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放下摄影包,掏出烟。知道那是半开玩笑的话,但他说中了,所以感觉很不好对付。透过镜头,我看起来有那么颓丧吗。
“……我是不是一副丧家犬的德性?”
“哪有,与其说丧家犬……不如说是野猫吧。”
男人抽的烟和俊树是同一个牌子,我的胸口微微一痛。紫烟仿佛享受自由般地舞蹈着向运河飘去。
“被人抛弃,无家可归,就这样死掉算了……你的脸上就是这种表情。顺便一说,昨天还有前天也是一样。”
“可我没想去死啊。”
“是么。”
“反正不像热爱生活的样子。”
棘手的是,如今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没有了阿缟,没有了俊树。爸爸死了,妈妈也当我不存在。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和每个人都失去了联系,所以无法回到地上。
……只能在高高的天空中无助地游荡。
“呃……我是干这个的……”
男人在兜里摸索着,拍灰似的挨个摸过工装裤上各个口袋。一点都不稳重的男人。
“哦哦找到了。给,名片。”
我一言不发地收下皱皱巴巴的名片,出于礼貌看了一眼。自由摄影师兼撰稿人,桦山左千雄。住址在东京都武藏野市。
“我也没什么名气,不过好歹是个自由职业者。”
“哦……”
“怎么样?”
桦山凑过来观察我的表情。近处看,可以看到脸上浅浅的皱纹。本以为他和我差不多年纪,这么看来或许要年长一些,不过应该还不到四十岁。
“什么怎么样?”
“要不要打工?我是认真的。为了旅游书籍的活儿,我要拍北海道的夏天。虽然钱不多,不过反正你没什么事做对吧?”
“不是说过我做不了向导……”
“能帮我支三脚架就行了。有驾照吗?”
“有是有,不过……”
“很好很好。我一开长途车就犯困。还有,当我想把人拍进风景里的时候,让我拍一下就行了。对了,我不会拍到正脸,放心吧。”
男人迳自越说越远,我终于忍不住抬高声音。
“我说等一下!我做不到。”
“然后,就从富良野开始,沿北海道中部、北部、东部的路线走过去。不乘飞机,沿着大自然的地势一路爬过去。夏天的北海道很不错哟。不过我也是第一回来。”
桦山滔滔不绝地说完他想说的,不理会想要退回名片的我,再次背起摄影包。
“明天早上八点,我在小樽站前的租车行等你。”
“我不会去的。”
“难不成你妈妈叫你不要跟不认识的人乱跑?”
听到这毫无礼貌的话,我黑了脸,但桦山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我等你哟。”桦山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如果不放心我的身份,就给东京的出版社筑间书房打电话吧,找第二编辑部的田中。他会告诉你这个摄影师虽然好色又嗜酒,不过没有绑架臭男人的嗜好。”
补充完这一句,便走了。奇怪的男人。
沿大自然的地势,一路爬行么——
我对北海道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没有多大兴趣。在东京的时候,身边人很是羡慕地说什么“北海道真好啊~~”“海胆,我想吃海胆!”“可以滑雪滑到爽诶”,我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趣。薰衣草花田、佐吕别原野、钏路湿地,我都从没看过。北海道最美的模样,我顶多只在电视剧里看过。
去吧。心里有个声音小声说道。
没有工作,没有人在等着我。心里空荡荡的,只有时间多得长毛。
我慢慢地走回家。
晚上十点多,我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收拾行囊。不知道都需要些什么,于是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
有种平静的近似预感的东西在心中成形。
这次旅行,可能会改变我。虽然不知道它会如何改变我……该怎么形容呢,我心中的指南针找到了方向,开始慢慢地转动。就是这种感觉。
北海道这个地方——作为一个当地人,我这样说或许有些可笑——很大。
无论如何奔驰,都看不到路的尽头。
穿过城镇,穿过草原,穿过牛群,穿过湖泊。
前路仍在延伸。桦山照自己的意思停下飞驰的Land Cruiser,进入摄影时间。司空见惯的景点也拍,我这个门外汉看不出有什么好拍的地方,桦山也会兴冲冲地端起相机。当桦山得知我熟悉电脑,便告诉我他想做个人主页,晚上教他一些简单的HTML语言。
6月中旬,我们来到摩周湖。
初来乍到,据说很少有人能见到放晴的摩周湖,长年雾气缭绕。因为是被悬崖围起的火山口湖,所以无法接近湖岸。第一天,我们在了望台上从上午一直等到日落,却几乎完全没有放晴,便返回住地。
桦山想赶在黎明前过去,我们便在凌晨三点再次向第二了望台进发。
太阳下山后气温降了不少。我们裹着毛毯,在车里静静等待黎明。
摩周湖在阿依努人心目中是神之湖,雾气什么时候散去全看神明的心情。也差不多该放晴了吧……我抱怨着,桦山笑着对我说:
“居然敢催促神明,你这家伙小心遭报应。”
黎明时分,仍然雾茫茫。
但到了早上六点半,喜怒无常的神一口气吹散了雾,我睁大了眼睛。桦山立刻举起他的尼康相机。
闪闪发光的琉璃般的湖面——
摩周湖被陡峭的断崖所环绕,充满透明感的蓝仿佛宝石一般。
镜子般映出摩周山,于水中孕育蓝天的蓝宝石。
好美。
我为只能用如此单纯的词汇表达的自己而遗憾,可它真的好美。
我感觉到自己眼睛湿了。若是投入这面湖水的怀抱,我也能化成海蓝色沉入水底吗?到那时,湖面上可会有青鸟飞过?无论我如何努力都见不到的,幸福的小鸟。——不,无论什么颜色的鸟都无所谓。因为从蓝色的湖里看去,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
“喂!你怎么一脸想投湖自尽的表情?”
