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么。”青君轻轻地道,“那下次我看着你转身好了,我守着你。”
临花一愣。
“真是没良心啊。”他转过头打开车门坐好,声音低低的,“浪漫的说法不该是,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么?”
94 雪堂西畔暗泉鸣
等待天黑的缝隙里,青君做了一个梦。
三月清风和暖,他站在初春第一枝梨花树下,湖畔边缘两个小儿正在玩耍,大的那个皮的要命,趴在河岸上有一根竹竿去钩河里的小船,小的那个紧紧地拽着大的的衣袍,小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恐惧,眼睛亮晶晶的。
“跳上来,顾西辞,跳上来!”一人大的扁舟终于被大的那个拉到了手上,他兴奋地跳了上去,朝小的大叫,“顾西辞,上来上来,我带你去钓鱼。”
大的那个兴奋的一塌糊涂,在小舟上又跳又叫,他穿了一身鹅黄的衣服,带着初春的气息,腰间挂着一柄折扇,折扇是用玉骨做的,精美非常,青君不用打开,都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那是他曾经送给临花的骨扇,拿最暖的羊脂玉雕的,雕这个扇柄的时候,他偷了他祖父的一座御赐牡丹小象,被祖父打的半死,倒不是为了尊贵,为的是他爪子不干净。
那小象最终给他了,上面染了一大片红色的血,拿给匠工的时候,血却凝结进去了,再也洗不出来了,于是便被弄成了桃花扇,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思无益”。
思无益,在一起在有意思。
顾西辞左右看了看摇晃的小舟,又看了看大叫的临花,犹豫了又一会儿,还是跳了上去。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都不小了,一人大的扁舟承载一个人已是极致,更何况是跳了两个,且都是不安稳的,那舟瞬间就翻了过去。
青君愣了一下,慌忙冲了过去,也顾不上自己是悄悄地跟踪过来的,跳下水便去扯两人,都是王孙公子,没有一个会泅水,全部乱成一团。
混沌地扑打着水,早春的水冰凉,冻的发抖,青君一手拽了一个,拼命地往上冒,水即将没顶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反倒有了力气,拼命将二人托了上去。
“做什么好梦呢?”青君手腕酸麻,被人推了推,他睁开眼睛,临花和肉球都瞪着他,目光灼灼。
“梦到什么了,拼命嚷嚷不要死,怎么有人在梦里杀你了?”临花还在玩着手机,玩味地看着他。
还是在车里,青君摇摇头,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了,而是陷入了回忆。
他想起来了,那时候顾西辞与临花好上,其实他还是颇为后悔的,但是家里不再让他与临花好了,祖父说他若是再去找临花,便打断了他身上一切能打断的器官。
那时候他还年少,控制不住就跟着他们,那日恰好见他们落水,便去救了,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发现顾西辞不是普通人的,他们在水里的时候,有红光罩着顾西辞。
临花一直怪他枉杀顾西辞,其实临花哪里知道,那一世顾西辞是帝星命,那个朝代正好到那完结,顾西辞纵然没有反意,却是要被推上皇座的,而临花他们家,便是后盾之一。
他想临花确实不懂那些,他们家只是一个小小的富商,建的私塾却揽尽了朝廷内外官员家的公子,这哪里是一个富商能做到的。
