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承摇头叹笑“惭愧惭愧。这位西!质子,身子委实太弱,性子却倔强,臣颇想了几个办法逼他开口,还正在僵持着,他却又受不住了。臣很有些头疼。雍王殿下既然来了,不知可有更好的手段?”
萧祈也不客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本王自然有好手段,只是不想被别人偷了师。殷少卿,西!质子就交给本王,你今晚还是……请回吧!”
76.一念之仁(中)
殷洛承是个进退有度的人,萧祈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也不乐意再做周旋。
温和微笑着,施礼,道了一声“就此告辞”,便转身而去了。
他这一走,丢下的却着实是个烂摊子。
被锁在十字刑架上的羽墨栩,先是因为太疼而昏死过去,在那一勺接着一勺的滚水伺候下,一会儿疼醒,一会儿又昏,到此刻,浑浑噩噩,伤痕累累,精疲力竭。
萧祈一边命人火速去传御医,一边动手去解羽墨栩身上的锁链。
他身上伤处太多,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总会碰了那么一处两处。
羽墨栩每发出一串痛苦呻吟,萧祈的眉头便蹙得更深上一分。
好不容易把他身上的锁链全部除去,羽墨栩整个人瘫软下来,萧祈轻轻接住他,抱起来。
门外守卫很有眼色的取来一件袍子,萧祈接过,将他盖在羽墨栩赤裸的身体上。
回到房间没有多大功夫,御医被传了过来。
这一位谷太医正是太医院中萧祈的亲信心腹,已经得了消息,赶来的时候就带了手里头最好的外用伤药。
给羽墨栩号脉之后,逐一查看这身上各处的外伤。
当掀开被子看到下身那处被滚水反复浇烫过的地方之后,也是惊了一下。
羽墨栩好歹毕竟是别国的皇子,被刑囚重伤至此,谷太医也能明白萧祈为何单把自己找来。
这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出去给外人知晓的。
他取出的药膏,在羽墨栩身上各处细致涂抹一遍。又另外开张方子,谨慎的用了几味药,吩咐一天三顿,务必按时煎好服下。
之后,才转身对萧祈施礼:“王爷,借一步说话。”
萧祈随着他走到屋外。
谷太医转身跪地,面露难色。
“此处我已经撤换了看守,并无外人。伤的如何,你但说无妨。”
“王爷。外伤都没有大碍,过些日子就可痊愈。只是……老臣已经尽力,但是,质子殿下下身那里的伤,实在太重,日后,怕是再难留下子嗣……”
虽说萧祈在看到那伤之后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亲耳听见,毕竟还是有些不忍。他对羽墨栩虽然说不上多喜欢,却也并不讨厌,即便在知道他欺骗自己偷服毒药之后。
何况他的年岁才同楚麟差不多大,半个孩子而已,身份上却偏偏又是个皇子。
一个皇子,若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那么,他将随之失去更多的东西,是可以预测得到的。
“谷先生,你的医术,我是清楚的。不能想点别的办法么,例如,偏方之类。”
他用“先生”这称呼,是极亲近的表示,谷运良不但在医术方面极有成就,在没有做太医之前,他也曾经被睿帝派去给皇子们教授术数方面的学问——虽然没有多久的时间,但萧祈称呼他为“先生”,也是并不为过的。
“王爷,老臣开的那张方子,就已经是在竭尽所能的想法子挽回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只怕无力回天。老臣如此说,是想王爷心里有个准备。这毕竟是西!质子,出了这等事,那么底下的事情,王爷还要三思而行。”
萧祈听他如此说,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亲自送谷太医出了别馆。
等他回到房间的时候,羽墨栩已经迷糊着醒了过来,药已经煎好送到跟前,羽墨栩只睁开眼睛看了一看,便又躺了回去。
“……我不想喝。”
他声音干涩,没有精神,脸也是清瘦苍白,看上去十分的可怜。
到这个时候,萧祈也不忍责备他,便几步走上前来,坐到床边,让人把羽墨栩再扶起来靠在枕头上。然后自己结果药碗,用勺舀了,送到他唇边。
“这个时候,就别再耍脾气了。那些伤不是闹着玩的,不喝药只会越来越重。”
羽墨栩低头看看近在咫尺的银勺,再抬头看看萧祈。
想起那日自己偷吃了毒药,谎言被揭穿,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如今再见,又成了这般光景。
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便只好张口,含下了那一勺苦涩的药汁。
……
坐对无言,羽墨栩安静喝完了那一碗汤药,身上很疼,一时也全无睡意,便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发呆。
他身上伤口太多,不能再沾水,不过已经有人侍候着将他没有受伤的部位擦拭清理过,又帮他清洗了头发,换过衣裳,此刻长发尚未干透,半湿的披在肩头。
萧祈斟酌词句,将谷太医对他身体做出的诊断告诉了他。毕竟是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必须要了解知道才行。
羽墨栩原本是个比较激烈的性子,这一刻却出奇的安静,即使在听见自己将无法延续西!皇家血脉的时候,也没有更多的表示。
只像是有些觉得冷了一样,蜷缩在床上的锦被中。
