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经济型酒店的床上,我思索着。既然已经搬出小樽市,那么居民卡应该也转出了。可是,市政府会提供这方面的信息吗?还是委托征信所之类的专业人士更靠谱呢?那样的话需要多少费用?
“你到底去哪儿了,雨智……”
叹口气,我从床上爬起来。暖气太足,嗓子好乾。打开小冰箱一看,里面有价格公道的罐装啤酒。我打开拉环,心里琢磨着明天还是去市政府看看吧。
我翻着在羽田机场买的杂志。
这是一本面向品位素雅的三十岁人群的杂志,十分考究,偶尔会刊载《纯日式私宅生活》之类的专题,我还挺喜欢看的。反正无事可做,于是我从头看起。看报纸的时候也会从头版开始看,这是我的习惯。
杂志中间有个叫《摄影家桦山左千雄新作——圣诞节,从北到南》的专题,很有意思。连我都听说过拍摄者的名字,这个人专长摄影,却又会配上潇洒的文字,书写别具一格的游记。这次似乎是策划专题,很多照片是“摆拍”,但又带着几分讽刺这种做法的意味,让人莞尔。
北海道的外景地选在如今已成为博物馆的纲走监狱。圣诞老人站在门内,仔细看去他的脚上戴着脚镣,无法脱身。下面附了一句话:“出于种种原因,无法派送礼物。”
接下来偏南一些,来到新泻。一身滑雪装的圣诞老人被单板滑雪者当成碍事者。
然后是东京。人们的目光被华丽的灯饰所吸引,注意不到圣诞老人。
大阪,看起来醉醺醺的圣诞老人试图和肯德基爷爷一起跳进道顿堀,被众人拦住了。这张的配文写的是:“这么干可不能算工伤啊!”
我一边小声笑着一边翻过书页。
圣诞老人历经种种磨难,终于抵达日本最南端。即便在隆冬时节仍然晴朗如洗的蓝天大海的照片——是冲绳。
“哈……好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小声说了出来。
海滩,大海,蓝天。——仅此而已。
真的只有这些而已。看起来有点像离岛。
几个小孩子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在那里玩闹。
还有,穿着一件T恤,胡子、长靴都没了,只有帽子还握在一只手里……返老还童的圣诞老人和孩子们一同笑着。
圣诞老人——
那位圣诞老人是——
我惊讶得忘记眨眼,看得出了神,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停止了。
电话……必须给这个出版社打个电话,还有那个摄影师。
电话号码是多少?不对,现在几点了?太晚了,就算打电话也不会有人接吧?
总之,总之先打一个试试。
我急得手忙脚乱。谁……谁叫那位圣诞老人是……
——雨智。
你怎么会在那里?
在那霸机场和我擦肩而过的老爷爷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半个字都听不懂。
“他说的是什么?”
我问陪我一起来的摄影师桦山先生,他告诉我:
“他说,今天好冷。”
我吃了一惊。冷?这样叫冷?这么高的温度?
大概是看透我心里在想什么,桦山笑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怕热或者怕冷的人啊。”
接下来我们要换小飞机前往离岛。
那智在那里。
第二天,我打通了出版社的电话,但对方不肯告诉我桦山的联系方式,敷衍我说可以用把信寄到出版社再转交本人的迂回方式,我差点吼起来。
我挂上电话,思考别的方法。要是有别的门路就好了。记得以前公司的专务曾经为大型出版社的高层做过房屋设计,于是我立刻打了电话,撒了个小谎拜托对方,十五分钟后,对方便把桦山过去所属的事务所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电话打到那边,我说:“桦山先生拍摄的照片里有我找了很久的朋友,我真的很想联系到他。”——没想到当天下午,桦山就亲自打来了电话。
“缟冈先生是吧?小名叫阿缟,对不对?”
“对。”
不止一次听说过你……电话里,桦山说道。一瞬间,我怀疑这个摄影师是不是那智的新男友,我告诉自己,即使那样也无所谓。
总之,见了再说。
见那智这件事最重要。
“接下来大概要飞四十分钟,要在夏天大多是直飞。”
12月22日,冬至。第二天周日是天皇诞辰,周一补休一天,所以周末就是三连休了。听说那智要去石垣岛,桦山的朋友家。
“那照片也是在石垣岛拍的吗?”