他当年递交罪证,皇帝又不是傻子,不是证据确凿,哪里会那样雷霆之势地杀一个王族。
不过顾西辞倒确实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个朝代的引子,纵然当上了傀儡皇帝,也要被另一支血脉重新替换掉。
他杀顾西辞,也是他的职责,他祖父是殿前都指挥使,那时候他已经升了御史大夫,自然要尽心尽力为皇帝效命。
临花总说他不理解他,其实临花又哪里理解他呢?那次落水,初春三月的河水冻了他伤寒又呛了不少水,他把顾西辞与临花拖到岸上回家之后就病了,病了小半年才好,但病的那半年,临花连看都没去看。
等他好完全了,临花已经与顾西辞好上了。
后来青君想,临花当时已经晕了,大概压根就没见到他吧。
这就是他们的命,总是错过。
那时候他听闻临花伏击在郊外杀他,屏退下人独自去他以前常和临花郊游的地方等临花。
他望着临花的眼睛问为什么,临花说你不配问。
是啊,他不配问,他害死了顾西辞,临花便要害死他。
临花把刀插进他的腹部里,临花跟说,春天的时候,顾西辞陪他看花,夏天的时候顾西辞陪他偷莲子,秋天的时候,顾西辞陪他吃粽子,冬天的时候顾西辞陪他去看雪。
他把手按在腹部上,满身的血,昏昏地想,顾西辞陪你做的我也能做啊。
临花还说顾西辞对他好,救过他,那个三月的春天,顾西辞冻了伤寒,把他从水里拉出来。
青君想,那是我啊,那是我啊。
可是他说不出来,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
说了,临花会信么?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临花自己给了自己一刀,躺在他身边,还在絮絮念叨着顾西辞的好,他说顾西辞送过他一个指甲大的核桃,上面有一支水师军队,他特别喜欢。
青君便想,顾西辞不过是个没落世子,我才是正儿八经地将门出身,那核桃水师是我费尽心思弄到手的,又托人低价卖给顾西辞,经由顾西辞的手给你的。
临花说顾西辞常常半夜还翻他家墙头过来,有时候他喝多了,早上起来躺在床上,规规矩矩地盖着被子,他便知道顾西辞又来过了。
青君就咬牙想,顾西辞那个小身子,不要说爬墙了,路走多了都喘气,老子是世家将才,能文善武,才能每天爬你家墙头,帮你盖被子,还不被你家侍卫发现。
临花说顾西辞愿意陪他喝花酒,从来不会笑他沉醉温柔乡。
青君就想撞墙,销金窟都是老子的人,老子把各色美人送过去讨好你,还让她们倒贴你,你真以为你英俊无敌,她们都巴巴地喜欢你,求着你啊!你敢不敢不要这么自恋啊!
血蔓延了一地,他渐渐地连想都不想了,临花也似乎没力气了,弱弱地说,你为什么要害他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如果你不杀顾西辞多好,那我也就不用杀你了。
青君想说,我为什么杀顾西辞呢,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老爹呢?为什么你老爹非要造反呢!
他已经没了力气,还是想最后摸摸临花,他伸出手去,抓到了临花的腰带,那上面系着一块玉佩,青君先前看到的,是一只仙鹤图案,碧色可喜。
他的那柄骨扇已经被替代了,其实他知道的,那柄染着他骨血的扇子被临花送给了狱卒拯救顾西辞,他花费万金又从狱卒那里买回了扇子。
他给的东西,临花都扔了,唯有这个骨扇因为珍贵一直留着,最终却还是被临花给放弃了。
他慢慢地蜷缩起手指,他连最后一丝力气都没有了,那个百花衰落的傍晚,他死于临花的刀之下,死的绝望又不甘。
他摸摸额头,夏天的日头实在是长,居然还没有完全黑透,行人倒是少了,大概都回家吃饭了。
“要不我们也先去吃饭,吃晚饭再办事?”
