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海道这地方啊,是全日本都道府县中离婚率最高的。不过这事是好多年前听说的了,不知道现在情况怎样。住在‘哎呦真是冻死个谁’的地方[1],忍耐力应该更强才对。……啊,不过,光是抗寒就要消耗能量了,大概就没法再忍受其他事情了吧。……嗯,大概是吧。一定,就是这样。”
走到我家门前,雨智独自念叨个不停。
会不停地原地踏步,是因为寒冷。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还吹着掴人耳光似的冷风。雨智罩在立领制服外面的防风衣下摆被风吹得不停翻动。
北海道的秋天简直就像冬天的热身。下个月就要下雪了。
我叫雨智进来,可他说马上就好,仍然原地踏着步。运动鞋底已经磨得很薄。雨智没有向父母提出买一双新的。习惯独自承受一切并静静忍耐的雨智,一下又一下地踏着冰冷的柏油路面。
他像是要就这样跑到某个地方去,不知怎的,我无法平静下来。
“然后啊,阿缟,我要去东京。”
雨智说的话好像小学生汇报交流会上的发言。
就好像为了说得流畅,不会半途舌头打磕绊,特意练习过似的。
你真是个木头演员啊,雨智。台词里没有任何感情。因为低着头,连表情都很难看清。
我知道雨智的父母快要离婚了。去东京是为了投靠雨智母亲的娘家。离婚闹了好久,终于有了结果。
“哦?是吗。”
“嗯。就是这样。”
“可是雨智你上大学怎么办?你的志愿不是小樽商大么?”
雨智终于抬起头。
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快要哭出来。我最喜欢的那颗虎牙露出来了。接吻的时候舔舔那颗虎牙,雨智就会笑得像个傻瓜似的扭动身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好像两只小狗彼此嬉闹,顺便发泄一下积了很久的东西,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所以,这并不是恋爱。
“啊……可是,我妈很讨厌这边的大学啊。”
“……对哦。本来你妈妈就是东京人。”
老实说,雨智的老爸相当糟糕。不喝酒的时候还算是个不错的大叔,可那个人全年只有几天不喝酒。即便如此,雨智的妈妈仍然忍了好久。搞不好她本来打算一直等到雨智念完高中……不过,已经到极限了吧。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她大概再也不想来北海道,也不会让儿子来这里了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雨智的老爸实在把他妈妈打得太狠了。
不光是妈妈,雨智脸上总带着淤青就是因为劝架。那个老爸会毫不手软地殴打雨智已经十七岁却仍然有着些许稚气的脸,雨智却会肿着一张脸笑。不管怎么说,都是喝醉了才干的事,真难看啊……他偶尔会笑着这样说,只对我抱怨。
“喂,阿缟,听说东京那里不到2月份是不会下雪的,很难遇上白色圣诞节呐。”
“哦……”
“其实我还没去过东京。”
“哦,是吗……”
因为雨智没有参加初中的修学旅行嘛。
前一天晚上,他的老爸喝醉了大发酒疯,闹得天翻地覆。他还带着哭腔给我打了电话呢。
——我去不了啦。妈妈一直哭个不停。我去不了了。可恶,好想去东京,期待了那么久……我好不甘心啊,阿缟……
“什么时候去东京?”
“嗯,下礼拜一。”
今天已经礼拜五了啊,雨智。
……要做准备什么的,会很忙吧。
哦,这么说来,今天就是最后一面了吧。
无法可想。我们只有十七岁。会被父母的状况牵着鼻子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会写信的。”
少扯谎了。你怎么会写信?
信里打算写什么?有什么可写的?根本没有吧。
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吧。
“你说句话啊阿缟。”
“……”
“像是保重啊,我会去找你玩什么的。说嘛!”
鬼才跟你说这些,白痴。我再也不管你了!分开以后我们该怎么办?不管距离多么遥远都不会改变的东西,我们有吗?
有才怪。
我们根本没有说过半个字、半句承诺不是么。
哐啷哐啷响个不停的是我家大门。铝合金折叠式的大门,门闩部分已经坏了,被风吹得狂响。
——啊啊好烦躁。
可恶,冻死我了。都要被风给吹透了。
够了,雨智,我说够了。
快回去吧,走吧。
“说句话啦!你这家伙真冷淡,这样还算是朋友吗?”
