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车辇军队是午后准备好的,宝马幡盖不计其数,逶迤数里,尤其是公主的车轿,缨络为饰,玳瑁而轮,碾压而过,碌碌如雷,执灯明珠灼灼其华。
临花要走,墓陵自然要跟着,幽冥王哄了劝了威胁了都毫无办法,墓陵就是不要。
天地之大,其实最架不住不要二字,因为那里面含着无数宠纵。
临花拿着扇子闲闲地笑,雨后的天气格外好,阳光灿烂,他穿了一身白,虽然长得不行,但是用着他新做的扇子装装风雅,还是很有意思的。
大批的车马已经准备好了,墓陵却闹腾不休,幽冥王也有些头疼,呵斥了无用,干脆就给他下了定型咒,让侍者把他搬走了。
“王上还请善待他。”临花摇摇扇子,笑得含蓄,“我也会善待公主的。”
曜奕点点头答了一声“是”,眼睛却盯着临花手上的那把扇子,眼神十分饥渴。
临花把扇子放回口袋里,拱拱手曼声告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那我就走了,咱们日后再见。”他转过身,幽冥王却一把拉住他,望着他的衣袖。
“怎么?”临花干巴巴地笑笑。
“借临兄扇子一观。”曜奕也干巴巴地,说的礼貌,手下却直接从临花衣袖里掏出那把扇子,那扇子素白,并不甚出众,唯有扇面上的“思无益”三个字有点味道。
“怎么了?”
临花措不及防,脸色有点发白,僵硬地笑笑:“王上可是喜欢这扇子?若是喜欢,日后兄弟给你送一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把曜奕打断了,后者闻了闻扇面,笑了一笑,低声念了一句咒语,金光忽闪之后,那扇子里便跌出一个人。
“王上,王妃不见了……”
那个人跌出来的时候,侍者正惊慌失措地奔过来汇报,但他们却惊讶地发现,刚刚消失的王妃正跌在地上,满脸怒容。
“临兄。”幽冥王喊。
临花干巴巴地笑笑:“哈哈,开个玩笑,你也知道的,他身上有你烙印,有味道的嘛,我带不出去的,只是玩笑。”
他一溜烟的跑了,曜奕冷哼一声,把地上满脸悲愤的墓陵拽起来。
“想往哪里跑啊?”
墓陵待要挣扎,曜奕却一掌盖在他的头顶,看着他晕倒,幽幽地吩咐:“这次把人看好了。”
墓陵这一觉睡得太久,直睡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才被幽冥王拍醒。
“起来吃饭了。”
墓陵看了他片刻,没有吭声。
曜奕皱着眉头:“不要赌气,我是为了你好。”他摸摸墓陵的额头,“他回去……总之你跟过去,那是送死。”
墓陵还是看着他,眼神幽幽暗暗的,一言不发。
幽冥王又哄了两句,见他还是不肯讲话,不由得有些恼怒:“都说我太宠你了,你是真分不清轻重缓急了么?他如今去魔界,少说有一场恶战,你若是去了,伤了我岂不心疼。”
“你还真是多情。”墓陵终于开口,轻叹一声,“只是你这么多情,都没发现其实……我不是墓陵?”
曜奕的脸色一变,弹跳起来,墓陵的动作却比他还快,一击在门口,碧绿的幽光一瞬间弹出,将整个寝宫包裹的严严实实。
“临兄,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啊。”墓陵一瞬间就变成了临花,他摊了摊手,“我能有什么意思,我该问的是你什么意思。”
幽冥王惊怒交加:“你在这里,那墓陵呢?”
临花扮演的墓陵如此的成功,这对于幽冥王来说,不啻于惊雷一个。
“送走了。”临花微微一笑,“不管前面是你的阴谋还是魔界的绝杀,他都替我受了,心疼么?他或者会死在那里。”
墓陵最后把战衣都翻出来了,其实是猜出了他的意图,只是临花实在好奇,那个孩子,在明知自己将他送往死亡之路的时候,怎么就还能笑靥如花地心甘情愿走了呢。
其实……其实墓陵已经不属于他了啊,那孩子有完整的想法,有他不了解的良善一面。
曜奕瞪大眼睛,他是那样文秀的少年,怨恨的时候眼神幽黯,一样让人觉得可怖。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临花淡淡的,“不要生气,你没看穿其实怪不了你,你只是以为,无论出什么事,我都想离开幽冥界,所以大意了而已。”
“难道你不想离开幽冥界?”
“其实我是来找一样东西的。”临花看着他,“难道你真觉得我跑到这边来是为了看看墓陵?”
他从头到尾的目的都不是什么墓陵或者盟约,或者夺位……和寻找青君的神识。
他跟墓陵说,没人能看穿他的底牌,所以他也不会上当,这个事情非常非常的简单,因为他来的目的,其实跟他们以为的任何一个都无关,所以他也不怕任何阴谋。
“找什么?”