他小小声提议,倒不是真想吃饭,而是临花总对吃饭有一股异样的执着。
“不去。”临花挥挥手,破天荒地拒绝了要求,虽然他满脸都写着“好啊好啊去吃饭吧”的惋惜,“天就要黑了,我们时间不多。”
其实到现在,青君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他也懒得问,哦了一声缩回车座,继续魂游天外。
他跟临花就像生来相克的,那时节他当主考官,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冀北总兵元帅公子的字迹,那时候临花才情高,冠盖满京华,写的字都卖着高价,他一介文官,如何能不认识。
那时节正是嫡庶相争的时候,太子两废两立,里面本就牵着一大堆官员,那届试子别的倒还罢了,偏偏他爹是总兵,虽说在位阶上只是一个从一品,可是那是实权啊,无论是临花入东宫党还是入庶子党,于哪一方来说,都是绝对灾难。
他惜才,正是要他避开这个祸乱,临花却不领情,三年之后又考,那时节嫡庶之争已进入了白热化,临花偏偏还入了庶子党,替庶子党冲锋陷阵激动的很。
太子恨临花恨的牙痒痒,登位第一个就要拿他开刀,却又顾忌着初初即位的名声,假意要从轻处理,别的臣子不理解还罢了,他是太子太傅,看着太子长大的,岂能不清楚太子心里的疙瘩,也只好出口求重罚,太子果真龙心大悦地准了。
若太子真不是那么恨,哪里会那样下旨。
他到底还是惜才的,纵然不喜欢临花,还是想了法子收买狱卒准备好了死囚替换,这边厢才准备好,就待着上法场行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临花那边厢倒是傲骨的很,自戕了。
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反正总是要误会的,然后对决。
临花总是说他残忍,他想临花何尝不是残忍,从来都懒得去想他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清清冷冷孑然一身,从未心动过,也便永远这样,临花身边却总是一茬一茬的情人,换了牡丹蔷薇又是将离芙蓉,换了这个就是长琴顾西辞,偶尔还能与辰星凤行他们搞搞暧昧,他纵然难受,又何曾真正的痛下杀手过。
“你说。”临花托腮看窗外,“你说,如果我们分开会怎样?”
“嗯?”
“分开呀。”临花头也不回地说,“你不累啊,总纠缠在一起又闹不出好结果来,我们分开比较好吧。”
是的,总是互相伤害的,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阿青。”临花说,“过了今晚,我们就来个了断吧。”
“好。”
临花转过头来一笑:“好乖,如果能活过今天的话,我们以后做朋友好不好?”
青君看着他,郑重道:“好。”
如果我们能活着,如果我们能活着,我们就了断,他摸摸肉球,肉球仰起头,满眼悲悯。
95 北山倾
等待到天空完全黑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临花拎着肉球带着青君一步三晃悠地去了青君老家。
整个小区都被笼罩在一片温润的白光里,天空浓蓝,那片白光温暖又洁白,像是一个浅浅的防护罩。
临花等待的效果出来了,这小区里确实有了不得的人物。
“我真没从他身上闻出别的味道来。”青君道,也不太纠结,毕竟那会儿他只是一个凡人,后来他恢复了,也没有再见过老爹,或者老爹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不一定。
不过前段时间,他去了一趟天庭,并没有听说有哪位仙君在人间历劫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临花不以为意,散散漫漫地一笑,一手拎着礼物一手插在口袋里,肉球蹲在他的肩头,漆黑的眼睛在暗夜下发出奇异的色彩。
这小区还是旧小区,因为地处偏僻加上是风景区,所以还未曾拆迁,但是破旧的外貌,还是显示出了与繁华城市的格格不入。
他跟在临花后面亦步亦趋,好像这不是他的家还是临花的家似的。
旧式的小区,绿化带不多,娱乐场也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盛夏的傍晚,蔷薇居然还开着,空气里一丝淡淡的香气,蝉鸣雾噪,颇有点禅意。
过于老旧的地方,搬走的家庭太多了,整个小区几乎都空了下来,老旧的楼栋里黑漆漆的,只有几家亮着灯,掩埋在一片漆黑里,像是饥饿野兽的眼睛,透露着不怀好意。
青君仰头看了看,他家在10栋,正对着街心花园,以前他做作业的时候就趴在阳台上看街心花园,他的小弟弟坐在他边上,问他“中美建交后,各国与中国的关系都日趋正常化”怎么翻译,他正在做作业,那是一道几何题,他算的很是急躁,便扔出作业本说我写好了,你可以抄我的。
弟弟很不高兴,嘟囔着嘴说我不抄作业,我只是问你题目,哥你为什么脾气这么不好?