我正发着呆,被这个声音唤回神智。桦山正在亲自支三脚架。这在平常是我分内的工作,但我望着摩周湖入了迷,忘得一干二净。
“我没那个勇气,放心吧。”
“你没有否认想死呢。哈苏给我。”
“……是啊。”
我一边从摄影包里拿出桦山常用的哈苏相机递给他,一边老实地承认。因为几乎完全不了解彼此,所以我能够对桦山坦率说出自己的心情。五岁的年龄差距也正合适。比起雇主,桦山对我更像朋友兼兄长。
“……我在想,死在这么美的地方也不错……”
哈……桦山一边换镜头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智你哦,在这么棒的大自然怀抱中,为什么还会这么阴沉……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感觉到心灵得到净化,生命的喜悦啦能量之类的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么。”
“……净化确实有,但感觉上能量反而扩散掉了……”
“别让它扩散啊。像这样,气沉丹田,保持住。所谓的气啊,正好是储存在肚脐和某个部位之间。”
桦山这个嘴臭心软的温柔男人,似乎总忍不住担心我的精神状态。明明毫无干系,真是辛苦你了。
“也许我倒想让它扩散呢。好像那样就能自由了。……沉入湖里,静静地冷下来,慢慢腐烂,被鱼啄食,扩散开去……好像有点过于唯美了。”
桦山没有任何答话,把哈苏固定在云台上,看着镜头。咔嚓,第一次快门声响起,随后便埋头工作好一段时间。我看准时机,给他准备新的胶卷。
“没那么美。”
“诶?”
“溺死的尸体。”
桦山一边拔下拍完的胶卷一边说。
“我有个大我两岁的哥哥大学的时候玩帆船,冲到海里——漂了四天才找到。我也去确认尸体了……不过说是确认,就那个样子……”
大概是想起死去的哥哥的模样了吧,桦山皱起眉头。
“……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事,你的意思啊,我也是明白的。说想扩散,不如说是想摆脱一切得到自由吧。”
桦山接着说道: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谁叫我们被重力死死地、牢牢地束缚着。……像我,到了潮气重的地方,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你在东京待过,体会过梅雨吧?”
“是的。”
“不觉得身体很重吗?说不清为什么。”
说起来,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身体,不,应该说西装感觉愈发沉重。下起瓢泼大雨的日子里,裤脚湿答答的,确实变重了。当我对桦山这样说——
“可是,这边下了雨不是也一样么?不是那个意思,与其说全身都发沉——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液、细胞所含的水分重量吧。”
我接住桦山抛过来的镜头,装进盒子里。桦山低头看看蓝宝石般的湖水,抬头仰视浅蓝色的天空,寻找着语言。
“怎么说呢,文艺一点的话,就是将身无羽翼的人束缚于大地之上的命运之重——哈哈哈,那是什么玩意啊。”
说着便自我嘲笑一番。我也被笑意感染,笑了出来,但却完全不知道他没说完的是什么。
防止扩散的,重力。
将人牢牢束缚于大地之上的,重量。
身为在空中游荡的断线风筝,哪怕化作尘埃飘散而去也无所谓——这样的我,实在无法切身感受那些东西。
但一个月之后,我想要扩散粉碎的愿望如泡影般消失殆尽。
桦山问我有没有去过南方,我答说没有。
“那就跟我来吧。”我坐上了飞机。
从最北端,直达最南端。
桦山的下一个工作地,超乎我想像地——炎热,而且潮湿。
在这几乎没有做任何预习就前来拜访的南方岛屿,我被牢牢地束缚于大地之上。
第三部 乐园
“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哦。”
“嗯!”
