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的安静,淡淡的月光下,一张脸在幽暗中明明灭灭,将离就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幽界相遇的时候,临花就是那样子的。
那时候他刚和一条肥尾大战,被那条蛇伤的七零八落,蜷缩在水畔,等着死亡降临,临花就站在水畔,幽幽地看着他,轻轻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他还是一只小小的狰,很小很小,变成原形的时候不比一只猫大,他扬起脖子,吃力地往上看,只是见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像是很久之前他觅食时偶然见到的珠宝,流光璀璨。
“你是谁?”他被肥尾咬的七零八落,可是他还是壮着胆子问。
他并不害怕这个陌生的妖怪,尽管这个妖怪出现的无声无息可能是什么大人物,可他已经快要死了,他什么也不怕。
“我是执羽君。”陌生的妖怪低声回答,将离想了想,魔界被称君的并不多,现如今被封君的只有二皇子执羽君临花与三皇子碧水君临水。
这个妖怪是皇子,将离幽幽地想,是皇子的话,身份尊贵,有金碧辉煌的宫寝,大队大队的护卫,漂亮的女妖怪,大概永远不用出去觅食,然后发生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被别的猎物吃掉惨事。
他感觉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暗火与嫉妒,那嫉妒烧的他已经开始迟钝的脑子又清明起来,他仔细打量了一眼那个站在黑暗处无言的皇子,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变成女的,骗临花说他叫芍药,于是临花便带着他走了,他被临花抱在怀里,心里恶狠狠地嘲笑这个皇子也不过是酒囊饭袋罢了。
他一直是公的,他喜欢隔壁的小花,那是一只母狐狸,他说要娶她的,可是他出去找了一趟食物,她就被肥尾吃了。
他太小太弱,跟了那只肥尾万里,不吃不喝地追踪着,最后终于在肥尾进食的时候偷袭成功,报仇雪恨了。
他总记得那年,他喜欢的小花死了,他趴在浅水湖畔,肥硕的肥尾散成三段在身边,而他在湖畔迷茫相望,等着死神降临,然后一双眼睛看着他,温柔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生死如河,而他已经与喜欢的女孩子悍然相隔了,他再也找不到渡河的小船。
那个皇子陪他在湖畔呆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才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脑袋,那一抚摸极轻极轻,将离却忍不住哭出来。
从见到小花死去到报仇完毕,他都没有哭,可是现在他想哭了,他想自己以后再也没有家了,不会有一只小狐狸在家腌肉等他回去,受伤的时候也不会有一只狐狸安慰他,用湿湿的舌头帮他舔舐伤口了。
他跟着临花回到了王城,才知道那里并不如他想的那样,他被临花亲手教育大,那个皇子教他修炼教他识字,甚至还教他乱世生存之法帝王之术。
“有一天你总会用到的,你会是英雄。”临花摸摸他的头,随便回答。
王城的女孩子很多,嫉妒他的很多,因为只有他是临花一手带大的,简直是当弟子培养的,可是他并不感激,他想,只有这个陪他在浅水湖畔坐了一夜的皇子了解,其实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他印象里的皇子,总该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们不住在魔宫,也甚少出现,可是他听过传闻,听他们的传奇与风流,偶尔会嫉妒,多数时都无动于衷,因为他于他太远了,他该惦记是他的猎物与家里等着的小狐狸。
可是等他真正的靠近了皇子,他才惊奇的发现,其实皇子一样是无力的,会有很多烦恼,深夜睡不着,要大杯大杯喝酒,整夜整夜地听落雨。
“你也会失去挚爱么?”
有一次将离低声问临花,后者摸摸他的脑袋,微微地笑了。
“我从出生就失去挚爱了,背负着灭族的任务而活。”临花低声回答,“跟你一样一样的。”
从此以后,临花在将离的心里总是有那么几分可怜,他想,他了解这个妖怪了,坐的再高也没用,心空旷的拿什么都填不满。
可是临花太狡猾了,或者是说太会装了,他会微微一笑,会抱着女孩子们懒懒慵慵喝酒,会在大雨的夜晚击鼓长眠,会拿着长刀上战场,活的那么潇洒那么恣意,于是将离便常常会忘了那夜跟他一起坐在潜水湖畔落寞的妖怪。
现如今临花又露出了那种表情,不咸不淡,不悲不喜,眼睛像是琉璃珠子,让人惊惧与恐慌。
“你死了我会替你报仇的。”将离无法忍受那种神情,粗暴回答,“真的。”
临花没有回答。
“好了,好了,我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伤心的,谁让你……”他说了一半,真的有些伤感了,以后再也没有这么个妖怪,愿意陪他在深夜里默默对坐看向远方,也没有一个妖怪,会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教他兵法哄他写字了。
“我也不想你死啊。”
“噗。”临花大笑起来,“所以说了,我喜欢形形色色的女孩子啊。”他笑的很灿烂,哪有刚才的一分伤心,将离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脸一瞬间涨红了。
“我是男的!”
将离大声咆哮。
临花安抚地笑笑:“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的意思是,我死了会有女孩子记住我啊,他们会低低地哭,我便觉得很好很好,还是有人记得我的。”
“你真的要单独去幽冥界?”
