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殿下的好不行,父皇的冷厉不行,兄弟的热情不行,爱人的爱也不行。
他深陷在泥淖里,他爬不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才是最好的。
他恨他母亲,可是他又爱她,他爱他父亲,却又忍不住憎恶,他想和临水好好的,可是他又忍不住去算计,甚至他想跟青君好好过日子,可是他又会想着报仇。
他分裂出墓陵,分割出他最邪恶的一面,他以为墓陵会一团糟糕,会恶心的要命,可是墓陵干净的像水,那样清清澈澈。
问题只是出在他身上,他的心里有一个洞,除了他自己,谁也填不满。
可是他找不到填补的东西。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在哭,哭声哀哀,像是死亡,而他袖手旁观,毫无办法。
“睡的好么?”他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碧绿的眼睛,与他的一样的颜色,却充满了笑意。
那张脸太熟悉了,英挺坚硬,他愣了足足几分钟,才反应过来。
“你没死。”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激动的手舞足蹈,喉咙像是被噎住了,“你没死!”
他只记得他死了,而他晕倒了,指挥就不知道了。
“没死啊。”他父亲轻轻地笑,“骗你玩的。”
一种浓烈的愤怒从碧火的心里挤出,可是他又觉得高兴,他没死,他没死,他想,他没死。
真好啊,真好。
他有点哽咽,又有点高兴。
“真是小孩子。”他父亲摸摸他的脑袋,有点嘲讽,“起来吧。”
碧火点点头,第一次这么乖,他有很多话想问,可是他又不知道问什么,于是他梳理了一下思路,慢慢地问:“你没死?而且你也不打算杀执羽君是么?啊,我是说,其实你也是在乎他的是么?”
魔君慢慢地笑了,还是摸着他的头:“真是小呆瓜,我当然也在乎他的,他是我哥哥啊,我怎么会杀他呢?你想多了。”他很和善地笑,英俊的脸上春风和煦,诚恳地保证,“你要相信你爹啊。”
放在头上的手很热,很舒服,可是……
这……这不是魔君,碧火想,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魔君每天跟他在一起,必定是温文软语,可是他知道,魔君几乎很少跟他讲话,多数时候只是看着他。
其实……魔君也不像侍君们想的那么爱他,碧火常常想,魔君只是透过他在回想。
他有时候会想,其实如果魔君愿意多跟他讲讲话的话,他会很喜欢魔君的,毕竟这是他父亲啊。
“你不是他,你是谁?”
碧火用力推开他,额头上青筋毕现:“说,你是谁?”
魔君永远不会跟他罗罗嗦嗦说一通,他父亲一般只是看着他笑笑,很少回答他问题,就算回答,也是平铺直叙,不带有感情。
他一手拔剑,用力按住后者的脖子:“你是谁,真的魔君呢?
“虽然看起来是失败了,不过我却忍不住高兴。”十三走进来,冰冷的脸上有了点点笑容,“起码你还没有失败到连你爹都认不出。”
碧火不敢抬头,他之所以会认出这个是假的,完全是因为意外。
其实真说外貌气质啥的,他完全分不出啊……
“他没事。”他要开口,十三却挥挥手,“不过伤的不轻,暂时沉睡了,我们需要一个假的。”
碧火舒了一口气。
“知道为什么他没事么?”十三却突然说,拍拍那个假的,示意他先下去。
碧火摇摇头。
“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你。”十三淡淡道,“他相信你,无可指摘,毕竟你是他儿子。可是我不相信你,所以我在他身上下了一道禁固咒,虽然他不以为意,不过还是同意了。”
碧火不敢指责,这不相信是正确的。
“我们最新得到的消息。”十三看他一眼,他是个艳丽的少年,从外貌看来,跟碧火也就差不多大,临水在他的时候,他还算温和,可是现在他就像一柄剑,锐利嗜血。
“执羽君已经带着幽冥要攻入魔界了。”
“不可能。”碧火反驳,“我从来不知道他想当魔君,我认识他很久了。”
“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些什么呢?”十三嘲讽地看着他,“你的好叔叔,一样的杀回来了,你怎么不去杀他啊,对他叫,二叔,那是你弟弟啊,你不能杀他。”
碧火气的浑身颤抖,可是十三只是冰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太冷了,就像讽刺他之前那一剑一样,于是他毫无办法拔剑。
“你不小了。”十三说,“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拿刀上战场了,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已经出生了。”
“我也可以上战场。”碧火大声说,他跟着临花的时候,其实是去上过战场的,只是临花不允许他出手。
他的修为很足,他想,他与钦夜君临夜对峙过,他并不弱。
“我允许。”十三淡淡道,“你父亲也不允许,可是我允许。”
“啊?”碧火一愣。
“他已经沉睡了,现在这里由我负责。”十三摊手,“他比较弱智,以为你不上战场就能强大了,既然他那么弱智,我只能替他抉择了。”
碧火目瞪口呆,他跟了十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少年对他父亲衷心的让他厌烦,但是现在,他却陡然发现,其实十三一点点都不规矩。
这个妖怪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吧?他想。
“下午我会带你出战。”十三不理他鬼鬼祟祟的眼神,只是帮他整理衣服,蹲下去找鞋子,“你变成魔君的样子,你爹向来不亲近侍君,除了我不会有别的妖怪看穿的。”
碧火有点犹豫,他想,上战场,难道是对着执羽君?