坐进机身上画着冲绳狮子的飞机,系上安全带。
“不,那是另外一个岛的海滩。去那边要再坐二十分钟船,岛不和陆地相连。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不过夏天还是有不少游客去玩。”
“……那个,抱歉现在才想起来告诉你,照片真不错。”
嘻嘻,桦山笑得露出一口牙。这个人笑起来像个恶作剧的小孩。
“不要因为我给你做向导就拍我马屁。”
“我并没有拍马屁。真的,照片很棒——没想到那智会笑得那么开心。”
“哦哦。那家伙啊,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可是个超~~阴沉的小哥。”
大块头的桦山在狭窄的座位上扭动着,似乎是在找比较舒服的姿势,不过很快就放弃了,恢复一开始的姿势。
“有那么阴沉吗?”
“乍看没什么,可是眼神很糟。那眼神就好像在说,连去死都嫌麻烦所以还活着。我看他似乎很闲,就让他帮我拿三脚架,跟我一起做持续一个夏天的摄影旅行。因为他懂电脑,方便多了。后来我还请他去八重山列岛,第一个去的就是石垣岛。”
止住话头,桦山露出思考的表情。
“那该怎么说好呢……我是不太清楚那家伙到底经历过什么事,不管怎么说,冲绳这个地方改变了那智。”
“哈……是这样吗……”
如果是用旅行来转换心情,可以理解。从北海道到冲绳,水土啊气候的差异都很大,人会受到刺激吧。但人的内在应该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缟冈先生,你来过盛夏时的冲绳吗?”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来。”
“哦。这里的夏天啊,那可不是一般的热。太阳的存在感完全不一样,人家说紫外线强度是本州的五倍。不光晒,还非常潮湿,不像夏威夷那么乾爽。”
说实话,我觉得在这里似乎不会过得太舒服,就这一点来说,夏天的北海道很舒适。
“那家伙在石垣岛待了一天之后,说了句话。”
“说什么了?”
——这个地方真不得了,太阳光会直刺下来。这些光线扎进大地,把身体钉在地上。飞也飞不起来……无法扩散……
“扩散?什么意思?”
“谁知道。那会儿,那家伙的影子都很浅,晃悠悠的,就像个幽灵。我忍不住就想让他背摄影包坠住他,好像不这样做他就会像雾一样消失了……没错,就是像雾一样吧,风一吹就会散掉不是么?”
飘散,消失——是想不留一点痕迹地离去么?与内藤分手这件事,把那智逼到这步田地了吗?如果不是,那是发生了别的事吗?
离开了那智,我愈发真心地希望那智得到幸福。而且我相信,那智也在为争取幸福而不断努力。
虽然我始终相信……但是,没错,这个世界上,努力并不能奏效的情况出乎意料地多。
“不管怎样,他现在过得很好。人晒黑了,还越来越像本地人啦。不过他会吓一跳吧,居然有个十年不见的朋友来找他。”
“……但愿他肯见我。”
“怎么说?你们吵完分的?”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来龙去脉,我只好低着头鼓捣膝盖上的防风夹克。我知道来到那霸就再也用不上防风皮夹克这种东西,但我是从北海道赶过来的。
“根本没吵过。我们都认为再也不会见面了,然后分开的。”
“呃,那个,我开门见山地问吧,你们有过恋爱关系吗?”
“有。”
我极其自然地点了头。
“是吗……”桦山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我要见他,抓住他,问他需不需要我。”
“很有戏剧性嘛。……我可以拍照吗?”
这个问题似乎是认真的,并没有开玩笑。我慌忙拒绝,桦山颇为惋惜地说:
“两个男人二十年的爱情,这可是很不错的题材啊。”
把我闹了个大红脸。
******
“那智哥哥,你正月要回东京吗?”
刚上小学二年级的美佳问。闻言,我一边苦笑一边像个老头一样哼哼着站起来。
现下芥菜和菠菜正好下种完毕。都三十七岁了还被小孩子叫“哥哥”有点羞人,可我恐怕要一辈子都带着这张娃娃脸。那么至少,让我变成可爱的老爷爷吧。
“美佳小朋友,哥哥我不是东京人哦。我是北海道出生的啦~~”
“北海道?”
“就是全日本最冷的地方哦。”
我轻轻掸了掸当下田工作服穿的油漆工裤,摘下大手套。日光西斜,宣告傍晚来临。腰上有点痛,我忍不住自嘲,真是老了啊。
“可以用雪做很大很大的皮卡丘的地方吗?”
