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里昂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从伊森家中落荒而逃的情景,试想着如果他改变遣词用字或是说话语气甚至站立的姿势,结果是否会不一样,但他从没得到答案。
每天傍晚,他依旧会买一盒甜点到修车厂外的街口等着伊森,却不曾等到。他也想过到另一个街口、换一个时间,却又害怕伊森偏偏就在同一时间从同一街口出来,结果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也到过伊森招揽买春客的地方、家门前;没有,他不曾堵到对方。
他甚至尝试着将一整盒的甜点吃完,以为如此可以明白伊森喜欢的理由;结果,他还是不喜欢甜食、也没因此理解另一个人的内心。
而整件事最严重的影响,是他的研究中断,再也写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里昂几乎精神错乱:他这才明白自己是个徒有智力的笨蛋,把小事化大,将简单变得复杂、将平缓变成激烈;然而,他似乎无法将事情往反方向纠正,他没有天分、更缺乏勇气。
瞪着面前的路口,里昂已经枯坐了一下午。
后座的纸盒里,奶油似乎已开始融化,他甚至能隐约嗅到甜腻的香味。
他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按了伊森的号码。他已经试过几次,手机总是关机状态。
里昂垂下头靠在方向盘上,接着,按了另一个号码。
「苏菲亚。」
「里昂?」接到他的电话,苏菲亚有些惊讶,「怎么了?」
「苏菲亚,我去接你下班吧。」
「为什么?」苏菲亚奇道。
里昂深吸一口气,「一起吃个饭。我需要找人聊聊。」
「我很想,真的。」苏菲亚甜甜的说:「可是,我今天要参加时尚周的开幕派对——记得吧?邀请函还是你给我的。」
「当然记得。」里昂淡露苦笑,「只是,我以为你可以……」
「改天,好不好?」苏菲亚撒娇似的说:「我们下次去Alain Ducasse吃法国菜吧?」
里昂不置可否,只是含糊的应一声之后结束通话。
终于到了下班时间,伊森伸了一个大懒腰,步履散漫的走出修车厂。
他想先回住处换个衣服,然后再去招客;一想到这里,他劳累的身体就更沉重。转进街角,背后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叫他;左右张望却没见着人。
或许因为太累而产生幻听,他心想,于是又继续前进。然而叫他的声音又出现了,「喂!这里!」
这次伊森停下脚步,转头努力搜寻,终于在角落阴暗处看到一个撑着拐杖的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却想不出是谁。
「……」好奇的走近仔细端详一阵,他突然灵光一闪,不禁震惊,「小P?不会吧?」
小P和伊森曾是同一条街上招客的「同事」,因为毒瘾而受到乌克兰帮的控制。
由于他的黑发、淡蓝眼眸配上缺乏血色的肌肤相当抢眼;然而现在的小P左腿裹着石膏、撑着拐杖,左手也包着支架,蓬头乱发、双颊凹陷,哪有以往美貌?
「你怎么了?」
「说来话长。」小P颇为羡慕,「倒是你,妈的,混得不错。」
伊森露出苦笑,「他妈的,少损我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乌克兰帮安排招待阿富汗佬的Party上,「我以为你赚了阿富汗佬那一票就吃香喝辣去了。」
小P的脸色变了,「听好:如果Babe问你的话,得说你没见过我。」
「谁见过Babe了?」伊森仔细一想,Babe已经好久没找他接case,「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妈的,你没听说?」小P相当讶异,「那天你离开Party之后,阿富汗『上将』——他其实是大佬的亲弟弟——超不爽,发了很大的脾气;阿富汗大佬没办法,就让他挑了连我、JJ在内的好几个一起回去。」
「记不记得那天曾有个家伙警告说,别和那些天杀的浑蛋回去?他是对的。」小P叹了一口气,「回去以后,阿富汗混蛋让我们嗑了一堆药、还用了Spanish Fly……后来发生什么事我根本没印象,反正我们被干翻——听得懂吗?」
小P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颤抖起来,「是清洁队来收垃圾的时候才在垃圾箱旁边发现我们昏迷不醒,两个不知道是谁被操挂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醒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我的伤势『最轻』:胫骨折断、左手肘粉碎性骨折;JJ他……医生说他腰椎断了、伤到什么马尾神经丛……总之下半身瘫痪。」
「什么?JJ下半身瘫痪?」伊森震惊不已。
「更衰的还在后面。」小P哀怨的哼笑一声,「我们被检测出吸毒,在病房里被条子看得牢牢的,等身体状况好一点就会被起诉;我是好不容易才偷逃出来。你啊,那天先闪了,不知道有多幸运。」
被轰走反而救了他一命?伊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说:「……可、可是,Babe没……我的意思是,乌克兰帮的没有出面帮你们处理?」
「他妈的,那群烂货自己逃都来不及了,还会顾我们?越想越干!」小P恨恨的说:「我听人家说,阿富汗佬带着我们前脚才走,DEA就到了。」
联邦毒品管制局突击?伊森瞪大眼睛,「DEA?不会吧!」