可是他不想跟执羽君打,而且他也不相信,执羽君会做出这种事情。
“只是上战场,我指挥,你坐镇。”十三看穿了他,皱起眉头,半跪着帮他穿鞋子,他们明明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可是十三气势比他足多了,“没要你跟执羽君打。”
这样说,碧火放心多了,用力点了点头,捏紧了手中的剑。
“那就这样。”十三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有时候逼迫是为了保护,有时候死亡是为了复生,所以你耐心看着就好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你要相信,你父亲很爱你,就像你爱你的叔叔们一样。”
大雨过后,风平浪静,彩虹初霁,总是格外绚烂。
临花早上起来的时候,手机已经完全没电了,他把那玩意儿放在口袋里,身边的墓陵已经离开了。
应该弄点儿早饭吃吃,他盘算着,昨天晚饭没吃,他现在已经完全像个人类了,热爱一切事物。
曜奕大步踏进来,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
“还记得你的盟约么?”
幽冥王大声问,配合着脸上的桃红,有种不祥的感觉,可是临花只是微笑。
“记得。”
“那好。”曜奕大声道,“魔君死了,我们再续盟约,公主嫁给你,这次你不需要请命了,直接就可以答应我们了。”他顿了一下,脸上泛起一点笑意,“我们会亲自送你回魔界登位。”
临花安安静静地听完,慢慢地重复:“魔君死了?”
“是。”
幽冥王笑的很灿烂,他向来爱笑,可没有如此的绚烂的,就像这雨后天空。
一个人的死亡,本来该是件悲哀的事情,可是却会有很多人高兴,临花想,就像他母亲,就像他父皇,就像临水。
不知道他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不高兴,还是所有人都在高兴。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我的消息源泉。”曜奕避开问题,轻松回答,“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准备回家了。”他用力拍拍临花的肩膀,“有我们的军队护送,他们不会不让你回去的。”
魔君早立了太子,驾崩了也该是太子登位,不过如果有幽冥王的军队护送他回去,再加上他昔日的声望,他还是能顺利干掉太子登位的,不过耐人寻味的,就是幽冥王的用心了。
幽冥王如此用心,甚至提前做好了准备,又送公主又送军队的,大概是想辅佐他为一个傀儡吧。
“好啊。”临花轻笑,“好啊。”
他想,这个计划原本就是计划好的,魔界那边有内奸,那时候他们想辅佐的是墓陵,只是计划突变,最终也一样达成了。
那个内奸啊……地位大概很高很高吧,他想,眯起眼睛想,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顺藤摸瓜出来。
“听说是太子刺杀的。”曜奕突然想起来,笑眯眯的,“他已经被关起来了,你回去,再不会有什么障碍的。”
他的直觉真不错,还真是碧火。
那个孩子一直这样,跟他大哥一样,傻的可悲。
他觉得心里疼了一下,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疼。
他想,以临水的能力,应该是没有死掉的,毕竟他没有感觉到灯灭了,每个皇子死掉,灯都会灭,他感觉不到灯灭,可是他想,临水大概会很疼很疼吧。
就像你养了一只小猫,那么用心对它,可是有一天,它为了一只野狗咬你一样。
他想,他父亲其实也不是那么了解他的。
他的心很空很空,可是还是有些东西的,他或许不太好,可是有些事情,他还是会执着地完成下去。
“这么听话?”曜奕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大概知道反正他翻不出花样来,也就不管了,大步走开了,“你准备一下,午后我就送你离开。”
80 宫墙春色共阶雨
就像是商量好的,幽冥王前脚走,墓陵后脚就进来了,临花本来还思忖着趁没出发补个回笼觉,却又被打碎了计划。
墓陵领着一帮侍女进来,端盏送衣的,一帮美人衣香鬓影,实则香艳无比。
“你大早就起来了,原来是去泡妞了。”临花嘀咕,眯眼笑了笑,“你上次说的,你留的两个特别的美人呢?”