“可以,冰雪节有。没错没错,就是那里。冬天会下很多的雪。”
“美佳会唱哦,那个‘雪来呀’~~”
把农具放进小屋,我牵着美佳的手走在菠萝田边。
不紧不慢地朝一直照顾我的大浜家走去,我们两个一起唱着“雪来呀”。一声不知哪里传来的水牛叫像在应和我们,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正是个安静的黄昏。
雪花飘呀飘,一直不停下……
我们的歌声向已然暗淡的天空飘去。在这个从不下雪的岛上,令人怀念的童谣听来好舒服。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唱完“雪来呀”,紧接着就是圣诞歌特集。美佳盼着蛋糕和礼物呢。因为这里是离岛,很难买到广受欢迎的玩具,我就在网上订了送到那霸,已经送到大浜那里了。圣诞节那天早上,美佳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吧。
“今天玩得好~~开心……咦?”
美佳的歌声停下了。本以为她是不是忘了接下来怎么唱,似乎并不是。小手指着前面,说:
“桦叔叔~~”
桦叔叔就是桦山。
原来是他。小路远处有个人影,但距离太远又是逆光,我看不清楚。而在岛上土生土长的美佳有着惊人的好眼力。
“还以为谁呢,要来也不发个邮件通知一下……唔,美佳啊,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有哦~~哥哥,你不认识吗?”
“哥哥还没看见是谁呐~~”
那两个人渐渐走近。并没有提着行李,也许是放在大浜家了吧。走在仍然是个大块头的桦山身边的,也是一个高高的男人。
不久,剪影变得清晰起来。
逆光渐弱,那张脸——近到连我都能看清了。
“……骗人……”
“哥哥?怎么了?”
我的脚停住了。也许是觉得不安,美佳紧紧地贴在我身边。我注视着来到几米开外的人,摇了摇头。
“骗人……你怎么……”
难以置信。
我忍不住开口去确认这个瞬间并不是在做梦。
“那智。”
久违的呼唤传到我的耳里、心里。我最喜欢、最重要的人的……声音。
“哟~~那智,谢谢我吧,缟冈君可是看到我的照片才来的哦?好啦,小美佳,到桦叔叔这儿来。”
事后想想,对我而言,此时此刻的桦山正是提早到来的圣诞老人。但当时的我完全顾不上想这些,甚至忘了道谢。
“不要嘛~~”
美佳很黏桦山,所以才会时不时故意说些出格的话,想引起他的注意。
“可恶,你这孩子还是只认帅哥……喂,缟冈君,你发什么愣,快过去啊!”
在桦山的催促下,阿缟才露出猛然回神似的表情。然后,走到愣在原地的我面前,带着几分紧张笑了。
即使那张僵硬的笑脸近在眼前,我仍然不敢相信。
“那智……雨智。”
——啊啊,是阿缟,是他本人。
“……十年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好不容易才“嗯”了一声当做回答。胸口好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梦里不知见过多少次,可梦里的阿缟永远是十七岁或二十七岁。如今站在我面前的阿缟,已经是三十七岁——是现实中的,真正的……
紧紧抱住我的大腿的美佳被桦山拽下来,一把扛在肩上。美佳一开始很不乐意,很快就咯咯地笑出了声。两个人转身走开了。
“你们俩去散散步吧。”
把美佳交给桦山,我和阿缟有些不自然地走了起来。
暮色渐浓的天空下,和阿缟一起走向海滩。
一想到身边的人是阿缟,我就快连走路都不会了。
等太阳完全落山还要三十分钟。路灯极其稀少,所以入夜后就基本无法闲逛了。这三十分钟的时间里,我该说些什么呢。
“我说,雨智……”“阿缟,你怎么……”
明明沉默了片刻,我们又同时开口,同时闭上了嘴。
“你、你先说……”
我让阿缟先说,他却嘀咕了句“不……”,又沉默下来。阿缟一定也不知道该怎么挑起话头。要把充斥胸口的思绪转化成语言,很难。
很快,我们来到空无一人的美丽海滩。
这里只有海浪的声音。一瞬间,我陷入全世界只有我和阿缟两个人的错觉。但我早就知道,这不能叫做“幸福”。我仍然与青鸟无缘,不清楚“幸福”为何物,但我至少学会了分辨什么是“并非幸福”。
大概,我多少也有所成长了吧。
“……雨智,你真是一点没变啊。”
阿缟的语气有些意外。
“诶?是么?”
“呃,不,确实有些变化……你看起来很健康,也晒黑了,可是长相没怎么变,真年轻啊。”
“少乱说了。”我终于笑了出来,“阿缟你还不是一样,看起来不像三十七岁。”
“那我几岁?”
“三十五。”
“也没多大区别嘛。”
我的头被轻轻地拍了一下。两个人笑在一起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二十七岁的我无法像这样心平气和地笑。那么,就是二十年了。
拍过我的头的那只右手搂住我的肩膀。
被碰触的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为了不让阿缟发现,我只好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