「Babe和老大他们四个孬种的先跑了,留下服务生和小喽罗自生自灭。一个字:衰。」小P试探的说:「我以为Babe会找你。」
伊森摇摇头,这下他还真怕Babe找上门。
「小P,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想办法。」
「还真有。」小P露出尴尬的笑容,「其实我找了几天都没看到你。那个……可不可以借我一些钱?」
虽然自己的经济状况也称不上宽裕,但伊森还是在全身上下的口袋摸索,「应该有一点,不多,请你将就着……」搜了一阵,从夹克口袋里找出一些钱:三百美金。伊森想起这是之前敞篷车事件的钱,脸绿了一半,立刻将钱塞给小P。
「靠!」瞪着手中的钱,小P的眼睛亮了起来,「宝拉说你前阵子给个帅哥包了,果然是个金主!」
想起里昂,伊森的脸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竟成为其他街妓说八卦的主题,「妈的,包个屁。」他淡淡的反驳,「那人妖说的能信啊?」
「不只宝拉,莉莉、小麦也这么说。」小P将钱收好,「说你有好一阵子没上街招客,气色也健康很多……怎么,跟金主闹翻了?」
看来对方是真的认定他被包养,伊森相当无奈。见他没回答,小P摆出过来人的姿态,说:「我有经验,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不想说。那家伙会揍你,对吧?」
伊森摇摇头。小P又问:「不然,他是毒虫?皮条客?跟你要钱?」
伊森依旧否认。小P一脸恍然大悟,「啊,我知道,性变态。」
「不是啦。」伊森叹了一口气,推诿说:「就是……个性不合。」
小P呆了半天,表情好像看到一个外星人,「我六岁那年爸妈离婚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我看你真的是卖太久,脑筋有问题。有个长得优、职业正当的人供你吃喝、替你付房租、付帐单,你还嫌什么『个性不合』?不会吧!」
伊森低下头,没多说什么。这几天他重新思考过,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怪罪对方,他只是迁怒。
当他听到里昂移植了伊凡的心脏时,刹那间,他彷佛看到伊凡站在里昂的旁边,一言不发的凝视着他,眼神哀戚沉重;好像问他为什么没有努力的获得幸福?为什么轻易向现实屈服?为什么过着令人唾弃的生活?为什么不曾到坟上看过他?
如果有任何该责怪、该憎恨的人,都是他自己。
「大概是我这个人天生贱吧?」伊森自暴自弃的说,然后故意转移话题,「小P,你以后怎么打算?」
小P一耸肩,「走一步算一步,不然还能怎么办。唯一的好事是住院让我戒了毒,我真想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谁不想?伊森感慨的叹了一口气。
真诚的祝福之后,他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自己必须先走;小P却请他帮最后一个小忙。
「我得去超市。帮我提东西回家吧。」
伊森抱着一纸袋的食物,陪着小P慢慢走回位在郊区的住处:工厂宿舍改建的廉价套房。来到房门前,小P因为手不方便而请伊森开门,「钥匙在我的裤子口袋……后面的。」伊森拿出钥匙、开门走进房里。
「灯在哪里?」室内非常阴暗,伊森眼前一片黑,立刻伸手在墙上摸找着电源开关。好不容易摸到一个塑胶凸起物,还没按下;突然感觉一个圆筒状的金属物体抵住他的额头中央,特殊的冰凉感让他从头到脚发麻——一把枪。
这时,他的眼前也大放光明。「宝贝,好久不见。」Babe对着他龇牙咧嘴的说。
伊森吓呆了。
「别怪我,我得自保。」小P声音颤抖的说:「Babe,我把人带到了,你得守信用:我之后和你们没有任何瓜葛了!」
Babe根本没看小P半眼,只是冷冷的命令:「滚。」
接着,小P便丢下拐杖,连滚带爬没命的跑走。
伊森这下子才真正相信自己中了圈套。
额头上的灭音枪管让他失了方寸,他呑了口口水,好不容易让自己尽量冷静,「Babe,干嘛?有话好好说。」
「给个他妈的理由让我不开枪。」Babe拉开手枪保险。
伊森的脸色转为青白,连忙陪笑:「等……等等,我听小P说了,那天DEA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Babe恶狠狠的瞪着他,「我看你也没他妈的胆子敢扯上DEA。不过,你这忘恩负义的狗杂种,我们现在有麻烦,你倒是挺悠哉?找了你几次,躲得连影子也没有?」
「我没躲。Babe,你先把枪放下……」伊森试图缓和对方情绪而脱身。
Babe根本不理、还继续加重握枪的力量,作势扣下扳机,伊森绝望的闭上眼睛。
「他妈的,没用的贱货,果然是只能被人肏的料。」Babe哈哈大笑着挖苦,接着才将枪移开;伊森暂时舒了一口气,怨恨的瞪着他,却不敢说什么。
讥笑了一阵之后,Babe又说:「你的小命暂时寄着。毕竟得是活人才能还钱。」
伊森心中一凛,皱起眉头试探的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妈的,你装白痴想耍我吗?」Babe不耐烦起来,「大爷要跑路费,所以要和你把欠帐清一清!三十万美金给我交出来!」
「三十万?」伊森急忙辩解,「我如果能一次拿出那么多钱,还需要当他妈的街妓招客吗?」
「他妈的!你身上没有,不会去偷、去抢、去卖身或卖器官?我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就是得还钱!」Babe用枪敲了他的头一下,「而且,你这贱货最近不是把上一个出手大方的金主?跟他要啊!」