雨智又低下了头,脚下几乎是在跺脚耍赖了。在风的颤音叠加下,声音抖得像快要哭出来一样。
“真烦人。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雨智看着终于开口说话的我。
他在笑。带着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在笑。
看着雨智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脑袋,我也轻轻笑了出来。仿佛除了笑什么都做不了,两个人都笑了。
“再见啦[2]。”
戴上防风衣上的帽子,雨智说。
看不到他的眼睛了。我只是点点头。
跨上靠在墙边的自行车,雨智头也不回地跑了。
自行车变得越来越小。黄色防风衣随风飘舞。我一直注视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直到他拐过弯去。这天寒地冻的。
要下雪了。
下个月,就要下雪了。
——拜拜,雨智。
雨智看不到今年的雪了。
译注:
注1&2:此处原文为北海道方言。
第1章
当桃子说想看看分让公寓的时候,我肯定露出了明显不爽的表情。皱着眉心想“糟糕”时就已经晚了。如果事先没有心理准备就会立刻把想法表现在脸上,这是我的坏毛病。
“还没这个必要吧。那玩意太奢侈,我们连首付都付不起吧?总之新房先靠租吧,前阵子不是这样决定了么?”
“所以嘛,人家又没有说要买,只是去看看啊。就当是为以后做参考。”
“不行。你看了就会想要的——拿一下酱油。”
刚说完就知道糟糕了。拿酱油可是禁句。
“……为什么明明入味了还要加酱油?”
桃子的眉毛撇成八字形。她并不是个情绪化的女人,挑剔菜色是她唯一的雷区。就为了这个,我们吵过很多次。
“我做的东西味道有那么淡?明明仔细尝过了啊……”
“抱歉,我好像说成习惯了。没事,不加酱油也很好吃,没问题的。”
订婚以来,同样的对话发生过多少次了呢。
我半是真心地觉得抱歉。桃子的厨艺其实很好,而且还特地到我家里帮我做饭。即使我没有恶意,没尝过就往做好的菜里加酱油,做饭的人心里不会好过。
可是另一半心里却觉得——那又怎样,随我加嘛。
我喜欢吃得咸一些。桃子因为父母都是关西人,会做清淡精致的菜色,但拿来下饭就有点不够味了。
“无所谓,你加酱油好了。”
“喂,别闹脾气啊,都说对不起了。”
这时候可不能说“那我不客气了”然后猛倒酱油。这些我还是明白的。结婚就是不同文化间的磨合。
我没有加酱油,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桃子的表情随即放松下来。对对,就要这种平静的表情。两个人在这么小的公寓里对彼此生闷气,只会徒增疲倦。我心情好的时候,即使她闹脾气也还算可爱,但不能总是这样。轻微的忍让是不吵架的秘诀。再说了,味道重的饭菜公司食堂里要多少有多少。
“呐,真的不能去看房子吗?”
声音小心翼翼的,却似乎还没有放弃。我仍然苦笑着,有种要败给她的预感。
娇小的桃子身高不足一米六,身材也很苗条可爱。虽然比我大一岁,已经年纪不小了,却仍然和“惹人怜爱”这个词十分相衬。而我个子比较高,走在一起的时候聊天都有点费劲。
“难得有个礼拜天,顺便兜兜风嘛,好不好?”
她这样说着看向我,那双眼睛又大又水灵,令人印象深刻。桃子的长相非常合我的胃口,不过要是直髪就更好了。我曾经有意无意地提起过这件事,却被她以直的太无趣为理由一口回绝。
“唔……只是看看哦。就算你当场哭天喊地也不会买哦。”
“什么嘛,人家说不定会一头趴到地上大哭。”
“那就穿超短裙来吧。”
桃子半开玩笑地说,我也用玩笑回答。把难得的休息日耗在看根本不会买的房子上,实在很郁闷,不过也许比被她拉去逛街强点。
“笨蛋,我都二十八岁了,才不会穿那种东西。”
“是吗?我倒是觉得你还挺适合的。”
桃子又念了句“笨蛋”,然后羞涩地笑了。
那张幸福的笑脸让我感到安心。我们在大学时代的朋友介绍下开始交往以来,马上就要两年了。这个正月,我打算带她回我的北海道老家。
婚礼定在来年5月。性格保守的桃子说要举办会费制的酒席婚礼。本来北海道的婚礼就以会费制居多,我的父母也已经同意了。
一切都很顺利。
明明很顺利——偶尔,我会突然想到,这样就好了吗?
