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爱恨逍遥
青君挨着临水坐下去的时候,天地已经连成了一线,尽头处乌云徘徊,大朵大朵地翻卷着,像是茫茫荒原的枯草,绵长而苍凉。
他记得他很小的时候,人间便是这样的,四处荒野,那时候还没有四季之分,他御风而行,总是见到这些原野漠漠的景象。
那时候他是真小啊,伏羲还在,还没有因为人类与女娲翻脸,上古神龙还没堕落,所以毕方还火的好好的,浮黎还没有累死。
后来呢?后来主神们都消失了,连辅神都开始消逝了,共工去撞山了,少昊、陆吾都渐渐地沈眠了,再之后,连开明、离珠、金甲等四方神兽也不知所终了。
那样的记忆太久远,他几乎都消除了,等他恍然一悟的时候,他才发现,天庭里的上君已经寥寥无几了,连天帝都换成了后辈。
他晃神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很是想念那段日子,那时候他与开明交好,开明驮着他,四处乱走,他们去天之涯、海之角,抵达天之高处,海之穷处,水之深处、
其实只是因为觉得孤单了,青君想,他很久没有想起这么久的回忆了,但是现在便陡然全部记了起来。
他想,他只是喜欢那种四处游荡的日子,四处都是朋友,他从不怕寂寞。
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他捂着额头想,这是小辈们的天下了。
赤红的火翻滚着,像是潮水,一瞬间就将刚才的乌云染红了,赤红过后,绿色的珠子便慢慢消失了,那些绿水青山也被夷为了平地。
他感觉身边有人在动,转过头去,才发现是临花在扭着手在玩手势,后者一脸恍惚,表情比他还要飘渺。
“小临,你在想什么?”
青君小心翼翼地问,他终于想起那只小狐狸为什么叫小凌了。
那么久远的过去,他跟着临花,由临兄叫到了小临,因为临花不喜欢被叫本名,所以他们都会刻意避开。
那场梦境,临花做的诚意十足,可是他终究没有看出来。
逆转的梦境,一直在提示着他,他所有的梦境都是临花给他的,临花一直在帮他回忆,只是临花暗示的那么多梦境,他却只愿意记住那么些无关紧要的。
临花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敢回忆太久远,因为他知道更远的时候,他有多糟糕。
“你看过《我是传奇》吗?”临花随时捡起一绺头发把玩,忽然抬起头来,“记得那只狗死的时候吗?”
临花猝然抬头,青君正与他四目相视,一时万千世界都停顿下来,刹那无言。
“……我只看了一个开头。”青君有些尴尬,小小声回答,“我比较笨。”
临花比他更新一个现代人,迅速适应了这个社会,喜欢上网,喜欢看电影,甚至还会网购,深夜刷副本,但是青君一般都很少陪他。
他们房间有一台电视,临花租了一堆碟片,有时候是安静的风景纪录片,有时候是胡里花俏的文艺片,偶尔又会是一些乱搞的A片,青君偶尔路过会陪着他看三分钟,但多数都更情愿去看临花。
电影是虚假的,而临花是真实的,电影不可触摸,隔着那么远,而临花可以抱着,暖暖的。
他不太理解临花突然说这个干什么,但是想必这里面有什么深意。
“没事。”临花安抚,把头发整理好,然后齐根扭断,他动作利落,及膝的长发一瞬间就哢嚓掉了,青君连可惜的话都没说出口。
那时候的临花,也有一头长发,不过一样的习惯,临花不喜欢留长发,但是那时候的临花什么都不记得,所以真听他的话啊,留着长发,随意他抚摸把玩。
“小临,你在想什么?”青君执着问。
“在想……”临花算计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在想既然他在打仗,那我们就来算账好了。”
他用了算账这个词,很凶悍的姿态,但是说的却着实温和,温温地看着青君,小心翼翼地看着青君:“你愿意陪我整理一下吗?”
