫人的封号?这两字若不是她恬不知耻自封的,还能如何?”
“张兄,实在是想不到啊,世间竟还有如此厚颜的女子?”
“岂止是想不到,烬先生所言已经是极为客气的了!这些话在帝都也不是什么秘密,玖瑶城的男女老少都知道的很清楚,这位杜小姐除了恬不知耻外,更加的蛇蝎心肠,狼子野心!说起来这位杜小姐也只是丞相府的表亲,冠上了杜家的姓氏罢了,杜家原先还有位嫡亲的大小姐,在两年前嫁与七王爷当了正妃,那可是钦天监卜卦定下的天作之合啊!”
“可惜人家和乐的日子没过多久,这位杜小姐就插足了进去,也不知她使的什么手段,逼走了七王妃不说,还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若不是飞花楼放出消息,揭穿了她的阴谋,所有人都还被她蒙在鼓里呢!有的人就是没脸没皮吧,都没到她这种地步的,心计被揭破了也无所谓,还一天到晚缠着七王爷不放,硬要别人称呼她什么夫人,真是狗屁的夫人!”
“狗屁,你们才是狗屁!”珠儿气急败坏道,“你们这些外人知道什么,明明我们夫人才是……”
“好了珠儿,和这群下作之人费什么口舌!”那位夫人,也就是杜嫣然低斥一声,目露凶狠之色,掌心一动,再次取出一枚英魂令,口中哼道,“既然你们要找死,本夫人自然会成全。别当我不清楚,这几日住下来,有些事本夫人可看得明明白白,不管是那叛徒还是那多管闲事的,早都不在这里了,这一回,可没人再来救你们这几条贱命!”
说罢,手中令牌就要捏下,动作却堪堪停在了那里。
“夫人,您不是要教训他们的么?怎么……”珠儿在一旁焦急地撺掇,却在看到走廊深处缓步而来的那道人影时,嘴里的话全部吞了下去。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胶着在那一处,定格在那位雪衣人的身上,有惊叹,有呆滞,有迷魂,有神往,排遣不去,挥散不开。
“是是是是是洛岛主,真的是洛岛主啊!”一人忽然结巴着叫出声,瞬即人群中便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喧哗吵闹的声响似要将客栈的屋顶掀翻。
“没错,没错,我也认不出来了,就是惜芳宴上见到的洛岛主!”
“第一绝色,第一绝色啊……”
“绝代无颜比,色界谁人知。小生总算是明白这两句诗是如何作出来的了……”
洛倾城翩然越过那群激动得语无伦次之人,完全没有理会的打算。他是在看到英魂令的瞬间显出的身形,比起令牌捏碎后,与其中的幽魂对决,他对那枚尚且完整的,能够封印魂魄的令牌有着更大的兴趣。
“夫人,您赶紧把幽魂给放出来呀,咱们两个人可对付不了他啊!”珠儿慌乱道。
“蠢材!”杜嫣然狠狠得瞪了珠儿一眼,要是能这么做,她早就把幽魂给招出来了,无奈双手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完全动作不了!眼看着洛倾城越来越逼近,她的心里更加乱成了一团,色厉内荏道,“你要是敢动手,本夫人就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都变成鬼了又怎么不放过我?你又不是玄青,魂魄一点力量都没有……”洛倾城说着,轻描淡写得瞥了她一眼,顺手将她掌心的令牌抽走,唇角微弯,勾起一丝充满兴味的笑容,“我的了。”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无比的顺理成章,无比的理所当然。
杜嫣然气得险些就要吐血,恨不得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诅咒过去。但一想连最后的底牌都到了别人手里,而这一位又是连幽魂都奈何不了的存在。她虽矜傲娇纵,却也是惜命之人,实力悬殊之下,她硬是憋死了都不再吐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蹬蹬蹬的上楼声传到众人耳里,下一刻便见到店小二从楼道里疾奔过来,满头的大汗来不及擦上一擦,一口气扑到杜嫣然跟前,哭丧着脸嚎道:
“我说这位夫人啊,您能消停些不?咱们客栈小门小户的,真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