见他如此,萧祈也不忍再继续说下去,便只好说道:“夜深了,你伤得重,早点歇息吧。”
说完便起身离去。
“谢谢你救我。”这个时候,他听见羽墨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原本我以为,那个殷洛承是你派来的……”
77. 一念之仁(下)
谷太医虽然说了羽墨栩身上的外伤不大要紧,但却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好转的。
那些伤口有些发炎化脓,引得羽墨栩发了几日高热,一连喝了十几副药才算捡回一条小命。
他昏睡的时间很长,萧祈放心不下,接连几日都让谷太医留守,自己留在别馆的时间也多了一些。
羽墨栩每次昏睡醒来,都见萧祈在自己床榻对面的隔窗底下坐着看书。
这一日,他身上的热终于退了,醒来的时候,人也比先前有了一丝精神。
隔着屏风看到萧祈在看书的影子,便翻身,趴在床榻上,懒懒的开口说道:“你是个大忙人,何苦每日都要来我这里应卯,我又没有工钱发给你。”
“一连几日病的那样重,今天才好了那么一点,就有力气使性子耍脾气了?”萧祈手里卷着书本,绕过屏风走了过来“我不来日日盯着你,怎知你究竟是真的伤了病了,还是偷偷吃了什么怪药来糊弄我。”
这原是句玩笑的话,羽墨栩听了,想起那日的事情,也于心有愧,便趴在床上不再做声。
半晌,才呐呐道:“吃药骗你,是我不对。”
除此之外,却也不肯再解释一句。
到了如今这局面,萧祈也不想逼迫他非得坦白些什么。
若早知道那日自己生气离开会害他成了这样,他可能也不会走。毕竟这人是在他的管制之下弄成了这个样子。
这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
虽然羽墨栩对于这件事的反应看上去还很平静淡然,也许他是因为年纪小还并不能明白身体受到这种伤害会对以后的影响,也或者,是他明明心理难受,却又不肯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这些,萧祈无从得知。
“算了,你不要想别的,还是考虑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吧。”
羽墨栩手里摆弄着床帐上的流苏一边开口说道:“我想吃西煌特产的梅花酥酪,可惜你们这里没有。”
“知道没有还说出来。你还是想点实际的,眼下能吃得到的东西比较有意义。”萧祈说着,便把一条长长的白色素帛取了出来,放到羽墨栩眼前。
羽墨栩一见着,便眼前一亮趴起来把东西抢回手中“肯还我了?我就跟你说了这不是你要的东西你偏不信!”
他宝贝似的小心把那素帛展开,是一副工细楼台的图画,从那一笔一笔勾描的线条来看,该是耗费的画者的许多心力。
这图原本收在羽墨栩亵衣极贴身的地方,在他身中赫锦佟那一剑的时候,便被萧祈发现了。起初以为是什么有着特殊意义的密函,便不顾羽墨栩吵闹,硬是给他收走了。
结果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一会儿,便又拿回来还他。
看着羽墨栩那高兴的样子,萧祈便开口问道:“你画的?”
羽墨栩点头。
“是什么地方?”
“西煌,碧落宫。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他说“这是刚来诡月没有多久的时候画下来的。换做是现在,我恐怕已经不记得那座宫殿具体的样子,画不来这么细致的图了。”
萧祈眼见着羽墨栩手指慢慢抚摸着那座碧落宫,也不知怎么,心念一动,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这想法产生在这一刻,显得极为不智。不该存在。
说是一念之仁也好,说是自找麻烦也好。
但是,他是真的犹豫了。
然后很不客气的一把扯过那张素帛,用火折子引燃。
“要看就看些近在眼前的,真实存在的。总想着那些触碰不到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
说完,他转身便走出了门去。
那素帛欲火,顷刻被烧成了一缕尘。
“你你你……凭什么……烧我的东西!”
羽墨栩先是没反应过来他究竟做了些什么,等到看明白的时候,真是一口气上不来,气得便要下床,偏偏身上伤口疼得太厉害,只能蜷缩成一团呻吟着躺回去。
才刚刚觉得萧祈这人也还不错,这一会儿,却恨不能一口咬死他!
怎能这样!他怎么总是欺负人?!
羽墨栩心里憋着一口气,心情却也没有更坏。那幅画他虽然心疼,却不知为何,看着它被烧,却没有力气伤心难受。
他只是对萧祈有悖常理的行为感到不解。
他怎么了,说生气就生气?
为什么?
然而萧祈却没给一句解释,就这么走了。
于是,羽墨栩想想又有点憋屈。
没事的时候便大吃大喝用力睡觉养足精神,只想着若是萧祈再来,一定要同他闹腾一翻!
然而萧祈却再没有出现过。
又过了几日,羽墨栩身上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下地走动已经无碍。
他心疼他的画,心理憋着点火,却总也发泄不出来。
他不明白萧祈那么做的意图。
这人究竟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萧祈想些什么,羽墨栩揣摩不出。但是,这天夜里,他将要睡下的时候,却忽然从窗外闯进一条黑影。
要知道此处是太巫别馆,重兵把守的地方,平日里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地方,这会儿深更半夜,又有什么人敢随便闯进来?