曜奕非常配合地开口询问。
“数千年前,令祖曾经偷过我族的圣物蒙鸿珠,我是来讨回的。”临花低着头,一手把玩着一株桃花,“曜奕,我有备而来,交不出来,我就血洗王城。”
“蒙鸿珠?”
“嗯。”
“我从来不知道这玩意儿!”曜奕皱起眉头,怒斥。
“我知道你不知道。”临花嘲讽地笑笑,“你们要是知道,早就用了,怎么可能放到现在?不过我相信你还是知道这么一颗珠子的,颜色是乳白的,没到花开第一束时,它会发出爆竹声,在落雪第一声,它会结冰,薄薄的冰,用手摸去,会觉得你所有的快乐都被它吸收了,你会觉得惶恐……看来你想起来了。”
临花摊开手,看着幽冥王微妙的表情:“想起来就好办了,给我吧。”
“库房里确实有这么个东西。”曜奕平静下来,一手插在袖子里,“只是我凭什么给你?难道你说是你先祖就是先祖的?况且不论如何,那东西现在也是我的了。”
“我身体不大好。”临花幽幽地,“可是一会儿我们的军队就会折回来了。”他把花插到曜奕的衣领上,“你不会真天真地觉得,我们打不过你吧?天界那一战,你就没看出我们是故意输的?”
曜奕的脸色这次终于变了。
“我跟我弟弟关系没你想的那么差。”临花笑笑,“抱歉,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而已。”他十分了解曜奕的心理变化,“恭喜你,墓陵不会死了,不过我相信你的军队你不会再回来了,在庞大洗尘军的攻击之下,他们甚至不够一盘菜。”
“就是为了这么一颗珠子,你们忍心牺牲那么多的士兵?”曜奕不可置信?
“对啊。”临花低声,“如此大的手笔,只是为了拿回蒙鸿珠。”
其实就算是做戏也不是做给幽冥界看的,临花想,他们从头到尾的敌人都只有天界,不过幽冥界不过是顺带的彩头,不过曜奕能如此想也不错。
他总不能告诉曜奕说,其实你连当我们的敌人都不够资格。
他们数年的折腾确实几乎弄垮了魔界,不过这么些年的休息养生也并不是在白干,无论是阿蝶还是十三,都是极其优秀的王将,他们的士兵从来不像外界以为的那样孱弱。
魔宫从来都是空的,他们的精锐只在斑斓山。
“其实你拿了也没用。”临花心平气和,“那是我们黄乘的圣物,只有我会用,也只有我能用。”
“那是什么东西?”曜奕问,顿了顿,“你不愿意说可以不说,不过你得告诉我,如果我交出了珠子如何,交不出又如何?总要摊开来讲一讲游戏规则吧?”
其实这幽冥王还真的挺不错的,临花可惜地想,可惜生不逢时,没有生在好地方,困在九幽这种破地方,纵然是人才也没有。
乱世才能出英雄啊。
“告诉你也没什么。”临花看着他,和和气气的,“那是时间之珠,哦。”他看着曜奕诧异的眼神解释,“不是混沌钟,混沌钟虽然也可以变化时间,但是只能让你回到过去看一看,可是蒙鸿珠可以回到过去,改变某些事实。”
曜奕的眼睛收缩了一下:“改变事实?”
“没你想的那么夸张。”临花解释,“只是我们的祖先给我留的一份礼物,我可以穿梭在蒙鸿珠里面,拉出一个过去的人出来,原本这礼物是留给武阳真君的,万一我们的子孙需要帮助时,可以找他出来帮忙,但是你知道的,后来被你们偷了。”
“那你上次为什么不拿。”幽冥王问,不太相信临花的话,“你上次更有把握拿走。”
“因为我一直没有想好,要把谁带回来。”临花郑重道。
这不是礼物,这是痛苦,他少年时,幻想过他得到这件宝物,将他的母亲找回来,寂寞时,他幻想过,拉扯一个族人出来派遣寂寞,父皇死后……他想过将父皇拉出来。
甚至他身体伤到了之后,他还想过,拉一个健康的自己出来,占用身体,可是最终,他还是决定把这个珠子送人。
因为他特别特别特别地好奇。
临水会让他把大哥拉出来,还是把五弟拉回来。
他喜欢这种抉择,甜蜜而痛苦,放弃一个,然后把自己的心绞碎了的后悔,他就是想知道,在面临那样的选择里,临水会不会遵守诺言。
他这辈子总是在徘徊,他从来没有真正服过临水,可是他想,如果如此的抉择之后,临水还能遵守诺言,或者他就会心甘情愿地不再纠结了。
况且,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墓陵碰上青君会有什么结果啊。
他微微地笑了。
81 从别后
六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摩肩擦踵,应该是有大规模的侍卫在包围过来,临花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曜奕把衣领上的桃花拿下,他似乎很讨厌这种轻薄的艳丽花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不快,“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住在斑斓山。”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其实到现在,我们都没搞明白了,斑斓山到底在哪个界层,云穷的魔宫三面临河,山脉成阻,易守难攻,地理位置极佳,为什么你们都放弃那里?”他不小心吐露心声,“我去那里观摩过,烈界是最富庶的界层,那里有西奇东峰枫寒等地,西奇地势惊险,拒西而守,扼石谷之险,东峰阻东,拦夕河与澜江北麓,枫寒居北,那里……”