临花眸光一转,微微一笑:“当然。”
“值得么?你去幽冥界是找死,虽然你本身就快死了。”
临花敲敲他:“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就行了,你当初那么小,杀肥尾的时候,想过值得吗?”
可是我爱小花,而你……根本不爱青君吧?为不爱的神仙,那么献上自己,值得什么呢?
“最后一次见面了吧?”将离颤声问,“不跟我告别一下吗?”
“不。”临花摇头,“我一直都在。”他顿了顿,“帮我照顾好我的女孩子们,芙蓉愚忠,未必肯服临水,你多提点提点她,女孩子呢,不要那么倔强。”
“还有呢?”
临花仔细想想:“还有啊,你别忘了告诉玫瑰,云列是很不错,老让人家等着算个什么事,早点嫁了算了,我送她的东西就都当嫁妆吧。还有初梨,她还小,性子又弱,你若有能耐,便带着她四处走走吧,若是不行,就把她委托给芙蓉,芙蓉会照顾好她的。还有百合……”
他絮叨了一大堆,把他形形色色的后宫美人都关照了一个遍,最终舒了一口气:“以后本王又是高贵的单身贵族啦。”
将离很想问他,单身为什么就高贵了,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他想,临花连最爱的后宫都散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妖怪是真的打算拼尽一切了,就像他当初千里追凶,拼尽一切一样。
他们的一生中,或长或短,或尊贵或低贱,但总有一些特别在乎的事情,想要维护下去,那些事情。
而那些事情,那些情绪,是让他们会在深夜默默对望,无法入睡的。
“对了,还有将离你。”临花突然省起,“你不要老想着她了,真寂寞了再找一个吧,你还能活那么久,难道真的能守着一个誓约过一辈子么?”
可是你不就是守着一个誓约过一辈子么?将离想反驳,但是他蠕动了一下唇,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听临花唠叨了。
以前他很讨厌这个皇子唠叨,跟他说什么饭要好好吃啊,字要好好写啊,晚上睡觉不要乱跑啊,像是人间的父母,可是这一刻,他突然有点儿怀念那些唠叨。
“我会想你的。”临花认真说,挥了挥手,“不见。”
此去经年,不管他能不能得胜,他都不会再回魔界了,临花想,这个地方,养育了他,毁了他,于他意义非凡,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你死了,我会帮你杀了青帝的!”
将离在后面大叫,临花只是挥挥手。
大好时光里,他有无数的美人,尊贵的地位,可是却总是为一个神经病在耽搁,临花想,模糊记得很久之前,他也是这么无奈的。
记忆就像放久了酥软的黄纸一样,脆生生的,一碰就是裂痕片片,表面还暗尘蒙升,一股晦涩的味道。
其实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值得不值得呢?他慢慢地走上小舟,月明星稀,只有一点点浅薄的光线,洁白的像是牛奶,照的远方叶子数目忽闪忽闪的,像是魔障。
他只是喜欢,有青君在的日子,抱着他,抵死缠绵,不讲话不回答,安静的睡觉,睁眼就是天亮。
士为知己者死,有些人会为了一句话去杀人,有些人会为了一秒钟的心动去守护一辈子,而他为了一些安慰的睡眠,去付出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其实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理由呢?相遇了,相处了,生了情,恰了意,于是便那么过下去了。
轰轰烈烈的爱情,他们哪里能有?
他讨厌浓烈的爱情,就像他父皇与狼王的,像是暗火,燃烧的绚烂美丽,却烧焦了很多无辜的人。
又想大权在握,又想恩爱百年,没有那么美好的事情,于是便要牺牲别人,其实相当的卑鄙。
他喜欢娇艳的女孩子,柔软体贴,他们总问他为什么,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女孩子的攻击力更小一点,也可能他总是想着他可怜的母亲,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是一只色中恶豹,他享受那种美好,喜欢那种被环绕的温暖,好像他就不孤单了。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
“我愿意为你努力一把,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啊。”临花喃喃自语,看看天空,眯起眼睛笑了笑,“不过失败了也很有趣啊,说不定我可以杀了你殉情一次。”
69 记年时
二 记年时,无离忧,敌军千斩犹回首
那个男子在忘川河边徘徊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雾气终于退了出去,水汽氤氲的湖畔掠过一只灰鸟,翅膀扑棱棱地,蜻蜓点水地碰触水面,惊起数点涟漪。
“就是他就是他。”隔着一水湖畔的男孩提高声音,他有一张尖锐的脸,下颌尖尖,像是猫儿,却有种无可言喻的稚弱,“他要过河。”
男孩子蜷缩在一棵树之上,树下还陆续站着几个孩子,高矮有别,无一另外的是都有张尖尖的脸,其中有一个个子略高点的,穿着一身金银色的丝袍,看起来就像哪个贵族家的。
他似乎是这里的领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但是开口却有股成人的味道:“你要过河?”