一定是因为那个,男人也会有所谓的婚前忧郁。当初恋爱时的热度确实已经冷却,不过桃子会是个事业家庭两不误的贤妻吧。我们会一起变老,坐在檐廊上喝茶,变成感情融洽的老头子老太婆吧。
虽然结婚欲望强烈的人是桃子,但我也并非不愿意。工作越来越忙,也渐渐失去学生时代的体力,离三十岁越来越近。能毫无牵挂地玩乐的男性朋友也逐渐安定下来,数量越来越少。
我并不是能独自生活下去的那种男人。
我有点受不住寂寞,想要个实在的归宿。一个能得到安宁的地方。
也有观点把这称作“逃进婚姻”。但我认为,一个人想要确保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并没有错。无论是谁,都想要安定。或许去年在札幌的父亲因为高血压而病倒也是一大原因,所幸他没有大碍。
“那就这个礼拜六去吧,好像已经可以看现房了。”
桃子一边冲泡饭后的烘焙茶一边说。
嘴上说着“是吗”,我其实想喝的是咖啡,不过没有说出口。
周六,由于前一天去喝了酒,我彻底睡过了头。
我慌忙套上昨晚随手脱在一旁的毛衣,穿上灯芯绒长裤,抓起上衣就出了门。吐着白气向车站跑去,途中觉得还是打个电话比较好,我冲进电话亭打了电话,被刚要出门的桃子取笑说“你又睡过头了”。看她好像心情还不错,我总算放心了。
桃子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女人,首先自己就从不迟到。而我一到休息日就会懈怠下来,约会三次里有一次会迟到。连续第三次迟到那回,桃子的表情不再平静,我就这样在约好的咖啡厅里整整挨了两个小时的训。
我们要看的公寓离桃子住的地方更近。她说先过去等我,可要是她自个儿一激动说要买就麻烦了。我再次向车站跑去。
在新宿换乘,坐中央线直到武藏野市。
车内广告上,圣诞打折促销的宣传很是显眼。才11月中旬而已,也太心急了。圣诞过后,紧接着就是新春打折促销。这哪里是享受一年四季的变化,简直是被季节变换追着跑。
视线转到周刊的吊环广告上,热点话题是某女明星的裸体写真集。说是什么由著名摄影师拍摄,如此轰动,使得对艺人不感兴趣的我都有点好奇了。要是公司同事有人买了就让他借我看吧。
我打着哈欠挠挠头,脑后有撮头发翘起来了。我是自来卷,很容易把头发睡乱。又要挨桃子说了,我迷迷糊糊地想。
要抵达目标所在地,需从车站走路十五分钟。
虽然有段距离,不过途经商业街,也称得上是方便的地理位置吧。沿着坡道绕过作为地标的小学,就能看到刚刚建成的新公寓楼。外观设计简单这一点还不错,不过要我说还是太高了。我对高层建筑隐约有些不安,容忍范围最多到十楼。不过,既然不会买也就无所谓了。
公寓由两栋楼组成,西南那一栋似乎已经建完。一楼挂着问询处设立的指示板。我从铺有人造大理石的入口进去,墙上贴着熟悉的成交一览表,数字比我想像中更大。我从鼻子里轻轻叹了口气,有钱人还真多。
桃子正在问询处内的服务点和销售人员交谈。
圆桌上摆着茶点,他们似乎聊得正欢。“只是看看只是看看”,这样想着,我走近那个背影。
“欢迎光临。”
销售员早桃子一步发现了我,从宣传册上抬起视线看过来。
起初的瞬间,我心想这个销售员真是年轻漂亮,两秒钟后,那张脸和我脑中的记忆重叠了。——这怎么可能。
让那家伙……
让那个我十七岁时失去的家伙长大些,穿上西装……把头发,梳上去……
销售员也睁大眼睛吃了一惊。站起身,慢慢地走到我跟前。那双唇,那毫无疑问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阿缟……?缟冈?”
“雨智……”
唰——我的心里,一阵强风刮过。
和最后见到他那一天相似的风,吹乱了我的心绪。心跳的节奏越来越急。
为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了?哎呀,你们难道认识?”
看到桃子惊讶的表情,我的胸口掠过一丝疼痛。
还来不及为这种感觉命名,雨智——雨宫那智用近乎夸张的动作,嘭的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大得吓了我一跳。
“搞什么啊!这不是阿缟么!吓我一跳,真是太巧了。呜哇,你长大了呢。而且还有了这么可爱的未婚妻,你这家伙……”
“很……很疼诶,雨智。”
看着用全力不停地拍我肩膀的雨智的笑脸,我没有半点真实感。毫无特色的藏青色西装裹住纤瘦的肢体。个子虽然长高了,却仍然很瘦。那张娃娃脸也完全没变,明明和我同岁,看起来却顶多二十四五岁。不过下巴的线条变得流畅,已经长成一个好男人了。该说是变得文雅起来了吧。
然后,还有一个重大变化。
“你——那颗虎牙哪去了?”
“咦?啊,哦,矫正的时候拔掉了。”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
我明明那么喜欢的,你的虎牙……
“缟冈君?”
“啊,抱歉。”
忘了回应桃子。我重新介绍起雨智。
“这个人呢,和我初中、高中都在一起。不过他后来转学了。”
“在北海道的时候?”
“是的。刚才失礼了。好久没见,我一下子激动了……那么,缟冈先生这边请。”
恢复成销售员的表情,雨智请我坐下。我们再次坐在桌边,负责接待的女孩子端来一杯新咖啡。我看了看桃子递来的名片,他变成了森下那智。
森下是他母亲的旧姓。原来,已经不再姓雨宫了。
“听说你的婚礼明年春天举行,恭喜你。”
无懈可击的成熟笑容。我所不熟悉的雨智的——那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