他在临花你真不要脸的表情下停顿住,笑了笑。
“我就不信你们没派人来考察过幽冥界。”
还真没有,或者有我也不知道,临花想,不过他想哪怕曜奕亲自去魔界,也不了解魔君的真实情况。
除了数代皇子,总是有人在奇怪,为什么他们都居住在斑斓山,那地方贫瘠又无聊,却牢不可破地让代代魔君都生活在那里。
斑斓山的规矩,不可外传,有时候临花觉得,其实就算是说出去了也无所谓,毕竟像斑斓山那样的地方,除了纯血的侍君之外,所有上去的妖怪都要历经四宫三门二殿,没有极致的本事压根上不去。
魔君每代都多子,基本都维持在十几个,可是真正得到认可的每代也就四五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上不去。
“那里是死亡的重点和重生的起点。”临花低声道,“好了,我满足你的好奇心了。”
其实简单一点说,应该是斑斓山是五行大阵的基地,天地玄黄玲珑塔便在那里面,那玩意儿吸收盘古大量的开天功德,凝聚天地玄黄之气,为后天功德至宝,是修炼之圣地。
当然最主要的是,再也找不到比那里更贫瘠的地方了……哪怕是极北的地带,都有灌灌等物生存,可是斑斓山贫瘠的一望无际,哪里所有的一切都靠魔法存活,简直是生存的宝地。
无论哪个皇子,哪怕懒惰似临夜,他都相信,临夜会做饭会做家务会洗衣服。
魔宫奢靡无双,可是谁也不知道,其实每代皇子都是在斑斓山上苦哈哈地熬日子,太弱的时候,逮不到猎物还要饿肚子……
“虽然这个回答等于没回答,但是你起码也回答了。”曜奕叹气,“我就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一直跑到这边来。”
笑意在他清秀的脸上蔓延开,他拍拍手:“那我也回答你吧。”
“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墓陵。”曜奕嘴角蔓延出一点点笑意,“所以很抱歉,军队没有如你想见的那样出去,他们只是在城外兜圈,我们不妨称之为郊游。”
这次轮到临花瞪着他了。
“你不要生气。”幽冥王拿临花堵过他的话来回答,“你只是以为,我一定不放过这个机会打魔界,可是你错了,其实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你。”
“哦?”
“他在,我不好下手。”曜奕淡淡的,再次拍了拍手,外面的天空一下子亮了,想必围了许多的侍卫,那种奇诡的暗银,临花猜测只要他敢踏出门,就会万千穿心。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临花十分好奇。
“一开始啊。”幽冥王一副无所谓可有可无的态度,“他嘴角的每个笑纹我都清楚,你怎么会觉得瞒得住我?”他的眼睛里有片刻的涟漪,“他生气的时候,从来不跟我吵架怄气,他会拎着刀来砍我。呃,你大概不知道,他每个月几乎都要把花园拔了一次。”
临花哈哈大笑:“很不错嘛,所以发现了,你就顺水推舟把我骗进来了?”
他四处打量这间房子,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房子,但是他现在发现,无论是墙角摆放的花瓶还是碧色的纱窗或者那个无害地蹲在地上的雪球,都是一片杀机。
这是一间刹那房。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个须臾,这间房子一共有四百八十万个杀机。
“简直比我们还丧心病狂……”临花喃喃自语,“还说什么我们大手笔,你敢不敢不要这么谦虚啊。”
曜奕小心地笑了笑,一口小白牙熠熠生辉。
“不敢,不敢临兄现在大概可以认真回答我回答了?”
临花慌忙点头,震袖肃穆:“曜兄有令,愚弟莫敢不从,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曜美人满意地点点头:“第一个问题,你真的是为了蒙鸿珠来的?”
还第一个问题……你以为你在看三流侦探剧吗?临花很想吐槽,不过还是忍住了,老老实实地想了想又想。
“你真的想多了。”临花努力让自己显得诚恳,“你自己非觉得我们有什么阴谋,其实……”他望着曜奕,有些无奈,“其实我们又不想做什么千古一帝,要君临天下,只是想过过太平日子。”
“对你来说,你要强大要抢要偷要骗,可是于我们来说,只要固守本分,我们休息养生就能壮大,何必二百五兮兮地去抢什么东西呢?”
见过自作多情的,没见过这么自作多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