有什么不愿意的,青君看着他,终于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如果临花直接把一切告诉他,他可能真的会什么也不想记起的,因为那些似是而非的梦境与事实,反而撩拨起了他的好奇。
临花一直用一些真真假假的事情暗示他,看着他挣扎在迷茫中,分不清事实。
倘若临花直接说出真相多好,那样他们可能都不会有遗憾。
临花愣了一会儿,说:“我以前也常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太阳很亮很亮,刺的眼睛痛。那里面有一个人,他总是打我,我发誓要打回去,可是我总是动不了,于是我只能拼命拼命地看着他。”
青君想起自己那场梦,总是在一片白雾里行走,四周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寂寥安静,看不清前方,也找不到方向,只能疲劳而无止境地向前。
他们俩的梦境,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太阳太刺眼了,我总是看不清,于是我只能迷茫地知道我恨着梦境的一个生物,可是我毫无办法。”临花喃喃自语,“你消去了我的记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迷茫,看着我对你好,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青君心里一抖,临花的声音虽然轻,但是每一个字都打在了他心上。
当年他骗临花,一样骗的那样深,所以日后,临花骗他,也是一样的道理。
“我也很想知道你多得意啊。”临花看着远方,像是在梦呓,“你的对手兼情人匍匐在了你脚下,雌伏在你身下,为你做小伏低,甚至叛国离家,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也会伤心呢。”
临花低头看他,脸上并没有伤心,但是那种平静的面容却像午夜的噩梦一样,一下子让青君战栗起来。
是的,那时候他也春风得意,他看着这个曾经与他平手的妖怪折服在他手下,就像一个孩童折了鸟的翅膀养在笼子里一样,他也不曾想过临花是否愿意,是否喜欢陪他做一对情人。
他只是觉得,他这么想了,于是他便去掠夺,有实力的话,别是意见是可以忽视的,临花的想法是可以罔顾的,反正高兴的只是他。
那么这么远的现在,轮到他了。
时间这玩意儿是最公平的,它总会将之平衡,哪怕那些代价与惩罚来的如此迟,可是终究来了。
他要付出代价,就像他曾经索取的那样。
镇明说,什么样的种子,种出什么样的果子,果然如此,因为他无情过,所以现在他也要被无情。
报应不爽,哪怕他们是超脱五离的神怪。
“一会儿你站到西南角。”临花指指一个方向,“我们会先开辟一个通道出来,你第一个跑。”他顿了一下,“不要再回来了。”
青君看着他:“为什么?”
果然临花还是要跟他分开,他想,这个妖怪总是这么干脆,理智冷静,也那么无情。
不管多久的交情,一旦摊到了桌面,临花总是那样的冰冷。
“我不需要你保护。”青君捏拳,临花也不能让他离开。
“你不是他。”临花摇摇头,“还差很多。”
临花笑起来:“今天如若是皓灵青君站在这里,绝对没有荧惑在外面叫嚣的份。”他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只是说战斗力。”
青君盯着他:“我都记起来了。”
“你很奇怪。”临花有点困惑,“你……的主意识是不是还是人类的那个青君啊?”
青君点点头。
“就是这样。”临花也点点头,“你人类的意识太强了,已经腐蚀了一些神性,不过不要紧,你回去上三界,好好休养休养,就会恢复。”他顿了顿,“不过我建议你别回去了。”
“你堕落的太厉害了。”临花指指他的额头,“你的魔性已经超越了你的神性,只是还没有完全腐蚀掉罢了。”
一个上古主神,居然还能被腐蚀掉了,青君想,暗算自己会不会比墨龙更奇葩一点,不过对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惊讶。
很早之前,他就有魔化现象了,如果不是魔化,他怎么会愿意跟一个妖怪纠缠那么久,只是他以为,他杀了这个妖怪,就能阻止魔化的,谁知道,最后不但失败了,还失去了更多。
他听到外围临水跟荧惑在交谈,临水一本正经地诱惑:“我很欣赏你。天帝能有你这样的麾下,也真是福气。”他的声音断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击中了,“只是,你如今堕落的厉害,你确定你还要为他做事么?”
“我魔界如今虽然式微,但假以时日,必定强大,你何不弃暗投明?”
“天界才是明。”
这才是天界神仙该有的态度,坚决冷淡,青君想,但是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像荧惑那样的坚持下去。
他跟临花是两个阵营的,所以便错过了很多,可是现在,他发现,他已经不再愿意回天界了。
他堕落的确实很快,当年的他,恨妖怪恨的要死,因为他们致使墨龙堕落,他每每见之,便杀之后快。
确实那时候的自己就开始堕落了,青君想,因为执着,因为倔强。
“就凭你们堕落的速度?”临水嘻嘻的“我当日与紫薇星君暂居东海,他便如此,人心蛊惑,却比不上你们善变。”
荧惑也嘻嘻而笑:“无所谓,只要能得到,过程不是重点,形式也不是,结果才是。”
“我不想回去了。”青君小小声说。
他想,他既然以前厚着脸皮跟着临花跟过那么多年,那么现在,他也可以厚着脸皮跟很多年。
“你很奇怪。”青君低着头,头顶却传来临花的声音,后者双手合十,眼神奇异,“你……你的人类意识怎么会强过神的意识。”