“记得报告妈妈,你能乖乖地吃掉西兰花了哦。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我会好好报告的!”
拜拜~~挥舞着小手,升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跨进大门。
下次再见面,她会再长高一些吧。告别那股小孩子特有的点心般的甜香,实在太寂寞了。
“你回来啦。”
打开房门,已成为前妻的桃子把女儿接了进去。桃子对我也轻轻挥了挥手,微微一笑。
“哎呀,鼻头都通红通红的,很冷吧?看见米老鼠了没?玩得开心吗?”
“看见了~~米老鼠抱抱了,爸爸拍了照片,还有,我能吃西南花了哦!”
“啊哈哈,是西兰花啦。缟冈君,辛苦你了。”
“没什么。照片洗出来能给我一份吗?”
我站在门外问。她也曾请我进去,但我总是婉拒。总觉得那是我不该踏入的地方。
换做我这个自己从事设计工作的人,绝对不会买这种小而随处可见的新建住宅……因为居住其中的家人,已经不属于我了。
“当然可以。我送你——记得告诉我新的住址哦?”
“定下来就告诉你,再见了。”
“路上小心。到那边也要加油哦。”
得到前妻发自内心的声援,我真心觉得高兴。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对方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桃子是个坚强的女人,我可以放心把女儿交给她。不光有桃子,还有那位不久前刚见过的丈夫,虽然嘴很拙,却是个老实又温柔的男人。
12月的冷风推着我的后背,我一路向车站赶去。
三个女高中生擦肩而过,她们三个都一边用手机发着邮件一边走。我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真是厉害。要在电脑上打字倒还好,用手机发邮件太麻烦,我几乎不用。自己都觉得我已经变成大叔了。
没辙,已经二十一世纪了。
连我都三十七岁了。虽然后辈同事说“您看起来还很年轻呢”,但让人这样安慰说明我已经是大叔了。
傍晚时分回到公寓,开始收拾行李。
几乎不剩下什么了。大件东西已经先寄走了。
“好了,这样就准备齐了吧。”
自言自语完,我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随地坐下,打开小型电暖气。这样东西要送给房东了。在北海道,这么小的取暖工具几乎派不上用场。
点起一支烟,我回想起四个月前的事。
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我得知那智回了北海道。如果没有在路上偶然碰到那个男人……内藤,恐怕就一辈子蒙在鼓里了吧。
“你是……缟冈先生对吧。那时候的……”
先打招呼的人是内藤。而我,别说开口打招呼了,连对方的脸都几乎记不得了,他却立刻认出了我。内藤露出一副十分尴尬同时又有些痛苦的复杂表情看着我。
“啊……你好……”
如果不是已经过了十年——比如,我们相遇在半年后,我也许会一时冲动殴打这个男人。
但是,如今我们彼此点头致意。
这就是所谓的时光流逝吗。
一位大声打电话的年轻女性毫不客气地撞上低下头的内藤。内藤晃了晃,头发里夹杂了不少银丝。想想他比我还大,已经四十五岁上下了吧。
“你也是外出工作吗?”
“是啊。那个……他还好吗?”
既然碰到了,这件事不能不问。经过两次离别,却仍然住在我心里的心爱的男人——那智,直到最后,我都没能忘记他。
但内藤蓦地绷紧了嘴角,简短地说:“我们分手了。”
我吃了不小的一惊。
“诶?”
“五年前分的。我和前妻复合——女儿出了车祸,身体落下残疾……他说让我回去。”
内藤静静地,毫无迟疑地讲着。我非常清楚,自己对那智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所以想骂就骂吧。从那道直直投来的视线里,可以看出他的想法。
“是……这样啊。”
但我不可能有资格责备内藤。
我也没有选择那智。没有勇气抛下一切追随他。
“——抱歉。你的女儿还好吧?”
“还好,虽然要花些时间,不过经过复健多少恢复了一些……缟冈先生,你是不是也有孩子了?”
“有个女儿,八岁了。”
内藤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一笑起来,就成了一副慈父模样。
“啊,果然是这样。她很可爱吧?”
“那是当然了。不过其实我也离婚了,女儿现在和前妻还有她丈夫在一起,过得很幸福。”
内藤的表情忽然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