伊森愕然,半天说不出话。说来得怪他自己蠢:他带里昂去的Motel里有乌克兰帮的眼线,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事和别人无关。三十万不是小数目,我需要一点时间。」
「我们也有良心。所以,给你的期限到这个周末。」
「才几天……」伊森还来不及抗议,Babe先甩了他一巴掌。
「有意见啊?」Babe吼道,接着又强调,「星期六以前把钱带到这里,现金。」
伊森只能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很好。警告你最好别给我耍花样。」Babe再度将枪由下往上抵住他的下颔,「要不然我倒要看看:猫有九条命,你有几条命?」
离开Babe的巢窝之后,他蹒跚摇晃的走在路上,因为绝望而恍神:三十万美金,他怎么可能在几天内凑出那么多钱?或者,他应该聪明点,找机会逃走……但是他能逃到哪里?乌克兰帮绝对会找到他。
他对于自己无力反抗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伊森不知道自己是可恨的可怜人、或是可恨又可怜的人。
只是,这一切到底是他咎由自取,还是命运对他不公平?他不知道。他更不晓得自己的人生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如果人生能重来的话,他最想修正一件事:他希望当初能摔死在青储塔底,一了百了。
一瞬间,他眼前彷佛不再是纽约,而是威斯康辛、他小时候被寄养的农庄,他可以闻到草料和牛只粪便组成的味道,他看到了年幼的伊凡和自己收割着狼尾草,双手被锐利的叶缘和茎上的绒毛割得处处流血。
因为手痛、工作速度变慢,莱利太太非常不满意,晚上将他们拴在门外的树下罚站一整夜、不准吃饭。
夜露冻、手很痛,他们又困又饿。他看到莱利太太那张苛薄的脸,接着,他看到另一张脸——
里昂·亚德林?
用力一眨眼,伊森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的回到住处楼下。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里昂正坐在那里。
「……」伊森无言的瞪着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脑中有个声音叫他快逃,但他的双脚却像黏在地上,动也动不了。
「终于等到你了。」里昂率先开口:「请不要赶我走,我必须见你。」
伊森还是没说话。
里昂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带了这个送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交给他,「天气渐渐变凉了,你应该用得到。」
伊森低头一看,纸袋中是一双手套,上面织着一个六角形雪花图案;连标价牌也没拆:一点八九美金。
「你让我想到……」
「我让你想到廉价手套?」伊森终于开口,淡淡的说。
「不。我的意思是……」里昂连忙解释,「我必须向你道歉。」
伊森看着他,隐约有些心虚。里昂又说:「我们可以上去你家再谈吗?」
「我说过不想在我的住处再看到你。」
里昂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沮丧难掩。
伊森顿了一顿,又说:「你开车来的吧?我们到车上谈。」
「很抱歉,应该从一开始就对你坦承。」
坐进车里,里昂深吸一口气,「当年我的心肌病变严重恶化、医生宣布必须接受移植之后,一直没有遇到符合的配对,等了两年多。直到我最后一次病危住院时,医院收到通知,说有可能的捐赠者,但是还没完成全部的配对检查程序。由于情况已经不允许再拖延,主治医生当机立断的决定进行移植。」他缓缓的解释,「手术超乎想像的成功。十年前的手术延续了我原本会结束的生命,让我重获新生,在这颗心脏的陪伴下,我完成了许多研究……」
伊森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玩弄着那双手套。
「我很好奇、也渴望认识心脏原本的主人,决定请人调查捐赠者的身分,结果查出捐赠者的唯一亲属是你。」里昂继续说:「我无意愚弄你,只是想……」
「伊凡不是因为你而死,不需要觉得内疚。」不等对方说完,伊森突然开口打断:「就算心脏不捐给你,他一样会死,并不是『伊凡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成就你的未来』,你不用自以为是的幻想,这一切和我更毫无一点关系。」
「正如你所说的,我很清楚,是『现代医学』救我一命,是医生、医疗技术和捐赠者三者的共同成就。然而,这颗心脏在我的身体里配合完美更是个无法否认的事实。一个原本属于陌生人的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跳……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确切形容自己的感觉。」
里昂静静的说:「事实上当年我曾计算过,预测自己活不过二十三岁,但是我的计算竟然错了。我相信影响计算错误的关键应该就在心脏的原本主人身上。相当幸运的,我发现捐赠者的唯一亲属、正好也是他的同卵双生兄弟。原本我只想和你聊聊伊凡、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然而见到你、认识你之后,我却放不下……」他深吸一口气,「我很想为你做些事,为你尽一点心力、解决一些问题,所以才……」