青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临花又看了他一会儿,那眼神里有种强烈的不安,但那不安只持续了三两秒,于是青君便也没在意。
“我不会走的。”青君解释,“我喜欢你。”
这话他做人类的时候,几乎天天说,说的比这个还要肉麻还要认真,于是临花便也不甚在意,只是潦草点头。
“阿青,其实我很残忍的。”临花点头,慢慢笑了一下,“我不喜欢你,所以我不想你再跟着我了。”
青君没吭声,临花笑的更厉害了:“我只是懒得计较,因为计较了也于事无补。”他微笑,但仅仅是微笑,寒气森森的,“但是这不妨碍我恨你。”
他说恨,说的简单而认真,微微笑的样子,很羞涩,可是他那样诚恳,那样真挚。
青君疼的不知道说什么,他想,临花确实应该恨他的,只是临花太温和了,到现在也没有跟他吵架,所以他便以为,临花仅仅是生气了。
不计较,那是因为自己算是陌生人,青君想,有些慌张,有些无措,他想,怎么可以这样,但是又觉得,确实该是这样。
临花早说了,他不会无休止地原谅,无休止的宠他。
“看到你我很难受。”临花认真看着他,“真的,我想吐。我不能原谅你,感情的事我不大懂,也无所谓,可是我在乎后代。”他的眼睛暖暖的,“你杀了我两个孩子。”
青君这时候才知道,有一种恨,可以那么平静,而那么平静,却可以那么伤心。
临花张开手掌:“我压抑住了自己,可是这不代表我忘了。”
“可是他会吃掉你,青灵血脉会吞噬母体。”青君辩解,因为着急,他已经忘了,这种事,他原本打算再也不告诉临花的,免得临花再伤心。
临花诧异地看着他,一直平静的表情终于裂了开来,十分惊讶。
“我不想用他们来换你。”青君低着头,有些委屈。
他再喜欢小孩,他也不想,用失去临花作为代价。
“我跟你说过了,我很残忍的。”临花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点怒气,“你总是这么一厢情愿与自以为是。”
他看着青君:“他不会吞噬母体,黄乘生下来是死的,要放到五行池里,用五行元素浸泡一百年才会活下来。”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这才是为什么我们活下来那么少的主因,因为五行池换骨太疼了,很多小黄乘都熬不下来。”
60 穷途末路
“不可能!”
青君剧烈摇头,拒绝相信。
临花凝视他两秒,无声地笑了起来:“对啊,我骗你的。”他站了起来,两手张开,上前拥抱住青君,“嗯,我骗你的,所以不要哭了。”
他的声音很轻,动作却很用力,重重地抱住了青君,那种力道,简直有揉碎的力量,青君却不在乎那种感受,他只觉得一种深藏的屈辱和伤感蔓延出来。
如果临花坚持,他还可以安慰自己,这是临花骗他的,可是临花这么说,他便毫无退路了。
他确实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地喜欢,自以为是地伤害。
他杀了他们两个孩子,因为他自以为是的愚蠢。
他定定地看着临花近在咫尺的脸,心里像是藏了一只孤独而绝望的狼,那只狼在月色下舔舐崩溃的伤口,却不能嚎叫。
他想,如果今天换成临花这样对待他,那么他会想要打断临花的肋骨,砸碎他的脑颅,挖出他的眼睛,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我不是故意的。”青君战栗着回答,捂住地拽着临花的衣服,“我不知道。”
临花低声回答:“我知道你不知道。”
他拍拍青君:“好了,不要哭了,我去帮他,你好好站在这里不要动。”
青君抱着他不放,他的手滚热,甚至太热了,都有股黏黏的感受,他顿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不是因为他手热,而是临花在流血。
怎么可能!青君大吃一惊,临水刚刚帮临花恢复过的!
他惊骇地放下手,想要问,临花却一手竖起在唇上,轻轻摇了摇头。
青君恍然大悟,刚才的治疗并没有成功,只是临花和临水在骗荧惑罢了。
他们俩已经穷途末路了,只是在虚张声势!
可是为什么临花会虚弱成这样?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受了他两掌而已,就算……就算伤的严重,也不至于连临水都无法治愈。
“你……有病。”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已经没有力气去深想,那些想法像是漆黑的深渊,如果深入去想,就再也上不来了。
“是啊。”临花看着他退后,啧啧有声,“所以你要不要太内疚,我原本就是有病,就算死了,也不是你弄伤的。”
他仰起头,天空有着隐隐的暗青,像是森冷的冷兵器色彩,肃杀冰冷,他扬起的下颌就冷冷地衔接在暗青下面,更加的冷漠。
“我不知道……”青君还是这么说,脑子里一片混乱,有很多已经清晰的记忆,又开始潮水一样的后退。
他开始记不清,当初他为什么要坚持伤害临花,他也想不起来,他为什么要帮荧惑,他甚至不再记得,他当初到底我因为什么去见临花的。
很多很多的记忆在消散,那么迅速,像是流逝的沙粒,他拼命拼命地抓,但还是无法阻挡那种掉落,最终他的指尖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指尖滑过留下的酥麻感。
他感觉心跳如雷,胸膛里沈甸甸的,很多东西堵在那里,堵的他想吼叫,可是他又无力吼叫。
腥甜的血腥味蔓延着,他甩甩脑袋,才发现前方的战场临水并不占优势,连黑色的衣服都乱了,脸上乱七八糟的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