羽墨栩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他正要出声叫喊,嘴巴却被掩住了。
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嚷,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救……救我出去?”羽墨栩愕然“去哪?”
那人说:“西煌。”
西煌?!
羽墨栩听见这两个字,浑身都不自禁的抖了一下。
那黑衣人却不想耽搁时间,迅速从怀里摸出一套寻常布衣给他。
“换上,跟我走。”
“我怎么知道你说救我这事是真还是假?”话虽然这样说,羽墨栩手上却开始动作着穿那套衣裳。
那人不答反问:“若是假的,你走还是不走?”
羽墨栩想了想,说道:“当然走!”
死马当活马医。
若是假的,大不了就死。
反正他就算死也想死在西煌的土地上,不要留在诡月。
换好衣服,依旧从北边的窗户悄悄爬了出去。他身上有伤,动作比较慢,行动间难免发出一些声音。
羽墨栩记得太巫别馆里守卫是相当多的,而且各个非常警惕,今晚他出这样多的动静,却没有人发现,真是反常。
那黑衣人似乎对这里的楼台路线十分熟悉,总能挑到偏僻无人的地方带着他走,到了最后,索性抱着他施展轻功,几个起落,跃出高高的院墙。
墙外正由一架马车等候,青布车棚,既不华丽也不引人注意,驾马的车夫一看他们上了马车,立即策马狂奔。飞速离去。
羽墨栩掀开车帘,透过月色,隐隐看见太巫别苑的轮廓,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仍旧有些不敢置信。
居然……这么容易就离开那座囚笼了。
简直不像是真的!
78.将功折过(上)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直到西门出城的时候,才被拦截了下来。
这个时辰,夜阑人静,城门早已关闭,城下兵士守卫,若非军国大事,哪里肯随便打开城门!
“是什么人夜里要出城?难道不知道每日城门关闭的时间?!”
那城门守卫说起话来粗声粗气,这种时候,夜阑人静,怎能不让人跟着紧张。
羽墨栩坐在马车上,听见外面兵士的问话,心跟着揪了一下。
忐忑不安起来。他躲在车马上,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惊动外面的守城兵将。
按规矩来说,质子既到了别国为质,未取得两国国主诏令、以文书印信为凭,私自离开国都是绝对的死罪,这严重影响两国邦交的事情,被就地格杀处死也不为过。
这要命的时候,让他怎么能不害怕!
羽墨栩躲在车马之中,也不清楚外面的动静,只知道那个救自己逃出来的人低声在守城兵士跟前说了几句什么,紧急要事之类,兵士自然不肯这么轻易就打开城门的,反而惊动城门楼上正在当值的戍城将领。那将领扬声呵斥下属,要他们检查马车。
只说近来太子殿下无端遇害,若望城内白日已经戒严,这会儿更该细致盘查,恐是刺客要趁夜出逃!
就在羽墨栩觉得那兵士会掀开车帘把自己捉出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远处一骑快马踏来。
“王爷?!”
那当值将领以及众兵士纷纷叩拜施礼。
这夜色之中,只萧祈一人独坐马背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地上众人。
“本王奉父皇口谕,要办一件机密要事,连夜出城,不得耽搁。这车驾之内,便是机密。”言罢,目光落在戍城将领的头上“速开城门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手里便也亮出了一面金牌。
那牌子其实也不是皇上的什么要紧手谕令牌,但却也是极好用的一面金牌——帝都北门外执掌军权的信物。
只有皇上手里有这个东西,如今在雍王殿下手中,自然是皇上亲自交付的。
皇上既然能把军权都给了这位王爷,必定就是最最器重信任,那么让他去出城办什么秘密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当下守城将领便也不敢耽搁了皇上的大事,问都不敢多问一句,命人速速去开城门放行。
羽墨栩躲在马车里,依旧的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团坐着缩在角落里。他一路只知道马车在前行,外头只听见马蹄踏动,却没有一点说话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厚厚的车帘被掀开,羽墨栩只觉得视线一亮,也不知时辰,只是天边已经见着了一丝曙光。
而萧祈,就站在那一抹微光之前,半明半暗的笼在光影之间。
“就送你到这里了。”萧祈开口说“此处向北,要走两三个月的路程,大约还有十三四天的水路,过了蕊江,是个叫临江城的地方,再北走绕过斜月山,取道西南,一直走,便是诡月与西!国边界要道。”
萧祈看着羽墨栩迷惑不解的大睁着的双眼,便将一包用黑布裹住的东西交到他手上,说道:“这里有你路上需要的东西,银票、地图、出城文书,一路切忌不要张扬,收敛好了你的脾气,别给我惹事。马车上的两个人都是心腹,他们会一路护送你回到西煌王都。我既然烧了你的画,毁去你心中念想,自然就该还给你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所以,你可以走了,不必再做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