他比划了一个细肢小蛮腰酥胸半露的姿势,被墓陵啪啪甩了几下。
“过来穿衣服。”墓陵翻了一个白眼,从紫金托盘里拎出一件衣服,那衣服是纯白的,轻盈盈的,轻薄的几乎能看穿。
“我不穿,不穿……”临花毛骨悚然,抵死反抗,墓陵举起拳头晃了晃,他就立刻闭嘴噤声了,开始老老实实穿衣服。
他向来喜欢穿鲜艳的眼神,鹅黄浓绿暗紫,却甚少穿这样的白衣,白的简洁的像是浆衣,挺括干净,却无一分修饰。
“你的衣服?”临花甩了甩袖子,大小正合适,“看不出你这么风骚。”
他一向觉得,只有临水那样风骚的才喜欢穿一身白,神气又干净,却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这么一面啊。
墓陵没好气地拍拍他的头:“不要乱动,这是战衣。”
每个男子总有他那么一件战衣,就像每个女子总有她那么一件嫁衣一样,或简洁或华贵,却是他们成年时,所能获得的第一份礼物。
说来好笑,他的战衣并不是父母给的,却是牡丹给的。
她生来华贵,给他做战衣却选择了最素净的赢珠锦,每一丝都是她亲手织出来的,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绣完了又用舌血在领口写上护身咒,一百零八字的护身咒,字字珠玑,滴滴心血,让她生生疼了月余不能讲话。
他用手轻轻领口,翻开来那里果然有滴滴鲜红,正是他上次遗失的战衣。
临花一时无语,墓陵也不理他,认真帮他编头发,结了一个窝心髻,将九龙玉冠细细地陇上去,对着镜子审视半晌,才满意点头。
“就这样了。”
临花跟他一起看镜子,觉得墓陵郑重的让他好笑,镜子中的脸并没有多变,纵然穿上了白衣,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不会发生一分钟变美人的事情啊。
不过……连战衣都翻出来了,或者他是真的小瞧了墓陵呢,这孩子其实一点点也不傻啊。
他站起来抻懒腰,墓陵亲手替他挽袖整装,试了试银盆里的水温,才点点头:“温度正好。”
对镜梳妆本是极其亲密的事情,临花这么大,除了青君再没如此亲近的,以前哪怕是牡丹蔷薇在,也只是选好衣物在屏风外等待,这都是在斑斓山养好的规矩,无论身份何等尊贵,都须亲力亲为。
“好像纨裤子弟。”临花摸着下巴笑,拍拍墓陵的脸蛋,“美人,笔墨伺候。”
墓陵劈手就是一巴掌,打的他脸颊发红:“不要胡闹。”他低声呵斥,“东西我已经带来了,只是有点奇怪。”他拧起眉梢,并不避讳一圈侍女,“你确定来得及么?这冒险太过,若是耽误了时辰……还是我来吧。”
墓陵的力气真不小,临花捂着脸默默垂泪,他在这里生活了近半月,看惯了墓陵蛮横无理,却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打的一天。
“你跟芙蓉一定很合得来。”他喃喃自语,墓陵一时没有听清,冷哼一声。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临花笑起来,又像春风一样和煦,“只是墓陵啊,你我分离一场,我也该给你留个念想啊。”他侧身吩咐侍女,“笔墨伺候。”
王宫的侍女总是不错的,纵然满脸疑云,还是乖乖地托了些素白的雪浪纸过来,逡逡皱皱的,却是上好的扇面纸张。
墓陵皱起眉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还是住了口,眼睁睁看着临花开了墨舔了笔写起字来,正是正午时分,这寝宫里还熏着香,像蜜水吐露,一片奢靡的香气,倒真像是临花说的纨裤子弟足风流了。
“写坏了。”临花拈着笔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写的只有四个,却拎着袖子足足看了半柱香,才遗憾地把笔扔下,“我果然写不出味道来。”
素白的扇面上,黑色的大字,交映在一起,端的是白的雪黑如墨,那三个字却也妩媚小巧,飘逸晶莹,却不知道临花在嫌弃什么。
“真是讨厌。”临花揉碎了扇面,又换了一张,提着笔,却写不下去。
阿银殿下笔墨丹青样样妩媚精致,教他写字也是,写不好就是竹板子乱打,他生性好强,日日刻苦,便将阿银殿下的文字学了个九成,他昔年去人间过了些时日,才知道这样媚邪的字体是上不得台面的。
父皇的字也是风流的,整个斑斓山唯有临水写得一手清俊嶙峋的遒劲字体,再之后便是那个凤行,也是帝王手笔,文字风骨铮铮笔走龙蛇,扇面题字神清气秀。
已经学成的字体,再刻意学别的,纵然有三四分神韵,但笔迹之间总能泄露出两三分,有种媚甜的味道,不是正途。
“为什么要揉了。”墓陵问他,有点不解,“挺好看的。”
临花揉揉鼻子:“不是那个味道,那几个字要……”他顿了顿,把那支邙管小纯毫递出去,“你来写写看。”
按道理说,墓陵的字体该跟他一样的,不过只是按道理罢了,这货完全跟自己不同。
墓陵看了他一会儿,也不推辞,拿过笔就写了起来,一气呵成,端的是行云流水。
“啧啧。”临花赞叹,墓陵的字不比他的精致,也不算清臒,却端正大气,很是不错。
“就这样吧。”他把扇面收起来,揣在怀里,往外看了看,“不是说午后就走么,怎么还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