继母推开阳台的门,把一本英文大字典摔在桌子上,大声骂弟弟没出息,为什么不能自己学习查字典,非要问个死人。
一串串的指桑骂槐里他就垂着头看作业本,那一道道题目与数字化成一堆堆的虫子,像是一道道符咒,压的他喘不上气。
街心花园里有很多同年的小孩,有些还是跟他关系颇好的,可是他们都受到了家长的警告,不许再跟他在一起了,免得突然克死了。
他低下头,禁止自己再想,故地重游,总免不得有点矫情,越想越委屈这种事,万万是不能再发生了的。
他是神仙啊,他怎么可以有那么软弱的情绪!
他低头的瞬间,才发现花丛里坐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极老的人,脸上的皮肤都干涸成了枯死的核桃,一层一层的皱褶,他半躺在竹子藤椅里,缩在阴影深处,几乎与花叶融为一体。
青君心里突突一跳,有什么东西要从他嘴里挤出去,可是他忍住了,这种忍耐,让他血都有点沸腾。
“你好。”临花笑吟吟地对躺椅上的老人打招呼,“我是临花,你可以叫我小临。”
老人不满阴翳眼白的眼睛看着他们,月色荒凉,显得他的眼睛有几分恐怖,可是深看,才能发现里有深层次的激动。
“他是苏青君。”临花指指身边的青君,“你儿子苏青君,你还记得么?”
青君看着老人,一言不发,老人也看着他,可怖的眼睛里一点点地湿润了。
已经四十年了,他已经老的像是风干的古董,但是青君还是青葱水嫩如少年,可是他看着青君,一点点也不惊讶,只有一种野兽老态的悲伤与疲倦。
暗夜无星,他的身边一层层荡漾的水光,像是一个白色的蚕蛹。
临花捅捅青君:“你老爹。”
青君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你还记得我么?”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以为你忘了……”
老人一直看着他,青君有点烦恼,他想那个雨夜,他哭着离家,其后十年,他过的像一只狗,而这个男人一句话都没给他,那样子,老人又这么惺惺作态干什么呢?
他深呼吸一口,有点好笑自己如此的小气,不过是一场波折罢了,自己又何必如此的执着那微末伤害呢?
“爸。”他轻轻叫了一声,就当是一场养育之恩了。
他却没有想到,他叫了一声,老人却相当激动,一下子做了起来,他身侧的白光随着他的动作也大幅度地荡漾起来,涟漪之后便慢慢变淡,最终白光也慢慢消失了。
“原来如此。”临花围着他绕了几圈,点点头,“居然是这样么?”
薄薄的光影缓缓全部消失了,老人瞪着临花,眼睛有一种绝望的哀求。
“我答应你。”
临花点点头,郑重道:“你且安心去吧。”
老人望着他,两行泪水落下,眨眼消失在沟壑纵横的脸颊里,他含着一汪泪水,看看青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就这么死了。
“真正的等待到枯萎啊。”临花萧瑟说,老人睡在躺椅里,白光淡去,连他周遭的花叶都开始枯萎,像是一齐死了。
青君还不能相信他就那么死了,或者说,他到现在都没懂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盯着那个风烛残年刚刚死的老人,眼也不眨。
“听说过一个浪漫的说法么?”临花含蓄道,“父子是前世的情人。”
青君心里跳了一下,但还是慢慢腾腾地反驳回去:“不会说就不要说,那是说父女。”
“不是一样么?”临花挥挥手,表示这种小细节不需要讨论,他说是就是。
“好吧,那我们前世是情人?”
“他不是神仙。”临花缓缓道。
青君面露疑惑。
临花怅然叹气:“天杀的,薄情到你这个份上真是想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