站在对面的男子一手拿着一张银质的小角弓,那弓小巧精致,纹饰着繁密的花纹,银色的箭镞阴森森的,看起来就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对啊。”男子微微一笑,“我要过河。”他微笑的时候很和气,有一张圆圆的脸,看起来就不是魅灵,“我听说你是这里的老大,所以想请你帮忙。”
他笑得谦逊,男孩子下意识地就挺起胸膛,骄傲地哼了一声,以示自己真的很厉害。
“你不是魅灵。”
“不是。”男子回答,矮下身子去触摸喝水,那水是深黑色的,里面点点银光,他的手刚碰到水面,便发出吱吱的声音,冒出一团白色热气。
幽冥界与魔界相隔不过数里,至今还能井水不犯河水多数都是因为这条忘川河,除了魅灵,一般的妖魔绝对越不过这条河,这看起来无害的水,于一般妖魔而言,就像王水之于人类。
“你是妖怪?”
“是。”
“肯定是个无能的妖怪。”男孩子嘀咕,这条河虽然有用,但是只对于一般的妖魔而言,世界通用的道理,一旦只要力量强到一定的程度,就能破一切规则,而这个妖怪不能过河,自然是能力不足了。
“妖怪不能过来。”
以前幽冥界对于这条河看管的也不甚严厉,但是自从数百年前那件事之后,幽冥王便下了旨,撤了忘川的一切船夫。
数百年前,他还没出生的时候,魔界有个妖怪气势汹汹而来,不但越过了忘川,还过了九幽十八狱,直接打了王城,抢走了王的东西,这事轰动冥界,现在还传的沸沸扬扬的。
“可是我非过来不可。”男子好似很歉疚,却很坚持。
男孩子了然地点点头,他已经看着这个男子在忘川河边蹲了三天了,他相信这个男子有什么要是,譬如喜欢上了魅灵的女孩子啦——这事发生的不少,尤其是从幽冥王下旨撤了船夫之后,这里几乎天天发生十八摸相送的戏码,不过因为时间过久,现在已经渐渐平息下来,很少再有别的妖怪过来了。
不过也可能,这是个迟钝的妖怪,与相好的约好,却耽误了时间过来。
他才十三四岁,但是已经初通这些,一时想着这个男子如此执着,必定情根深种,有些同情,一时又有些无奈。
王的旨意,他当然不能违抗。
男子叹息一声:“我以为你是这里最厉害的了。”他有些落寞,蹲在地上,把小银弓搁在脚下,“这边九天玄弓我原本是打算送给你的,可惜……”
男孩子听到九天玄弓这句眼睛陡然亮起来,然后又黯淡下去。
魅灵身子轻,不擅长赤体打架,都擅长使用机括,这弓弩小巧异常,他自然喜欢,可是王的命令还是不能违抗。
“算了,你既然喜欢,便还是送给你吧。”他有点落寞,“这原本是送给雪魄的,现在……唉……我当初与她……唉,不提也罢,不过是天命。”
雪魄是魅灵族的女孩子名字,男孩子同情地想,果真是个苦鸳鸯。
男子低着头,踢踢地上的小银弓:“不过我臂力不好,扔不过去,能劳烦你过来拿一下么?”
忘川河特殊的就在于,一眼望穿,百步之遥而已,但是真的渡河过去,得走一两个时辰,这妖怪臂力再好,也是扔不过来的。
男孩子有点犹豫,他确实想拿那弓弩,可是王有令,不允许过河的。
“反正王不会知道的。”骑在树上的男孩子悄声道,“老大,你还担心打不过他吗?”
男孩子抬头看了看对面的男子,他看起来挺强壮的,但是长得普普通通,以他对妖怪的了解,长得越好看越花俏的妖怪武力越强,这个男子长得不好看,一点点忘川水都不能碰,怕是十分的弱。
他想了一会儿,实在抵挡不过那银弓的诱惑,点了点头。
“你等等我,我过去拿。”
反正拿了就走,王不会知道的,男孩子想。
他脱下外袍,命令剩下的孩子原地待命,自己飞了过去,途中有点远,不过因为即将得到宝贝太兴奋,他倒不累。
那个男子很听话,乖乖地蹲在原地等他过去,将小银弓递给了他。
靠的近了,男孩子才发现,男子是真的很普通啊,他都不太想得通魅族的女孩子怎么看上他的。
不过他心地不错,这大概就是被女孩子看上的原因吧,男孩子想,拿好小银弓,觉得自己没帮上忙很过意不去,不由得拍拍他的肩膀。
“雪魄住在哪?我帮你带句话好了。”
“真的?”男子脸上显出了感激的色彩,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粉白的百合,馥郁芬芳,“那就劳烦小哥了,我并不知道她住在哪,不过她是魅族,你变帮我把这朵花插在魅族土地上吧,也算是我娶过她了。”
真是痴情呢,男孩想,心里更加觉得,这男子除了长得一般,别的都很不错了。
他拿好那朵粉白的花朵,一手抓好小银弓,鞠了一躬,便匆匆飞回去,时间停留太久,他担心会被发现。
那把银弓着实是把好弓,拿在手里质感坚硬冰冷,沁了男孩一手的汗,那汗太多了,甚至湿掉了那朵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